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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往事知多少2】

四季如一的后山竹林中,身着紫缎长衣的短发少年手执一柄木剑翩然起舞,竹影婆娑,叶的缝隙中穿梭过剑锋行云般的轨迹。他轻声默念,剑诀在心,把剑指天,一招一式时而铿劲,时而轻缓,中规中矩而不失娴熟。他的额头沁出了稍许汗水,自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流下。他忽的加快了脚尖步伐,标准而有力地凌空一踢,接着迅猛地回身一刺。剑刃正指在我的眉心。

我哈哈一笑,拍手道:“好剑法,从善。这几年,你进步了很多。”

从善先前还绷得紧紧的脸部肌肉一下子放松下来,露出会心的一笑,他抬袖擦了擦额上汗水,喘了口气,道:“阿若哥可莫要笑话我。这几年来,我再拼命地练习也不及你的三成功力。你天资聪颖,文武双全,你的身手在同辈人中更是无人能及。”

我摆了摆手,笑道:“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我这两下子,也只能在我们寺里显摆显摆,这白马寺之外,江湖中的武林高手可多得是呢。你我也只是沧海一粟罢了。”

我拍了拍他柔软的留着一头短发的脑袋。这小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留起了头发,时至今日也倒长出一头乌黑的浓密短发,与他越发英俊的面容相称,倒是别有一番异域风味。

我调笑地问他:“你什么时候也留起头发来了?不当和尚啦?”

他轻轻一笑,伸手挠了挠参差不齐的短发,嘿嘿笑道:“劳叔说,这样才像个修行者,从现在开始,要我有别于寺里的僧人。”

遥想着当年那个红着脸儿向我讨教姑娘的话题的那个男孩,从善如今早已是相貌堂堂,胸膛宽阔的七尺男儿了。他提着剑,步伐稳健而随性地到了溪水边。他俯身,在铺满鹅卵石的溪水中伸手捞了一把,送入嘴中。入口甘甜,他用衣袖揩去嘴角的清水。从善回过头,扬手招呼我:“哥,这水甘甜,你不来喝些么?”

我应声而去,在他的脚边随意地席地而坐。见我如此,从善也索性拂了拂衣衫端端正正地打起坐来。我取笑他:“这么爱整洁,瞧你像个大姑娘似的。”

他啧嘴微微摇头,不理会我的取笑。这么多年,仿佛已经习惯了我玩世不恭的脾性,偶尔从他身上找找乐子,他也不计较。

笑了一阵,我抬头望向无垠天际。天高地远,一碧如洗,而我的心中却远不如这般透彻。半晌,我出神道:“你说……女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看向我的眼神中分明写着惊愕。五年前,这本该是他问我的问题,如今,就连我这个自诩阅人无数情场一霸的风流男子,都忍不住暗自神伤,自怨自艾地叩问起苍穹来。

“做什么问这个?”从善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想要掩饰的东西。

我颓然一笑,道:“呵呵,总之,女人是个很奇怪的动物就对了。”谈笑间,耳边猛地啸过一阵急风,眼前仿佛有剑影一闪,抬头,却见从善犀利而坚毅的眼神。

“哥,我会打败你。”从善握着木剑,一字一顿地对我说。

“做什么?”我感到莫名奇妙,眼皮也没抬,不屑道,“我不打无由的仗。”

他捡起地上的一根竹枝,将手里的木剑丢给我,轻轻道:“我不知道女人是个什么东西,我只知道男人天生具有一种为心仪女子而战的天性。”

什么?这小子难道也对贝小九有意思不是?

“有意思,”我苦笑道,“这么说来,我好像没有退路。”我面上笑着,心里却升起一股凉意。我丢开他给我的剑,他便也扔了手里的竹枝,两人空手过起招来。当时的我也不知是怎的,居然就如此这般地镇定着起身应战了。

清风的走势变作咆哮,山林剧烈摇振,劲臂和飞腿你来我往,引得一阵叶落纷飞,旋空蝶舞。徜徉在青竹中的两个少年,激烈地招架,又是如此绞尽脑汁费劲心机地想要攻陷对方的破绽。本以为从善这小子在这几年当中也只是有两下子,没想到今日一过招,却同从前的他是大不一样了。他不再是当初我所熟知的那个懵懂木讷的男孩了,也不知此刻的他正在想些什么。大约是正在心里同我说“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吧。并不是我打不过他,只是要真打起来,二虎相斗必有一伤。我便绕着竹林一遍一遍地奔走。我以为,他所谓的男人的天性是伟大的,同样,也是可怕的。

“哥,你不要躲,同我交手!”从善喊道。

我一边躲闪,一边说道:“当然要躲,打山贼揍恶人我从来不曾害怕过。可是要我伤你,我下不了手。”

一瞬间,竹叶的婆娑声停了,只有三两青叶还在空中盘旋,迟迟落也不去。整个林子仿佛都静了。从善终于垂下臂,停住了步伐,神情疲惫却释然。两人忽而相视而笑,仰天大笑。女人啊,你凭什么,叫我们相斗?是啊,我下不了手,你便说我优柔,说我无用,我也无话可驳。

天空开始泛红,残阳当空,将栖山下,天色已经不早,从善的面容显得有些落魄,垂首轻声道:“她的眼里只有你,你可好好待她。”

“什么?你说……”我有些糊涂。

他打断我,目光倒般垂下来,口中无奈道:“我早该相信,从一开始,就只有你才是奴儿的心之所在。”

“什么!”我大骇,原来一开始,我们心中所想的就是两个不同的女子!从善也不捡回木剑,萧瑟的风伴他而去。“等等!从善!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庆奴!”我冲他远去的背影大喊。我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我的话,我只记得自己当时被一双突如其来的眼睛仰望得无比忧伤,忧伤得仿佛要马上冻结。

这双忧伤的眼睛,属于那个妹妹般的女孩。这双从来都是澄澈如水的眼睛,此刻,竟无法自已地泛起了一股红色的涟漪。

有人怜爱有人心疼,情感的世界中,从来没有公平。风花雪夜,近水楼台,不过是镜花水月,泡沫幻影尔。欢欢喜喜,悲悲切切,一厢情愿,暗自神伤,独为他红了瞳,湿了枕,又与孰言?那一刻,我问自己,如果我早知自己所谓的爱情,造成了庆奴所有的痛苦,我的决定,还会动摇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庆奴已经一动不动地站在了溪水的对岸。此刻,她的眼中蓄着泪水,眼眶红红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满脸通红。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庆奴,一双红透了的眸中,混杂着叫人怜悯的悲伤和凄楚。我也愣在那里,只感觉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一种心虚的感觉渐渐袭遍全身。

忽然,她一掩衣袖,抽泣着夺路而逃。

“奴儿!”我喊着便追了过去。

她夺路飞奔,捧住将要喷涌而出的苦涩泪水,闪身躲进了一小片隐蔽的低矮灌木丛。她努力地用袖子掩住自己的口鼻,害怕自己就要“哇!”的一下子痛哭出声了。可嘴中还是禁不住发出了一阵伤心的呜咽。

她虽懂,她总进不去他的心里。可他偏偏像个挥之不去的影子一样占据着她的内心。她自始至终地欢喜着他,他却总也无法将这种喜欢变作青梅竹马之外的那种爱情。明明是自己先出现的,凭什么,他要被别人夺去。她是敏感的,她害怕有一天,也知道有一天,他要像鸟儿那样远去,像她的父母一样,永远永远,变成一段回忆,不复存在。此时此刻,她深切地感觉这一天,就要来到。她不胜悲伤,为少女初萌的爱情,为深埋五年的情愫,为这个兄长般又比兄长更多些什么的男人。

她躲着他,有点希望他发现自己,又害怕他发现自己泪流满面狼狈落魄的样子。终于,她瞧着他远去的背影和渐渐变模糊的身线,稀里哗啦地大哭起来。

竹林中,风微凉。我却急得满头是汗。

“奴儿,你在哪儿?”我口干舌燥地呼吼着。

无人应答。

踌躇之际,却见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倏的窜出一人影。庆奴?我疑惑着,并本能地追了出去。却看那人影伸手矫健,身轻如燕,一转眼又要消失得不见。

蓦地看清了,原来此人一袭黑衣,轻功如此之好,为何鬼鬼祟祟地徘徊在这片林子里?他是什么人?见我追为何要逃?一定有鬼!这样想着,我更是奋不顾身起来。

我一个箭步追了出去,那黑色人影的步伐实在快得很,目光所及根本跟不上他的脚步所在。加上行迹变化无端,要跟紧这个黑衣人实在不是一件易事。不过好在轻功对我来说更是顶拿手的活计,我以兔起鹘落之势朝那个人影猛烈攻去。

“站住!”

眼看着那愈发仓皇的黑衣人就要被我活擒,眼前忽然晃过一个蓝色的东西,“嘭!”身体便同那个东西迎面相撞,双双倒在地上。

“你做什么!没长眼睛么!”不待看清来人,我就破口大骂。

被撞到的人显然受了更大的惊吓,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一身蓝色麻衣,手中的包袱此刻已被撞出了两丈开外。小童头顶那高高的发髻几乎要被撞散了。

见是个弱书生,我心中的怒气不知为何竟是消了大半。我瞥他一眼,他怯生生地低着头不看我。我向他伸出手去,心平气和道:“起来吧。”他没有接我的手,依然低着头,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起,眼神错乱地在地上游走,胡乱地抹了衣上的尘土,把脸压得很低,胆颤地向我拱手道:“这位公子,对不起,对不起,在下只管赶路,没有看见前头有人,抱歉抱歉。”说完,他依然是埋着脸,又朝我一拱手,捡起丢在地上的包袱转身欲走。

“等等!”我喊住他,却看他的身形一颤,慌忙停住脚步。

我笑了:“叫你等你就等,真听话。”那书童没有回头,听我这么一说,又迈开步子要走。

我忽然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他着实被吓了一跳。在他迅速抬头的一瞬间,我便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怎么?还想演?”我用两根手指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头来,是一张圆圆的此刻有些不甘心又气呼呼的脸蛋。

贝小九难受地移开我的手,转过脑袋不看我。她这样躲着我,已经不是一两天了。真想打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你可以告诉我干嘛这身打扮了吧,还有,这个包袱是怎么回事?”我指着她身后鼓鼓的背包,微微笑着看她,她却没给我好脸色看。

犹豫了半晌,只听她道:“与你无关。”说完,她又要挣开我的手逃跑。

这一回,我怎会让她得手,早已快一步捏住了她的胳膊,提高了嗓音有些愤怒道:“怎么与我无关?你耍赖不是?你都已经把自己输给我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了。”

贝小九咬着嘴唇,对我怒目而视,自己的胳膊被我牢牢地抓着,怎么也挣脱不开。我看到她倔强而气愤的眼眸中划过一丝深邃的忧伤,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闪烁,似乎就要落下泪来。“太过分了……谁是你的……”

不等她说完,我深深地抱她在怀中,她扭动着试图用手推开我的身体,倔强地抵抗我的胸膛,而她的小力气却怎可能是我的对手。过了不久,她终于没了力气再负隅顽抗。她的胸脯在怀中一起一伏,呼吸渐渐加快,脸上竟也不知不觉地如火般烧了起来。见小月亮这倔强着的可爱模样,对之的喜爱之情更是从心底里油然而生。

“知道吗?那个赌,其实是我输了。”我将口中的温热气息呼在她的额上,用手轻轻将她额前的青丝撂了撂。

“为……为什么?”贝小九眼神胡乱地游逛,仿佛不知道该把视线放在哪里似的。

“那天,你早已把我的心,偷去了。”也许,不管是多么笨拙的男人,到了这种时刻都会变成诗人。

贝小九的脸更红了,惊愕地看着我,那眼神,仿佛就要大骂“臭流氓”了……然而她却什么都没说,只缓缓低了脑袋,幽幽地说道:“我们两个……没有可能的……”

我大笑:“我非僧你非尼,怎么不可能了?你我两厢情愿,等什么,赶紧的,时不我待……”

“谁和你两厢情愿!”贝小九瞪大双眼怒不可遏地喊道,脸色已涨得通红。她又拎起那个包袱转身欲走。

“喂!你去哪里?”

“天大地大,爱去哪里是我一个人的事。”她头也不回地说。我一边跟上她的步伐,一边笑说:“你这话不对,那也是我的事。”

她终于回头瞪我:“你不是说你输了么?怎么还跟着我?”

“自然,我输了,愿赌服输,我便是你的了。你的事自然是我的事。”我得意地看着她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绿。

“可恶!不许跟着我。”

“这怎么行,你要迷路了谁来救你?”

“不用你管!”她气呼呼地自顾自一股脑儿往前走。走出几步,她又回过头来问我:“你不回去么?天都黑了。”

我暗笑一声,道:“好了,回去了。”说罢,我伸手牵着她的腕子。可感到手中的那只腕子却又不情愿地挣开了。她的眼神飘向别处,咬唇道:“你先回去,我……我还有点事。”

“哦?什么事?擅自离寺可是要受罚的,夜时不归更是罪上加罪。”我饶有兴致地瞧她,语气轻松地说。

“我……我洗澡去……”

“小月亮,你好像走错了吧,河在那边。”我伸手朝她所走的相反方向一指,嘴角一勾,有心拆穿她的狡辩。

她脸色难看地提着包袱往我所指走去。没走几步,又停下,说:“你跟来做什么?”

张望天空:“哦,顺路嘛。我也去洗澡。”

最后,贝小九几乎是被我押着到了河边。四周绿林环绕,河水汨汨,岸上有三两野花绽得烂漫,遍地青葱,倒是个幽静无人的好所在。

我抱起双臂,倒想看看她还耍什么花样:“你先洗。我给你守着。”说罢,转过身去。

“喂!你要是突然转过来怎么办啊?”她不放心地问我。

我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你也把我看得太不是东西了。”说着,我伸手在她腰间一挑,揭下了她系在腰里的一条白色的帕子,我闭上眼睛,将帕子展开系在自己的双眼前:“这样,便不用担心了吧。”

帕子上一股淡淡的清香传来,不很明显,却有如一股清泉般流进我心田。淡淡的,不很浓郁,独独让我觉得特别,是贝小九的味道。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我转身过去。

“嗯……好……不许转过来。”贝小九仿佛要让自己放心似的说道。一边轻手轻脚地抱起包袱走到远处。

“你要去哪里?”我头也不回地说。

“我……我离你远点。”说着,她整个人躲到了一块大石头后面。过了很久,背后依然静悄悄地一片,毫无动静。

“你怎么还没下水?慢死了。”我开始怀疑她又在耍花样。

“狂若顷,那里……好像有人。”我揭下蒙在眼睛上的帕子,走过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哪有什么人。

“疑神疑鬼,哪有什么人。”我顺手拎起地上的一只老鼠在她眼前晃动,“是这个东西吧。少废话,快脱。”见她磨蹭了半天连衣服带子都没解,我便有些不耐烦,竟也顾不得男女有别,开始伸手帮她宽衣解带起来。

“你!……啊!”她一慌神,竟忘记了该如何是好。

我撇嘴一笑:“自己动手,再磨磨蹭蹭的就这个下场。”接着,我撂下她又背过身去。

身后,落水的声音终于响起,然而耳边继而又传来鬼祟的脚步声。我迅捷地擒住贝小九的胳膊,见她正一边往水里扔石子,竟有点怒了:“你还想跑?”

“拜托你,让我走吧!”贝小九的皱起眉头央求我,双眼笔笔直地注视我,透彻得如同夏日明媚的阳光。她的表情还是那么倔强,那种像是没有什么能够打败的倔强。

我忽然一伸手拦腰将她整个儿扛在肩上,回头便走。她使劲地捶打着我的背,我却丝毫不顾她的反抗。不管是什么原因,你要走,我便不让,我有些固执地想着,像是一个闹脾气的孩子般。

贝小九,我告诉你,你既已闯入我的心里,就休想逃走!我真是搞不懂,这个忽冷忽热、奇奇怪怪的丫头,到底是哪一点吸引我,搅得我如此心神不宁。

日落月升,此刻天色已暗下来,再不回寺的话只有空肚子挨饿的份了。想到此处,我更加快了步子扛着她往寺里赶。

“狂若顷!放开我!以大欺小!仗势欺人!邪恶小人!……”

“骂够了没有?”我停下脚步,阴着脸,用余光愤怒地瞪她。

她忽然愣了一愣,回过神来,倒着的脑袋忽然有一点红,显得很可爱。谁知她继而道:“没有!你这个坏蛋!恶人!衣冠禽兽!伪君子……”

不等她说完,我空出的右手早已捏住她的鼻子,她的口中只好吃力地发出哼哼唧唧的鼻音。见她瞪大了眼睛,憋红了小脸儿却又无计可施的样子,直让我觉得好笑之极,心中顿时无比痛快。

我邪恶地勾起嘴角:“终于安静了……再吵就连你嘴巴一起堵上。”我恶狠狠地瞪她一眼,瞧见她有趣的表情,暗笑一声。周围的景物也随之不紧不慢地向后倒退着。晚风轻轻吹来,四月的天开始渐渐变暖了起来。池塘里的青蛙开始呱呱呱地叫,飞鸟扑扇着翅膀的声音偶尔也经过身边。一轮浅黄色的残月渐渐在青灰的天上显现出来,几点星辉落下,指引着归路。

在我的淫威下,肩上的人儿真的安静了好久。我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左肩,却听耳边传来了舒适的鼾声,贝小九竟然在我的肩头睡着了。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自觉地笑了笑,这丫头,有够没心没肺的。

我大摇大摆地扛着熟睡的贝小九闯进红色半圆寺门,竟也不顾来来往往的兄弟们惊骇不已的目光。就这样无比拉风地走向贝小九的卧房,推开安安静静闭起的房门,将她放在榻上。我的衣衫上,好像还留着那家伙的口水。躺在上面的家伙,依旧没心没肺地大口呼吸着,小声而满足地打着呼噜。

房间里果然已经被她整理一新,所有曾属于她的东西,几本常常看着发呆的书,一些奇怪的工具,几根简陋的发带,统统被她囊入随身带走的那个灰色包袱里。

“为什么要走?”我看着她熟睡的脸孔发呆,莫名的,心中起了一种闷闷的感觉。嘴角勾起一丝苦涩,修长的手指游过她白皙脸庞,额中,眉间,再到双颊,下巴。肌肤的冰凉透过指尖,传到我心里。只有她的双颊少许温热,有些红晕,眉头轻轻皱起,不知梦到了些什么。

“为什么要走?”看着她一动不动的纤弱身体,我又轻声问了一遍,很轻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仿佛是一缕灰尘,就要消散在空气里。依然闭着眼睛的贝小九,大约是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吧。

我忽然在她的脸上捏了一把,她没头没脑我行我素的样子真的很让人生气,很生气,凭什么,你要来便来,要走便走?凭什么,你要让我这么不安,这么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贝小九,你真的很可恶!我气恼地夺下她手里的包袱,粗暴地解开,把里面的东西“汀呤哐啷”地全部倾倒在案上,一张白色的纸从里面掉出来。好奇心促使我展开它,是一张曲谱。

透明的音符仿佛在白色的纸张中跳跃起来,婉转的旋律在我脑中连成一片。我将它折好随手扔在一边,脑中的余味犹存。

回头再深深地望她一眼,推门而去。总要叫你心甘情愿地留在我身边,再不离开。

一出门,就见劳叔黑着脸候在门口。

“擅自离寺,是什么后果,你可知道?”他的声音犹如巨石一般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是。”我低头道,“弟子甘愿受罚。”

“我没有说你,是那丫头。”

为什么庆奴从小到大跟着我到处乱跑就不会被骂,小九只是去了那片林子就要受罚?我瞧见亦劳眼底一丝如鹰般刻薄的光芒闪耀,里面,不知夹杂了什么情感。

“为什么?她只是去洗个澡,并没有做错什么啊。”

“几时了都?你以为大白天呢!夜不归寺,也该罚!”锐利的眼神刀子般直视我,仿佛是一种警示,想要让我屈服。

“那好,我也犯错,你连我一起罚,而且,罚我要比她多一倍。”

“为什么?”亦劳惊愕地等着我。

“因为我耍了她,让她替我洗所有的衣服,我引她同我打赌,结果欠了我一屁股债,所以她才会逃跑。”

“你你你!……”劳叔咬牙切齿地瞪着我,恨不能立马将我暴打一顿,“狂小子!你别仗着自己背景优越有恃无恐我就不敢动你!……”忽然,他立刻感到失言般住口不说了。

“背景优越?”我轻蔑地笑,“你倒告诉我,我是什么背景来着?”

他鹰隼般锐利的眼神终于暗下去,却依然铿然地直视我,但他只是盯着我静默良久,眉间皱起了一丝担心,半晌,只缓缓道:“你不要同那个丫头走得太近,是为你好。”

“我自己清楚什么事对我好。”我想对他微笑,却只是冷着面孔,“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先回去了,劳叔。”不待他的反应,我已迈开步子只留下清淡的背影。

夜空漆黑,星辰数点,蝉鸣低唱,婆娑的树影在地上倒出张牙舞爪的姿态,人仿佛只要一不留神就会被埋葬进这黑暗里。

**********

睡梦中,一只浅蓝色蝴蝶扇起翅膀在山茶上方翩翩飞舞,优美的姿态宛一个很小很小的仙子,盘旋着,纷飞着,我伸手去抓,迈腿去追,蓝色蝴蝶惊愕地飞开,逃向别处,像一只迷途的野兽一般,惊惶万分。我不忍去伤害,它便愣了一愣又盘旋着飞了回来,绕着我的指尖转了两转。变成了一个蓝衣服书童模样的姑娘,我又惊又喜,又是害怕。慌忙地将她紧紧拥入怀里,怕一不留神她就要消失了。又不敢抱得太紧,怕将她捏碎了。

久久的,怀里的人儿忽然轻轻唤我一声,若哥哥……

我惊恐地推开她。那个蓝衣服小童模样的姑娘已经换了另一张面孔,浅粉色的衣衫映衬得她的脸儿红红的,飘着两片红云。

不,不是你!你是我妹妹,我只当你是妹妹,我从来不曾喜欢过你……

那个淡粉色的影子掩袖抽泣着离开,我张口喊,奴儿!她却越跑越远,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似的。那一声声难过又痛苦的哭声在山谷中发出悲伤的回响,久久不能散去……

咚咚咚。门外的敲门声很轻,我迷迷糊糊地起身去开门,门轻轻启了一条缝。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进来。刺得我一时间无法睁开眼睛。门外没有人,我侧头张看,原来是有个家伙在敲隔壁的门。

等等,这个家伙,不就是亦劳?我隔壁的房间,不是贝小九么?我柔柔眼睛看了又看,确定不是幻觉后,只见亦劳旁若无人地用力地捶打着小九的房门。

咚咚咚!咚咚咚!一声又一声。

房门终于打开了,贝小九穿着一身绿色衣裙走出来,脸色些许憔悴,眼圈有些红肿。

“劳叔……”她颤声说,低头不看他。

我才注意到今天的劳叔,手中拿着几百年才会碰一碰的那根据说打人很痛的竹棍,名叫“惩戒”。他将那根竹棍持在身后,满脸阴沉地说:“十日期限已到,你食言了。”

“我……”小九低下头,面色苍白如纸。

“你到底要怎样才满意?”亦劳铁青着脸,咄咄逼人地说。

什么十日期限?什么食言?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我……我走……我马上走……”说完,她回身进屋里拿包袱。原来……小九是被亦劳这家伙逼走的!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居心何在!

这时候,我却再也坐不住了。“嘭”的一声,我一脚踹开房门,亦劳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一跳,惊愕地瞧着我。我双目冷冷地注视他,不带一丝感情。一时间,两双青目相对,冰冷的和火热的,气氛忽然变得沉闷压抑。

贝小九忽然从房间里走出来,瞧见我,微微一愣,却什么也没说。她轻声对亦劳说了声:“师叔,我走了。”便又拎着包袱朝门口走去。

我气冲冲地抓过她的胳膊,吼道:“不许走!”

顾不得亦劳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我把她的肩膀死死地死死地箍在胸前。肩膀被我牢牢地抓着,她焦急着要抗议,却完全无法挣脱我的怀抱。

亦劳清咳一声,脸色难看地说:“严重藐视寺规,她要是不走,就要受罚。”说着,他把身后的那个竹棍握在手中,作势般地轻轻拍打在左掌。

我将小九挡在身后,眼神逼人地对他道:“事有因,才有果。我就是祸因,你要罚,便罚我。”

亦劳瞳孔收缩,仿佛在斟酌我的字句似的,一字一顿道:“你确定要代替她受罚?”

我笑着点头:“不错。”

“那我今天就打醒你这宁顽不灵的狂小子!”说罢,他手中的竹棍落下,朝我的臂间袭来,我慌忙一闪,夺过了一招。不过他的棍法着实快得很,臂膀幸免于难,手指却悲惨地中招了。这一棍打在我的小拇指上,火辣辣的疼。

亦劳稍稍收回竹棍,轻笑一声,说:“狂小子,你不是爱打赌,那我就跟你赌一把。要是你输了,便答应贫僧一个条件怎样?”

“什么条件?那我赢了呢?”

“你赢了我便服你,你叫我做任何事都可以。”

我摆摆手:“叫你娶媳妇喝酒吃肉你干不干?”

他朝我恶狠狠一瞪,面色十分难看。

我急忙赔笑道:“别放在心上,我开玩笑。”我伸了个懒腰,对他笑道:“说吧,赌什么?”

他轻笑,你小子果然中套,在我这根老伙计的面前,还从来就没出过一个英雄汉呢。这回,不把你打得求饶才怪!“受我二十棍,要是能不躲不闪不挡忍受到第二十下,便算你赢。”

什么!要我挨你那二十棍子!还不如让我去死!我的眉心跳个不停,传说,那根棍子,没人能够挨过十下,那根竹棍只要挥起来,就能把一头熊吓晕。

我面如死灰地瞧了瞧身后脸色苍白的贝小九,不能让她走,决不!我将牙关咬得嘎吱嘎吱响,额头处有细汗冒出,青筋俱暴,终于视死如归地抬头直视亦劳道:“好。”

亦劳似乎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仿佛都震了一震,这小子,不要命了么?几秒后,他定了定神,清了嗓子道:“好,二十棍之内,你要是受不了求饶喊停,我便停手。不过那样,就算你输。”

我抬手朝他一摆:“废话少说,开始吧。”

“好,跟我来。”劳叔甩了甩袖,将我们带去了一间冷冷清清的房间,那是一间很久没有用到的房间,坐落在卧房和殿堂相去甚远的一个早被淡忘的角落。名曰:戒身堂。平日里,这是专门用来惩戒严重违反寺规的弟子,可以说,亦劳手中的那根竹棍归隐了多久,此地就尘封了多久。

陈旧的木门上,厚厚地积了一层灰,日光下,反射出一道灰蒙蒙的光彩,照的人有些眩晕。亦劳轻轻一推,房门发出吱呀的声响,等待了很久似的,像个行动迟缓的老人,慢慢地打开了。从来不曾来过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它总带着些寂寞和陌生的色彩。

青绿色的竹棍高高扬起,我仿佛就要看到自己血肉模糊的模样。心惊地闭起双眼。

“啪!”第一棍,落在我的膝弯处,狠狠地将我打得跪在了地上,一声疼痛的闷哼从我的喉咙里发出。

“狂小子,这‘惩戒棍’的滋味如何?”

我咬了牙,爬起来,冷笑一声:“哼,不过如此,原来也只是徒有其名。”

他亦面色阴沉地冷笑一声:“这话,你得等到二十棍以后再讲!”说完,又是一棍子落在我的背后,重新站起的身体又一次重重地摔回到地上。

这一回,我听到痛苦的呻吟从我的口中吐出,遭受虐待的后背的皮肉处火辣辣的疼,我怀疑自己的衣服都被打出一条长长的破口了。一股力量正将我的后背撕碎,剧烈的疼痛,流遍全身。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这样被打趴下,又重新站起,到了第九次,我已经没有力气再重新站起来了。

我面色惨白,浑身是伤地俯身趴在地上,背后的衣裳几乎被抽烂,鲜血淋漓、伤势纵横的脊背裸露出来,叫人看了心惊肉跳。鲜血轻轻地从嘴角渗出,呛了我一呛。我狼狈地咳嗽着,将脸转向一边,不让小月亮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

“住手!”贝小九仿佛要哭了,终于崩溃地喊停,“别再折磨他了!我走!我走!”

亦劳的身形仿佛摇晃了一下,口气强硬却藏着一丝不忍于心的关心道:“要停了吗?”

我没有回答亦劳的问话,而是侧过脑袋去瞧着正蹲在我身边的贝小九,她的表情又焦急又痛苦,忽然让我觉得一阵好笑,竟也全然忘记了身上的疼痛。我轻轻笑着说:“小月亮,你是在心疼我吗?”

她咬着嘴唇,依然是那样焦急和痛苦。我忽然觉得有她的心疼,就足够了。咬紧牙关,撑起坚实的臂膀,再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亦劳面前,无所畏惧地直视那双夹杂着惊骇担心和苦恼的眼,斩钉截铁道:“继续!”

亦劳无比震惊地看着我,仿佛我的一切举动,都是如此的怪诞不羁。他的嘴唇颤抖了,眼睛里愤怒的火花终究化成柔软的东西。没待我看清那是什么,我只觉身体开始摇晃,他们的表情也变得模糊。整个画面,变得扭曲起来。终于,“咚!”的一声,我听见自己最后一次栽倒在地上的声音,晕了过去。

朦胧中,亦劳轻声说了声“我输了”。贝小九泪流满面地喊我的名字,跪在我的身边……

醒来的时候,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都不是自己的,轻轻地动一动都像要了命似的。我趴在卧房的榻上,侧头刚好看到搬了一张板凳坐在床边的贝小九。

“你醒了啊!”她用手揉了揉眼睛,开心地说。

“唔……你一直在这里?”我疑惑地看她。

“嗯。”

我刚想翻个身,却被她厉声喝止:“你别乱动呀!伤口上刚上了药,碰到会很疼的。”

我笑了笑,呼吸艰难地说:“你该不会让我就这么跟你说话吧。”

她没有回答,脑袋转向某个我看不见的角度,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替我受罚?”

“祸本来就是我惹的,我只是诚实了那么一点点而已。”

“那你为什么……不喊停呢?你知不知道,要是师叔不住手,你会被打死的啊!”贝小九忽然摇晃起我的肩膀来,我被她摇晃得一阵头晕目眩。

“哎呦!疼!”我装出一脸痛苦的样子喊起来。

“啊?哪里?”她的眉头好看地皱起来,小小的担心好似一朵绽放在她脸上的雏菊。

“这里啊。”我胡乱指了一个伤口。

“那好,我再给你上些跌打酒,你等等。”不待我阻止,她就取来桌上的一个酒瓶子和一块干净的纱布,做出正要给我上药的样子。

我的脸上写满惊恐:“不要啊!不疼了!我真的一点也不疼了!”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坚持,为什么固执,只是我,不愿你离去,我喜欢你,所以我要你留在我的身边。不要走,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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