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云梦村,实在有些欠考虑。这个想法一路都纠缠着脑海。为了这次选择,他把自己以前用了二十多年的名字也丢掉了,改成了“曹志鹏”这个名字。坐在车上,他脑子里塞满了各种问题,眼睛几乎没有去看窗外初春那美丽的山野景色。
在冲动地做出决定那一刻,尽管心里有些不安,但曹志鹏没有选择退却,仍旧凭着冲动所留下的激情,做好了出发的准备。曹志鹏决定忘记过去的一切,对于将要去的云梦村是什么样子,将会遇到一些什么困难,他一点都不在乎。
出发之前,他把自己所拥有的那个公司卖了,钱用五年期的方式定存起来。把自己住的房子,送给了公司那位从农村来的大学生季春晓当新房。没有房子作为基础,季春晓的丈母娘坚决不准他靠近她的女儿。
经过一次让他伤痛的爱情,曹志鹏对爱情的看法有些另类。尽管自己想法另类,但他还是很同情那些在爱情的漩涡里沉浮的同龄人。自己似乎站在岸上,安全自由同情漩涡中的人,而那些漩涡中的挣扎与乐趣,跟他漠不相关了。
打了一个简单的背包,曹志鹏就跟着市里的组织干部到折溪乡了。到折溪乡参加了简单的培训,他们五名大学生就被留了下来。在这个群体里,其他四人显得稚嫩了很多,他们还像学校那样带着一种书生气和一种虚茫的浪漫情怀。
这种差别很自然的就形成一种群体,排斥曹志鹏的群体。那四个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像一群不安分的小公鸡,讲着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理解的幽默和开心。曹志鹏也不往那个群体里凑,悠然自得地站在一旁,他的模样让人产生误会,以为他是市里带队的干部。
而那位真正的带队干部一说话,大家觉得那种感觉错了,别别扭扭的很难接受。眼神中就有一种疑惑,去寻找解释。从这个从城里来的小群体来看,只有曹志鹏显得更成熟一些,稳重一些。他独自呆在一旁,就像一只美丽的带着傲气的鹤,立在鸡群。
更为突出的是,曹云鹏的鼻子下面,不像别的大学生只有一层青青的绒毛或者刮得干干净净的。他的鼻子下面,像眉毛一样飞扬着两撇黑蝴蝶的翅膀。蝴蝶的翅膀似乎随时都可能飞起来,给人一种无限的遐想。看曹志鹏时,眼神无不先凝注到那两撇胡子上。两撇胡子在他脸上对异性的吸引力,不会低于波霸那两座山峰的吸引力。
乡长是一个圆胖胖的男子,脸上油光光的,肉像案板上注了水的猪肉。他站在五位大学生面前,有点像圆圆的土豆。他声音很高,很自信地说,“介绍一下,我姓朱,名富贵。今天为欢迎大家初次到折溪乡来帮助我们工作,我请客,请大家吃饭。”
“朱乡长,我什么时候去云梦村。”曹志鹏有些着急地问。
“不着急。”朱乡长摇动着胖胖的手,“在我们这里,哪里会着急呢?什么事都要慢。慢慢来,慢慢来。你们不就是熬两年,然后就回去考公务员吗?当公务员,最重要的是什么?稳重。我有一次对一个副乡长说,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要保持一个节奏,在心里默默地数数,不说数到一百,那太慢了,数到五十。我刚说到这里,那个家伙就念起来,四十五、四十六地念,我微笑着等他念,念完了以为他会冒出一个‘好’字,没想到他说,‘乡长,你的衣服后摆着火了。’慌得我在地上打滚。滚得浑身是泥土,才觉得有问题,屋子里哪里来的火呢?我站起来,那家伙还在念数,念到一百,他又说,‘乡长,我是说如果你衣服后摆着火了,需要数到几十?’”
那四个大学生一起笑起来。笑声很空泛,有一种讨好的感觉。曹志鹏没有笑,他等笑声变小一些以后,才认真地说:“我不考公务员,我是为了云梦村来的。”
“为了云梦村来的?”朱乡长脸上有些疑惑,连忙把曹志鹏拉到一边去,“你为什么想去那个村?那里的条件最艰苦,道路不通,男人大多外出务工去了,留下来的女人极刁钻古怪。站在折溪的地上看,那就是一些仙女,你一旦走到那片土地上,那就是一群妖精。她们会把你撕巴撕巴当手撕豆腐吃了。”
“我不在乎这个。”曹志鹏听不进朱乡长带着一种急切的劝阻话语。最主要的是他对这个颟顸男人的语气有一种天然的反感。如果这算一种颠倒时差的烦躁,从城里到乡下算不算一种时差呢?
“吃你的话,我觉得其他地方都还不错,白白乎乎的,像刚从蒸笼里抬出来的馒头。就是一绺胡子有碍味道,毛乎乎的吃着有一种猛兽吃猪吃羊的感觉,不够文明。”
那些大学生又是一阵开心的笑。曹志鹏扭转身看了那些脸一下。那些脸对他的不满毫不在乎,而且还有一种暗暗的挑战意味。
“好啦,好啦!在乎也罢,不在乎也罢,今天先吃了晚饭,明天一早再决定去不去。留下呢,就在乡里帮帮忙,混混时间,去呢,我找一个熟悉云梦村的人带你去。”
晚上就在折溪乡一家叫天河的酒店里吃饭。那是折溪乡最上档次的地方,有一种小学生抄写课文的无奈。
跟随着一众人等,出了乡政府,街道的路面并不平顺,尘土被奔跑而过的汽车、摩托车的轮子搅得从地上站立起来了。乡政府的七八个人对这些尘土毫不在意,似乎早就习惯了。街边的房屋的招牌和墙壁上坐着淡黄色的泥尘,让小街有一种沉闷压抑的感觉。
人虽然不多,很自然的形成三四个人团。曹志鹏落在后面,看着这浮尘中的乡村,他有一种掀开历史书籍的感觉。对于这样的地方,是否一种天然的蒙昧呢?他记得曾看过这样一个笑话,有个农民在集镇上捡了一张报纸,回到家就坐在门口看。家里的人都觉得他很神圣,干活也不敢喊他了。坐了几个小时,村里的人从他家门前来来往往,都像没看见他在看报似的。正好学校的老师经过,看见他倒拿着一张报纸遮着脸,还以为他在睡觉,走近一看,发现那人从报纸下面正睁大眼睛看着什么。“报上有什么新闻啦?“老师问。“这个期望的人是有人羡慕他看报的行为,夸他是一个有知识的人,没想到老师问他这样的问题,他着急了,盯着报纸看,看到报上一张图,“哎呀,不得了啦,出大事了,所有的房子都在玩倒栽葱啦?”
脑子里想着这些笑话,曹志鹏被人排挤的感觉就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并不孤立。
稍微注意一点看,小街的那些店子,和城市里也没有什么区别。在城市能买到的日常用品、电器、服装,在这里的店子里也有卖。只是这些东西上的光亮,吸纳了更多尘土的攀附。看来,乡村的尘土也有爱慕虚荣的坏德性。不过,这说明城市的商业触须,慢慢伸展到这样的街上来了。
走到天河酒店门下,虽然尘土减损了酒店门面的气势,但装修的风格和诱惑性跟城市里的没有多少区别。在酒店旁边,竟然是一家叫天马的歌舞厅。曹志鹏仰头看了看,觉得像穿着旗袍,长着龅牙,搽着艳红胭脂的四十岁的半老女人。
“看什么?”牛乡长走过来,手勾搭到曹志鹏的肩上,像一只肥肥的黑猿勾搭着树杈。
“没看什么?”曹志鹏掩饰道。
“別骗我了,是不是觉得折溪乡太土了?”牛乡长可能也感觉到手像那样勾着有些难受,又把手放了下去。
“不,蛮洋气的。”曹志鹏摇着头说。
“洋气?是不是觉得折溪乡像是一个穿着西装,卷着裤腿,打着赤脚,脚上半腿泥水的假绅士?”
“我觉得像妓女。”曹志鹏的心情不好,没好气地说。
“妓女好啊!”牛乡长并不高兴,“这说明还有开发的价值。我们折溪太穷了,我们想变成妓女,把自己卖了,没有人卖。当妓女也得有资源才行。”
曹志鹏听牛乡长这样说,有些讶然,他正想玩一招猴子偷桃,把牛乡长的蛋蛋偷掉,打击一下他那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恶心感觉。
牛乡长开心地迈着粗短的双腿进酒楼了。看着牛乡长的身影,曹志鹏想起一个军阀的故事。那个军阀没什么文化,草莽出生,但又常常出入大学校园,表现自己多么尊重文化。有一次某大学举行一个活动,这个军阀当仁不让就站到台上,开始夸夸其谈起来,“今天看到来的人这么茂密,敝人实在感冒得厉害。你们都是大学生,懂得十八国英文,了不起,我就不行,简直是鹤立鸡群啊!”
想起这个笑话,曹志鹏在心里笑了。过了一会,笑话慢慢淡了,曹志鹏觉得无聊起来,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一边走一边独自玩着游戏。手机是刚出产的“苹果”,机身金黄,有一种土豪的做派。电话卡已经办理了停机手续,这个手机有一点像一个精致的游戏机。
“哇塞,土豪金呢?”曹志鹏慢慢走进大厅,低着头玩游戏正玩得高兴。朱乡长一下子将头凑过来,夸张地大叫着,吓了曹志鹏一跳,“我叫朋友帮我抢都没有抢到的东西呢?借给我啃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