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志鹏开心地笑着,他觉得乐不可支。他的身子坐在椅子上,一前一后地摇动着椅子。
“你不要光是笑啊!有那么好笑吗?”
“有——哈哈哈……哈哈哈……”
“赶紧写!别光顾着笑,时间要被你的傻笑浪费完了。快,乖,你写好了,我明天帮你在乡里买一条裤子回来。”陈那花说。
“我给你钱。除了买裤子,能不能帮我买点锅碗瓢盆回来?我吃饭是大问题。我想自己能有工具,自己煮给自己吃。”
“不行。那些东西太重了,我不愿从那么远的地方帮你带那些东西。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进的是千家门,吃的是百家饭。”陈那花开心地笑了,“你还没去我那里吃饭呢?”
“我想去的,没有机会呀!你的孩子到乡里去读中学了,你家没有人请我去讲故事,我怎么找借口去你家吃饭?”
“你可以讲给我听呀!”
“这个不行。我讲的是童话或者神话,不适合你听。”
“不适合我听?我想听你讲成人的故事。成人笑话。成人童话。成人神话。你会讲吗?”
“什么成人童话?”
“什么成人童话?”张光奎带着一脸不高兴推开门进来了,“我到处找你,原来到这里跟小白脸谈情说爱来了。”
“你说什么?”
“我说你跟小白脸钻树林子去了。我说你跟小白脸上床了。我说你跟小白脸……”
“请你嘴里不要喷粪!小心我撕烂你的嘴。”陈那花的样子像刚孵了小鸡还没醒的鸡婆,凶狠狠地说。
张光奎像没有听见陈那花说的话,他径直走到自己位置上,屁股一甩,坐了上去,一双脚往上一抬架到了桌子上。
“我找你一下午了。”
“……”
曹志鹏从张光奎一进门,心就紧张得要从胸口里跳出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窘样,双腿尽量往桌子下面伸,遮掩自己没有穿裤子的现状。张光奎说什么,他几乎没有去听。幸好张光奎只注意到陈那花,没有朝他这边看。
“徐国胜的老妈,突然母猪疯发作死了。”
“死了?为什么呀?”
“她在孙惠英家地里摘人家的豌豆尖。豌豆苗种在水田边上的一小块地里,可能偷摘有点紧张,病就发作了。她手里掐着几根豌豆尖,一头栽到水田里。当时地里没有人,谁也没有发现。等有人路过的时候,发现徐国胜的老妈已经泡胀了,像吹胀的大肥猪。”
“死就死了,满世界找我干什么?”
“人死了,得给她换一身衣服呀!你带几个人帮帮忙。这事一向都是你去办的。徐国胜的老婆曾月仙哭得什么都不知道了,没有一个清醒明白人怎么行?”张光奎眼睛一直盯着房顶,似乎在跟天花板对话。曹志鹏身子趴在桌子上,捏在手里的笔,写出自己觉得很清晰的“沙沙沙”的声音。
“叫魏晓冉去呀!”
“你不去,还不得他去了。他一个罗锅,一个快五十岁的老光棍,老是在这些女人身上摸来摸去的,是村里的笑话。”
“有什么可笑的。你摸的是活的肉体,温热热的,滑腻腻的。你还不准魏晓冉摸一下死了的身体,那可是没有温度的,冰凉得让人害怕的肌肤。人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也不在意他的摸。”
“我那是关怀。他这是亵渎。”
“魏晓冉的手,难道不是关怀?他是一种终极关怀。让死去的人,带着人世的思念和尊严,体面地上路。难道非要让死去的人,连一件衣服都不换,穿着脏衣服去见阎王吗?”
“当然不是。去走亲戚,不都得换身干净衣服吗?”
“对呀,你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现在愿意做这个的人太少了。你让我去找人,我也找不到。让我去,我也不敢。你看看现在的村里,还有几个男人?就是在埋人的时候,不是连个抬棺材的人都找不到吗?”
“好啦!我先回去了。”张光奎一下站起来,“每一次都是你那张巧嘴厉害。”
“你老啦!”
“老吗?我不觉得。我还生龙活虎着呢?”
“不是你觉不觉得,而是你做不做得。你现在挖几锄就喊腰要断(一一蛋),人家小曹呢,整个晚上都可以喊做了又做(左右左)。”
“小曹?”张光奎一扭身,曹志鹏正趴在桌子上写字。他根本不敢抬头看一下,他心中暗自责备陈那花,为什么非要引火来烧他?曹志鹏的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子。
“你在干什么?”
“我在写材料。”曹志鹏微微仰了一点,尴尬地答完又埋下头继续写。
“写材料?”张光奎疑惑着。
“我叫他写的。”陈那花抢着说,“要不,你来写?”
“我……”张光奎一张灰黑的脸上露出不安。他看了一会曹志鹏,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的,他心中恋着村里另一个女人的身体,急着往外走。他走到门边了才说,“我们可以比一比耐力!你要知道,姜还是老的辣。小曹,你的裤子呢?”
“在门外树上。”曹志鹏被这样一问,问得慌了起来。嘴里急促地答应了,才意识到这个回答有相当大的问题。不过,张光奎没有深究,匆匆地走了。
张光奎离开门光线里,门框出青白的一个四方形。从门的方框里,能看到门外树上悬挂着他的裤子。裤子那样悬空吊着,就像一个上吊的人。
张光奎走出门去的脚步声很快就远了。曹志鹏紧张的心一直紧绷着,他的脸色有些不自然,“又被他看见了。”
“看见就看见,怕什么?有我在,不用怕。他能在这一亩三分地上称霸多久?早晚他会被年轻人整下去,你还年轻,你怕什么?”
“我毕竟是外来的。”
“外来的更不应该害怕。你有后路的,斗不过大不了一走了之。以前沈小菲的老公邱铜和他斗过,后来输了,他就出去打工了。”
“为什么呢?”
“选举落败。以微弱的差距。最后负气离开了云梦村。悲剧英雄啊!我就佩服这样的人。”
“你不佩服成功者?”
“不。失败者身上有更多的可贵品质。”陈那花站起来,“写好了嘛?我明天一早还要到乡里。这是一份汇报材料。”
曹志鹏把手里的笔放下来,甩了甩发僵的手,拿起那几张写好的纸,递给了陈那花。“写好了。”
陈那花拿着那些纸站起来,慢慢往屋外走。她的眼神一直贴在纸上,“好啊,写得不错。更让人高兴的事,你的进步也很大。”
“陈姐姐,你说的裤子?”
“什么?”陈那花从稿纸上抬起头,“哦,差点忘记了,你没有裤子穿。你放心,我记得这件事的,明天就给你买。
陈那花走了。曹志鹏警惕地看着屋外,屋外很安静。曹志鹏觉得自己的整个下半身都凉透了,得赶快抓裤子来套上。他又蹦跳着往屋外走,刚窜到门口,还没有出门,人影一晃,撞进来两个人。
曹志鹏的身体一下子撞到两个拉扯着的身体上。曹志鹏感觉气息不对,眼睛也不敢看,转身就往屋里躲。
“跑什么?”两只手同时抓住了曹志鹏的衣服,嘴里同时发出声音。
“别抓我,求求你们了。我没穿裤子。”曹志鹏挣脱了两只像鹰爪似的手,准备往里间里跑。
“哈哈,哈哈,你小子怎么这样喜性?”两个声音同时说。脚步移动得比曹志鹏还快,在门边又把曹志鹏抓住了。
抓住了脖领子。两只手顶着后颈,衣服勒着脖子,曹志鹏出气都变得困难起来。他气息困难地说,“姐姐们,你们饶了我吧!”
“饶你?我们怎么你了,要这样说?”
“脖……脖子,难……难受……得很。”曹志鹏的手指着脖子,“松……松一点,姐姐们,求你们了。”
站在身后的姜蕾蕾和赵清荷对看了一眼,在默然的妥协中,但没放下自己的手,看来对曹志鹏还是不信任。
“村长助理,你得给我们评评理。”两人又是几乎同时说。说完以后,两张嘴就同时打开,从嘴里“噼噼啪啪”打出一串子弹。
“好啦,好啦,”曹志鹏笑了笑说,“你们如果这样讲话,我没法听懂。”
“你是外国人?”赵清荷说。
“我不是外国人。是你们这样噪杂地讲话,把本来清楚明了的中国话都讲成了鸟语。”
“鸟语?”姜蕾蕾一下子笑起来,“你这里的花香呢?”
“花香?你们不就是两朵带刺的玫瑰花吗?”
“我们成玫瑰花啦?”
“你们这样钩着我,比在玫瑰花上钩着还难受呢?”曹志鹏指了指自己后颈的两只手。
“你说这个呀!”姜蕾蕾把手放下来,赵清荷也把手放下来,“你这形象怎么这个样子呀!也太那个了吧!”
姜蕾蕾说完,赵清荷哈哈哈地笑起来。姜蕾蕾不笑,她冷冷地看着赵清荷,“你看你,就像一个傻丫头,这有什么可笑的呀!”
“有什么可笑的,我不想告诉你,怎么啦?还不许让人笑啦?就笑,怎么啦!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