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默默地朝嘴里扒饭。之后他说：“那你以后晚上睡觉，得叫村长老婆来陪着，不然这里离村还有一段距离，晚上恐怕你会吓得睡不着。”
我默默地听着。他连续长时间地露天作业，整个人又瘦又黑，再也不复在富城时的白领气质。想着他自此回去，也许下一次再见就是我们离婚之时，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
饭店后面布置了两个小房间，他睡一个，我睡一个。晚上睡觉时，我听到他在隔壁房间辗转反侧睡不着，木板床因他翻身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好半天，听到他在门外叫我的名字：“阿冰，睡着了么？”我没有应话，这个时候，我很怕他会对我说什么，比如后悔，比如求我原谅之类的。
我唯有逃避，装作听不见。
让一个女人心寒，一句话或一件事足矣，可是让一个女人的心再度暖起来，却需一个浩大的工程。而我，已经没有信心让他来参与这项建设了。
他帮我建起了一间饭店，却没办法让我对他重建信心。
我听到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大概是担心会吵醒我，走路都蹑手摄脚。
当他轻轻地走出饭店，我才从床上坐起来，透过窗外的月光，看到他在外面默默地站着。青蛙的鸣叫，时远时近。
第二天早上，我对周游说：“你留在这里帮我一段时间吧，我给你发工资，反正你回去也要找工作。”
他点头：“那行。我迟早是要回去的，你这里正常运作了，请一个年轻些的姑娘与你一起在这里住，我就可以放心回去了。”
我知道他担心的是我的安全问题，心里还是有点感动的。只是，这点感动仅限于让我对他不那么冷淡，还远远没上升到温暖的程度。
一切收拾停当，我们的饭店正式开张了。我请了卓越旅游公司的所有导游，又托苏汉强帮我请了其他旅行社的一些同行，还有村里的干部，以及阿龙的同事等，坐了十几桌。
阿龙是个细心的人，他还特意邀请了一位与他相熟的跑旅游的记者前来捧场。虽然不一定能有什么宣传效果，但我还是感谢他想得这么周到。多个朋友多条路，就算效果不能立竿见影，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得上了。
根据之前的协议，我请了村里的几名妇女在饭店帮忙。菜是在村里买的，新鲜便宜，肉是周游到镇上买的，质量也还可以。
我与周游团在厨房里，按照前一晚拟好的菜单，一一地做了出来：恩平焖鹅、味极猪脚、三杯鸡、窝勒菜、豆叶杂、芋苗煲……这些菜色，都是婆婆平时做的家常菜。
一盘盘菜端上桌了，我小心翼翼地看大家的反应：“这菜还可以吧？”苏总朝我竖起大拇指：“不错，这焖鹅，既香且滑，吃起来肥而不腻，好味道，尤其是焖鹅下面的笋干，完全渗入了鹅汁的味道！”
我开心地双手合十：“谢谢，谢谢，希望以后大家多带客人来。”
阿龙朝我竖起大拇指：“冰冰姐，不错！”我说：“多亏你提点我，以后还得请你多在客人面前推介我的饭店。”我知道经常有散客参观完后，会向导游打听哪里有地道的乡土风味可以品尝。
阿龙说：“这还用说。”
最后，我为客人端上一篮子的粽子。这粽子，是婆婆提前一天在家里包好了，叫周畅送过来的，我用大灶整整煲了一夜。婆婆按照她家乡的习惯，把粽子用朗古包扎得严严实实，里面放上绿豆、五花肉和咸蛋等，一打开粽叶，便可闻到浓郁的香味，而里面的肉和豆，入口即化，软香无比。
众人纷纷朝我打听：“这粽子是你包的么？与平时吃的不一样啊。”“这粽子真好吃，是哪里的风味？以后在这里都可以吃到么？”
我不好意思地说：“这粽子今天纯属为招呼贵宾而做的，是我婆婆家乡恩平的风味。以后可能很难吃到这种风味了。”
有人说：“为什么不考虑叫你婆婆长期做粽子？可以大批量地做，客人在这里尝过，觉得好了，自然会买一袋回去。现在超市都供应粽子了，各地都有自己的风味，这种风味的，还是第一次吃到。”
我打开一个粽子，慢慢地拆开给大家看：“大家看，我们这个粽子，虽然都是用粽叶包的，与其他的粽子无异，但最大的不同，是外面的包装带，别处的粽子都是用水草或丝线包扎的，而我们的粽子，是用一种产自恩平的名叫朗古的植物的狭长叶子撕开后包扎的，细细密密地捆起来，故而粽子的味道更香浓。”
众人纷纷点头。我有点小得意：“别的粽子要放在冰箱里保存，但是这个粽子不用，可以在常温下放三四天而味道不变，因为朗古与粽叶把外界的空气隔绝了，里面的肉和糯米会长时间地保持新鲜。”阿龙带来的旅游记者说：“这个粽子不错，环保卫生，原生态，符合现在的饮食消费潮流。”
与众不同就是特色，尤其是饮食行业，食材不外乎就是那几样，关键是你的做法要与众不同，就算是同样的做法，在包装方面也得另辟蹊径。
这个时代，雷同是没有出路的，与其淹没在一大堆张三李四中，不如拼死一试。宁可雷人，不可雷同。
我心里萌发了一个新主意：把婆婆叫到饭店来，让她成为厉冰冰饭店的主厨，要将粽子和焖鹅，打造成本店的特色主菜。
我在厅里忙着招呼这个，招呼那个，周游一个人在厨房里忙得满头大汗，直到客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才慢慢地踱出来，坐在饭店的一个角落里。
最后这两桌人，是卓越旅游公司的人，因大家都是老同事，因此也就熟不拘礼了。虽然曾经发生过种种不愉快，但此刻，大家都像多年故知一样，亲热地打招呼。
小瑜拉着我的手，亲热地说：“这饭店真不错，除了吸引游客外，一定还可以吸引不少城市人来此尝鲜。”
我也热情地回应她：“以后一定记得多来，来前给我一个电话，喜欢吃啥就直接说好了。”从此以后，她将是我的米饭班主，一定得及时巴结好，将来才有更好的前景。
没有停滞不前的事情，也没有停滞不前的人际关系，纠葛于往昔的人，是不会有进步的。
苏总朝我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桌子，示意有话想与我说。我为他倒了一杯茶，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几个月没见了，你还好吗？”他关切地看着我，一只手轻轻地转动着手中的杯子。
我说：“还那样，饭店刚开，有一些想法，但心里还挺担心的。这间小小的饭店，已经把我的全部积蓄都投了进去了，如果做得不好，恐怕还得回到卓越向你讨碗饭吃。”
他笑了：“以后卓越的旅游餐都订在你这里了，但你要保质保量，不要让客人投诉在你这里吃不饱。”
我大喜过望：“谢谢苏总，一定不会让苏总失望。”
他说：“只是这样？”
我说：“苏总任何时候来，都可以享受恩平焖鹅，吃多少有多少。”他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他看着我的眼睛，声音沉了下来，“阿冰，我老婆，不在了。”
我“啊”了一声，说：“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说：“上个月。十多年的牵绊，一下子没有了，以为自己会轻松，却不料更多的是怀念，是不舍。以前虽然也在外面有过别的感情，但她总在家里等着，回家就可以看到她。现在她说走就走了，想见也见不到了，心里不由得难受。人啊，始终是感情动物。”
我默默地听，陪着叹息。
他看着我，鼓起勇气说：“阿冰，我想知道你的想法……我们，还有机会吗？”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欲言又止：“苏总，你看我现在，这里刚刚开始，我也没有心情想这些事情……而且，你对我的情况，了解得也不多……”
他显然误会我的意思了，轻轻地拍我的手：“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花更多的时间来了解你。”
越说越说不清，我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一抬头，却发现远处的周游，正张着脖子朝这边看。苏总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问：“这是你请来帮忙的厨师么？”
我嚅嚅地说：“不，是我丈夫。”
他惊奇地说：“还没有离？我以为你已经离了。”
我支支吾吾地说：“还没有，有些事情，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解决的，需要一段时间……”
他点点头，表示理解：“你不要有压力，我们可以像朋友那样来往，其他的事情，将来再说。”
他站起来，对那两桌人扬声道：“吃饱喝好没有？可以走了吧？”大家笑嘻嘻地站起来，朝我道谢。
我把他们送出门口，与大家挥手告别。周游凑过来，说：“这些人是你以前旅游公司的旧同事？”
我说：“是的，都是以前的旧同事。”
周游说：“都挺年轻的。”
我没有搭话。我在卓越公司工作了整整一年，他连我的同事也不认识，他对我的事情一点也不上心，由此可见我们的关系有多糟糕。
不错，他的工资，都交给了我，可是他对我周围的一切，全然不知。一个如此忽略我的男人，我竟然跟他在一起整整生活了6年，不，现在是7年。
人生有多少个7年？而且是在我最美好的年华里？
我有点不快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可是他还不识趣地说：“刚才，那个男的，好像与你特别聊得来。”
我说：“是旅游公司的老板，苏总。”
他若有所思地说：“怪不得。”
我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进了厨房。
厨房里，花嫂、阿英、村长老婆正在洗碗、打扫、收拾，忙里忙外。以后，她们三个都是厉冰冰饭店的服务员。她们都是本村村民，在家门口上班，既可以顾及家庭，又能打工挣钱，而我还不用考虑她们的住宿问题，可谓双赢。
其实，我请她们来帮忙，还有另外一个考虑：每个农村妇女都会做饭做菜，她们虽然不是什么名厨，但农家菜是我们饭店的特色，客人多的时候，谁都可以上阵，还不用花钱请专职厨师。
花嫂、阿英和村长老婆都是手脚勤快的人，见我进来，就说：“老板娘，这里交给我们就可以了，你到外面歇着吧。”
虽然这些工作是她们的分内事，但客套话我还是要说的：“今天真是辛苦大家了，以后大家在一起干活，像姐妹一样相处就好了，不要叫我老板娘，直接叫我阿冰好了，除了阿英外，大家年纪都比我大。阿英你就叫我冰姐吧。”
大家嘻嘻哈哈地称好。
“但是，”我话锋一转，“私底下大家都是姐妹，但饭店的事，可不能随便应付，毕竟这关系到大家的饭碗问题。我相信大家都是靠谱的人，但有些话必须说在前面，比如迟到早退的事，不要发生，如果家里实在有事，可以请假，但要事先说明。”
大家都点头称是。我说，“一个月内，第一次迟到，扣罚20元；第二次迟到，扣罚50元。算是小惩大诫，大家明白吗？”
丑话说在前，胜于事后再严惩。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可是人们往往本末倒置，刚开始的时候，总是喜欢把好话说尽，以致事后再提丑话，便成了丑人。
晚上，我与周游商量：“要不，把你妈接过来，一家人做好这间饭店？”
周游脸有喜色：“一家人？”
我不想让他误会我的意思，便解释说：“你妈过来帮忙，我给她开工资。你发现没有，今天大家最喜欢的是焖鹅和粽子，而这两样，都是妈最拿手的，让她当主厨，一定生意兴隆。”
周游说：“我哥的儿子这么小，小好也得她照顾，能够一起过来么？”
我说：“当然可以，我已经问过村里的人了，村里就有托儿所和幼儿园，办得还不错。人家的孩子可以进农村幼儿园，我们的孩子为什么不可以？”
周游还在犹豫：“人家的孩子都抢着进城，我们却把孩子往村里领，这合适吗？”
我说：“没有什么合不合适，我们不就是一老百姓嘛，把孩子塞进城里那些学校，就能培养出一个超人？”
周游点头：“那我与我哥商量一下，也不知道我妈愿不愿意来。”
我说：“让我跟妈说。”我很清楚我婆婆，她性格中有一股不屈服争上游的劲头，用以前的话来说是喜欢挑战，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喜欢折腾；往大里说是实现人生价值，往小里说是争强好胜。
我婆婆这样的女人，就像一款宜古宜今的乐器，只要吹拉得当，她能奏出别具一格的乐曲。你单看她每天在家里把各种菜式演变得出神入化，便知她不是一个随便对付生活的人。
只有像她这样的人，才会懂得，你随便对付生活，生活就会随便对付你，然后你的日子也就只能随便对付着过。
而我婆婆，显然是一个想方设法把日子过得精致的人。
婆婆一向对周游这个小儿子疼爱有加，她现在最担心的是我与周游之间的事情，只要我稍加引导，婆婆便会乐意投奔到广阔的农村天地中来。
婆婆年纪不算大，身体也还硬朗，来饭店帮忙最合适不过。
正如我所料，婆婆在电话中一听我说完，便说：“你们饭店真需要我帮忙？没有我不行？但我只会煮家里的菜，酒店的高档菜，我不会煮啊。”
我笑了：“妈，没有人叫你煮酒店的高档菜，现在的人，想吃的就是家常菜，你就像平时那样做菜就行了。你包的粽子，客人都赞好呢。”
婆婆激动地说：“那行，那行，我什么时候动身？”言下之意，是迫不及待要到农村来大展身手了。
我提醒她：“那你到饭店帮忙了，小好怎么办？欢欢怎么办？”“哦，是哦，我忘记这两个小家伙了。”婆婆为难地说，“我不在家，谁煮饭给他们吃，谁照顾他们？”
“这样，”我给婆婆支招，“这村里就有幼儿园和托儿所，小好可以送进幼儿园，只是，大伯愿不愿意把欢欢送进托儿所？”
婆婆说：“我与他说说。”
原以为婆婆还会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想不到过了几天，我还在睡梦中，便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是周畅送婆婆和小好到饭店来了。
我惊喜地把婆婆和小好迎进来，小好开心地左看右看，我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嘴里说：“怎么突然就来了，不上幼儿园了么？向老师请假了么？”
周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不是说村里的幼儿园也不错嘛？我都叫我哥帮她退学了。”
周畅说：“这事周游没跟你商量？他叫我去幼儿园帮小好办退学手续的呀，说农村的幼儿园不错，要把小好接到这里上。”
我白了周游一眼，说：“那欢欢呢，谁来照管他？”
周畅说：“给钱请人照顾了，妈说想来饭店帮忙，就让她来吧，
乡下的空气好，她在这里会更开心。”
婆婆就这样到饭店来了。整个饭店五女一男，几乎成了娘子军，不过这不影响饭店的生意，陆续有客人寻上门来吃饭。几乎所有的客人，都会点招牌菜恩平焖鹅。每当这个时候，婆婆就很得意。
小好进了村里的幼儿园上学，每天傍晚便懂得自行沿着村道走回来。有好几次，当我看着她蹦蹦跳跳地进门的时候，心里便感叹：如果在城市，有哪个家长敢让幼儿园的小朋友自行回家？
每天晚上，等客人走光后，一切收拾妥当，我与婆婆便坐在厅里包粽子。小好与周游坐在旁边的饭桌边，或做拼图或看书。这种久违的家庭温暖，有时候会让我迷惑：这是不是我一直想要的家庭生活？可是理智告诉我，不，这只是暂时的假象，时间一到，他必须得走。
就算伤口好了，疤还在，你可以忘记痛的感觉，但决不能忘记是谁给你制造了伤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