?第八章 魔君
一方结界，位于九重天外天。
这里的空间是虚无的，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这里是仙人得道的必经之所。莹白色的地板可以照出自己在人间的所有虚无幻象。终年不涣散的迷雾会洗净身上所遗留的红尘浊气。
还有一面好大好大的玲珑镜，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人间又发生了哪些有趣的事情。
药儿也身居其中。
刚开始的时候，她还很开心，和很多渐渐凝聚出仙魄的小妖怪玩在一起，热闹极了，或者是看结界外云游而来的仙子和他们擦肩而过，甚至是穿过彼此的躯体。可是渐渐的，她便不再感到新鲜，总是一个人躲起来，啃着无名指发呆。
偶尔她也会看莹白色地板上出现的人间种种，可是，一旦出现萧异，她就会把头转开，然后闷闷不乐半天，后来，她就再也不去看，也不去想。
一个又一个的小妖怪变成神仙离开，结界里越来越冷清。冷清到她一天恍恍惚惚，也不会有人再觉得奇怪。
直到有一天，她结识了另一个还未成仙的小妖怪，她的注意力才渐渐被转移。
她说她已经在这里呆了好久好久，不能成仙。药儿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红尘之中还有让她放不下的东西。
药儿噢了一声，微微蹙起眉头，下意识的举起小拳头，吻了一下无名指的关节。
那个小妖精每每带她去看她在人间的种种。
后来药儿渐渐的发觉，那个小妖精的记忆，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一个男人的幻影。
“阿无陪我玩啦——”
“我还有很多事要忙，你自己玩好不好。”男人皱皱眉头。
“哼！”泫然欲泣外加控诉。
“呃……好啦，就玩一小会，就一会。”
药儿看着看着，忍不住泛出泪光。
“阿无我饿了——”
“哪有像你这么馋的小妖怪，不是刚才吃过。”男人嘟囔着。
“可是，我就是想吃那个里面有馅的面团团嘛。”
男人望了一下苍天，“告诉你那叫包子，不叫面团！”
……
阿无，阿无——
那个叫阿无的男子轻轻亲吻她的手，她的脸，轻轻揽着她，陪她入睡。
这一切场景都熟悉极了。
曾经，曾经似乎已有那么一个人——
那般的纵容她，陪他玩，陪她闹，陪她做一切她认为理所应当的事情。他曾经那般明亮的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啊。
“相公，你陪我玩好不好？”
“我还要温书呢！”
“就玩一下下——”
“真的只是一下下……那好吧。”
……
“相公，我想去夜市。”
“外面太闹了，多不安全！”
“我可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妖精呢，再说有相公可以保护我的嘛。”
“只此一次噢。”
……
“相公，我喜欢你亲我。”
“相公，你抱的我好舒服哦。”
“相公，相公……”
可是，这个人如今在哪里呢？就那么的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萧异，萧异——
这个想法让她的心口剧烈的疼痛起来，狠狠地咬着无名指的关节。
幻境里依旧是那个小妖精的过往。
她看见那个叫阿无的男子目光在离开小妖精的时候，总是藏满心事，如今她已一个旁观者的姿态，突然明白了他目光的含义。
萧异是不是也曾经这样呢！
心狠狠的疼了起来，一瞬间他与她的记忆在心中过场。
原来，原来——
药儿跪倒在冰冷的地上，大颗大颗的泪滴开始滚落。
原来在离开时，他欲言又止，微笑的望着她，向她挥手，可是眼里藏满悲伤。原来他是那么的不希望她离开。
一些被错乱的时空复杂起来，萧异说，成仙之后，你就会忘了人世间的一切，当然也包括我，那时候你就再也不会想念我了。
萧异说，笨小妖，你一走我就会忘了你，哼，谁让你就会给我添麻烦。
……
原来，他是那么的不想被自己遗忘。
原来，他才是会最刻骨铭心思念自己的那一个。
萧异藏满心事的最后一个吻在心头浮现，他那般轻柔又浓烈，药儿的心口更加的疼痛，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
原来，他在告诉她，他是有多么的爱她！
通过一个无言的深吻，诉说着她有可能一生一世都不能明白的承诺。
他希望她快乐，他希望她无忧，所以才选择了最沉默的方式抉择，而她，竟然自私接受了！
喉咙哽咽的难受，她问那个小妖精，现在阿无在哪里呢。
等来的却是一声莫可奈何的叹息，她说，阿无死掉了，魂飞魄散，再也不会出现了。
药儿感到无比的害怕，萧异会不会也不再出现在她的世界里了呢！
站起来，跑到玲珑镜前，镜子里赫然出现他的身影。
还是那个北相府，只是草木杂乱枯败。
还是那座断桥，只是如今桥上只剩下一个人的身影。
那是萧异——
她确定！
可是背影不该那般佝偻，记忆中的他挺拔极了。
他缓缓转身，药儿吓了一跳，布满皱纹的脸，浑浊的眼眸，时不时的几声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不该是这样的！眼泪止不住的爬满脸颊。
他应该是那个俊秀的，肯陪他吃，陪她玩的萧异！
他居然老去了——
还记得他曾经说过要和她白头偕老，原来她连这唯一的要求都没有完成。
她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心中某一处最柔软的地方轰然间天崩地裂。
都是缘吗？那除了缘分之外，一聚一散间，就没有其他什么？
萧异的声音回荡在心里。
是她错了！
彻彻底底的错了！
她一直在逃避着自己的错误，她以为有聚总有散，早一些散场和晚一些散场又有什么区别呢？
仰头笑了起来。
他都不知道，原来还有一个人，那么希望能多跟她在一起，哪怕只是再多出一天也好。
她太自私了，自私到——
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传入他的耳中，那是他离开时，隐隐约约听到的零星话语。
“你……你是……不管……爱……，如果，果……妖，爱……爱你……等、等……我……爱、爱、爱，赌……一生一世。”
啊！
我是如此爱你啊！
幽冥界，黄泉路，鬼门关。
十殿阎罗会审着一个人间男子。
该男子姓萧名异，祖籍越州桐杨镇，这个萧异虽是岁终而死，可是在三十余岁时的一场际遇，使他死后的魂魄仍保持在三十左右岁的年纪。生前积德行善，无有罪恶。
可是——
十殿阎罗一起皱眉，显得苦恼极了。
“萧异，你在阳间行善积德，上天明明已经恩批你为神仙，你的魂魄为什么还要跑到地狱来？”
萧异冷冷答道：“神仙有什么好？不能爱不能恨，一天天的混吃等死，最恐怖的是还要长生不老，恐怕会无聊死。”
“可是、可是你的三魂七魄中的两魂六魄，都已经被上天带走了，你带着躯体来到我这里有什么用？”分明是来闹场的！
萧异冷哼一声，眉眼间冷漠极了，全然没有人间书生的儒雅豁然之气。“我是来投胎的。”
“你想当人？”某君诧异道。
“当人有什么好，还要深受生老病死之苦，嗔痴爱欲之痛。”某君接道。
萧异白了诸君一眼，撇撇嘴角。
众君在鬼界一向是高高在上，哪里受过这种待遇！
众君一点一点的压抑心中的怒火，原谅他、原谅他，他的魂魄已经离身，七情六欲走向极端，跟一个只剩下一魂一魄的怪物讲理，简直是没事找事。
世人都有三魂七魄，魂魄制衡，才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情绪。一旦这种制衡被破坏，就会出现很极端的现象，比如说，暴躁。
就好比，眼前的这个怪物。
“呃，可是，你已经不归地府管啦，我们不能帮你转世成人。”
“谁说我要投胎成人！”狠狠地皱了一下眉头，“我说了么？我说了么？”好暴躁的声音。
好可怕，好可怕……
“那……你——”欲哭无泪啊。
萧异抬起头，一脸不耐的说：“我要转世成妖怪。”
妖怪？
他们能够确定这个人确实是来踢馆的，分明就是无理取闹！
“喂，妖怪应该从哪个道里投胎？”
……
“说话啊！”暴躁啊。
“我们这里并没有妖精投胎，呃，不是，是投胎成妖精的轮回道啊——”
微微嘲讽了一下，“你们这里怎么什么都没有！”
怒火、怒火，要不是看在他即将成为上仙的份上，哼，十八层地狱都不够他受！
忍住，忍住——
“要不，您试着投胎畜生道，再慢慢修炼？”尝试性的问道。
霍的一下，萧异跳到那君面前，“你再说一遍，你是让我当个小猫小狗，小鸡小猪什么的让人玩死？”
某君吓得直摆手，“不不，你想当个老虎狮子什么的，把人玩死也可以。”
又是冷哼一声。
众君头顶纷纷冒出冷汗，千百年遇不上一个这么难缠的，悄悄使个了眼色，用心语讨论了半天。
终于，派出某君借口离开，回来时手上端着一杯茶，笑眯眯的来到萧异面前，“来来来，说累了，喝口茶。”
萧异接过茶盏，一饮而尽，“这是什么茶，味道怎么这么奇怪？”
众君集体嘿嘿的笑，“嘿嘿，一种具有安眠作用的补茶。”
头开始晕晕的，小女人的的笑靥闪入脑海，又很快的湮没不见。“这茶——”
“哎哟，这茶也叫做孟婆汤啦——”
孟婆汤！
哎呀，没关系啦，孟婆汤消除的只是人类的记忆，对他们仙家来说只不过是安眠药而已。
他气得手都抖起来，难过的在地上翻来覆去，黄泉路上被他折磨的押差，“一不小心”把他踹进六道轮回……
又一世轮回。
依旧是幽冥界，黄泉路，鬼门关。
十殿阎罗会审着一个只有一魂一魄的怪物。
该怪物姓萧名异，半副仙躯半副人身，孤傲的神态，此时嘴角正勾着若有似无的嘲讽。
众君低着头，咬手指的咬手指，假装认真工作的一页一页，哗啦啦的翻着生死簿。
萧异冷冷的哼了一声，一抬手一只蹁跹的黑色蝴蝶飞了出去，某君轻轻的叹了口气，挥挥手蝴蝶化为粉尘消弭在空气里。
“我说萧异啊，这么低级的术法伤不到我们的好不好，再说幻影蝴蝶这么老套的招数，世间已经很少有人再用了好不好，还有——”
咳咳咳！
此起彼伏的充满暗示的咳嗽声想起来。
某君惊愕的捂起嘴巴，抬头对上一双正在喷火的眼。而这双眼睛的主人正离自己越来越近，一个好痛好痛的爆栗响在自己的脑袋上。
“你还敢嫌我的法术不好，我让你嫌，我让你嫌——”无比暴躁的抓头发，然后干脆不用法术，使劲的摇晃着某君的身体。
呜呜……欲哭无泪。
其他人事不关己，假装没有看见这一场闹剧，继续“忙碌”。
萧异发泄完，满意的笑了笑，整理整理褶皱了的衣衫，回到大殿中央站好。
“喂！老头，上回就是你让我喝的孟婆汤是吧？”手指勾勾。
被指向的那位慌忙摆手，撇清关系。
又是一声冷哼。“不和你计较！”
如释重负。
哎！
这就是身为鬼仙的缺点啊。
一本生死簿在手，就知晓了众生的前缘后事。尤其是这个萧异，自从上次鬼差把他踹进六道轮回，他们几个就好好的研究了一下关于他的记载。
呃，看完之后，那汗啊，哗啦啦的湿了衣袍。
原来他早就位列仙班，而且是须弥山的大仙，曾经他的作风是多么的善良，普度众生，须弥山雪女雪裳便是他的徒儿——呃，只因为他拆散了雪裳和某人的因缘，遭到雪女记恨，反出师门，此事还闹得沸沸扬扬了一段。
后来被卷入神女蝶兮一案，贬入轮回做满十世书生，在这十世之中，积善行德，终于再次修行得道，可是，也不知道是该说他笨，还是他命不好，七百年前蝶兮庙前糊里糊涂欠了一株血珊瑚一个莫名其妙的承诺。
这一纠缠，就没完没了了。
据查，该血珊瑚，名叫黎药儿，也就是这桩无头冤案的罪魁祸首。一个不负责任的小妖，许下了一个自己都不记得的宏愿。
“将来，我会嫁给你的——”某君模仿的学了一下，顿时迎来一顿拳打脚踢。
可是啊，这句话很快很快的就淹没在才刚形成魂魄的小妖的记忆里，就为了这样的一句玩笑，给天地间造成了一场多大的灾难！
本来还没有什么，都是神仙，还不能够让他们畏惧——生死簿再往后翻，一段只有数字的记载，跳入他们的眼中，终于成为他们从今往后的噩梦。
“后许数载，堕入魔道，拥有毁天灭地之能，专与仙家为敌，且个性狭隘，有仇必报。”
将来他会堕入魔道？会拥有毁天灭地的能力？
虽然诸君都不敢置信一个法力那么低，几乎属于没有级别的，只有一魂一魄的怪物，会成为魔君。可是生死簿上所在的前缘后事是一定会发生的。
呜呜。
所以，他们是多么小心的、多么小心的，不惹怒这只怪物。
哎！
鬼仙难为啊。
萧异突然间变得笑眯眯，看的诸君不由自主的同时哆嗦了一下。
“听说，我的其余魂魄在天上呢？”
众君点头。很快有人附加道：“您要是想要回来，我们可以帮您向上头问问。”
“谁说我要了？”又暴躁起来，“我就一魂一魄不是很好么？既不用忘记之前的事情，又可以没有情感，不用白白的伤心，我为什么要什么三魂七魄？”
说到底还是不愿忘记啊！
药儿的一颦一笑闪过心头，很奇怪的压制住了他的暴躁，他微微一愣，不是，没有七情六欲了么？
可是，刚才闪过的，分明是一种叫做“思念”的情绪。
诸君对看一眼，刚才他们看见了什么？似乎是他的情魄——一个明明被拘走了的魄，若即若离。
药儿的身影终于彻底的驱走了暴躁，他感到彻骨的悲伤。用力的甩甩头，大喝一声，情魄又消失在空气间。
看的出他有“很努力”的压制了一下情绪，继续问道：“那是不是说，我从今往后就不归任何人管了？”
继续点头。的确，此时的他非仙非妖非人非鬼，还真找不到一个能管得着他的机构。
那么说来，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他满意的一笑，幽魅的眼底却赫然划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寒伤。
爱情明明是两个人的事，如今却天各一方。
若是她能再早一点点明白，该有多好！
琉璃镜中再也不会出现萧异的身影，她就每天望着北相府发呆，牢笼，这里就是一方没有边界的牢笼。
直到北相府也住进新人，再后来变得面目全非。
可是啊，她还是无比的思念他，那个常常来找她的小妖精后来也不出现了，听说是在结界中太固执的捍卫者自己的记忆，终于有一天，在雾气中消弭，大约是魂飞魄散了。
她会不会也是这样的结果呢？
她好想知道萧异现在怎么样，是轮回了，还是为寻觅她游荡在天地间。
心中又开始疼了，疼痛让她稍稍分散了对萧异的思念，可是随之而来的悲伤还是很快侵入了五脏六腑，深深地自责，深深地悔意，只可惜，尘轮已转，再无回首可能。
她负了他一片深情，那么她就用她余生的悲伤去偿还。
慢慢的又有一批新的小妖到来，结界又开始热闹起来。在很久很久以后，她记住了一个名字——萧君。
小妖精们叽叽喳喳的传说着他的传奇。甚至有见过他的小妖带大家去玲珑镜前，看他在做什么。
小妖精们的语气总是充满崇拜的，一个傲睨天地的魔君，一个乖戾邪魅的魔君，一个嗜赌如命的魔君。
药儿在听到赌得时候，喉咙微微咯了一下，自己，曾经是多么的爱好此道。
弯唇一笑，无奈极了。然后好奇的看了一眼玲珑镜，就只一眼——
然后，泪流满面。
那个她深爱的人啊，此刻赫然出现在她面前。
只是。
美艳的女子拥在怀中，一脸的玩世不恭，烂醉如泥。此时柔若无骨的美人半转过身，吻上他的唇，他勾起一个痞笑，熟练的回应着。
想过了千百种他的情状，竟想不到却是这般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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