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嘴里的他,是指黄文广,于是便道:“大伯把欢欢看作心上宝,视同己出。你走了之后,欢欢成了他的精神支柱,他给欢欢冲奶粉,换尿布,晚上陪他睡觉,既当爹又当娘,你在家都不一定能做到像他那样。”
她说:“这个我看得出来……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只觉得再也熬不下去了,欢欢老是哭,周畅老是让我不痛快,我老是莫名其妙地发火。只想逃离,逃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
她在为当初的轻率离去解释,我劝慰她说:“其实当时也不能完全怪你,我当时已经提醒过大伯,你喜怒无常,极有可能患了产后抑郁症,是他没当回事。”
她说:“当时如果我还呆在这个家里,也许很快就会疯掉了。后来到了深圳,黄文广带我看了几次医生,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只是有时候想起儿子,心里就难过得不行,觉得对不起他们父子俩。”我说:“现在再说后悔,已是于事无补。对于你和大伯来说,这未尝不是最好的安排。他现在与欢欢在一起,过得也挺好一一如果欢欢没有生病的话。”
凌霜说:“我打算为欢欢换骨髓,我问过了,手术费大概需要20万左右,周畅那里有十多万,我叫黄文广拿十多万,应该是没问题的。我说:“那太好了,黄文广愿意吗?”
凌霜说:“我在电话里已跟他说过了,他没表示反对,晚些他会从深圳赶过来,说过来再谈。”
我说:“黄文广对你好吗?”
她迟疑了一下,说:“还可以,但,他还没有离婚。”
我以为是她这边的问题,于是便说:“大伯这里,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劝他,与你办妥手续。他现在变了很多,不那么急躁了,也许他愿意成全你们。”
她摇摇头:“不是我这边的问题,是他那边的问题。暂时不想这些事了,就这样先拖着吧。”
傍晚时分,我到外面给周游兄弟俩和凌霜买了快餐,便匆匆忙忙再坐车回了芳邻村。我怕回去得太晚,婆婆会担心。
这天晚上,临睡时,周游打电话告诉我:“黄文广到医院来了,给欢欢带了3万元治病。”
我说:“你哥收下来了吗?”
周游说:“收下来了。”
我说:“你哥终于成熟了。”
如果是以前的周畅,以他一贯的火暴脾气,一定会把钱朝黄文广身上砸。可是经历过这许多事,他逐渐变得平和、务实,再也不是那个心浮气躁的人了。
一个人要进步,真的要受很多教训,很多挫折,才能脱胎换骨。周游说:“我哥为了欢欢,再大的委屈都可以忍受。”
我说:“他是真爱这个孩子,不然,你看他如何忍受。”因为疼爱这个孩子,为了这个孩子,他才能接受不能接受的事情,忍受不可忍受的人。
周游说:“明天,凌霜会抽血检验,如果与欢欢配型成功,就可以把骨髓捐给欢欢了。”
我说:“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但愿欢欢能快点好起来。”
周游说:“你那边怎样?”
我说:“你妈和女儿都睡着了。”
他“哦”了一声,又问:“外面的大门关好没有?”
我说:“都关好了,我要睡觉了。”
他似乎若有所失,欲言又止,但还是说:“那--好吧,睡吧。”饭店照常营业,生意还不错。婆婆的招牌菜恩平焖鹅获得食客的青睐,就连一些北方的食客,都说:“我们极少吃鹅肉,但尝过你们饭店的焖鹅,感觉真是很不错,很与众不同。”
婆婆完全没有商业秘密的观念,她会热情地把人家请进厨房,让人家看她如何泡制焖鹅,甚至还一一向人家解释:“你看,我们的焖鹅,都是用大锅做,用柴火烧好的。”
我问婆婆:“妈,你就不怕人家偷了你的师,学了你的艺去,抢了咱们的饭碗?”
婆婆笑眯眯地说:“当然还藏着一招。”
婆婆说的这一招,就是焖鹅中的广陈皮。
陈皮本来就是广东菜中常用的调味品,但像我们这样整块地放进鹅肚中,却是少见。婆婆说:“陈皮健脾,舒解胃气,帮助消化,因此把陈皮与肥鹅一起煮,可减少鹅肉中的肥腻之气,而陈皮本身的味道,亦可去除肉类的血腥味,吃起来更香。”
我常常感叹,想不到那不起眼的一块陈皮,竟然有如此大的功效。婆婆洋洋自得地说:“最好吃的菜,都是最常见的东西做出来的,那些珍贵的食物,卖的只是人的好奇心。”
我闻言大惊,说:“妈,你可以去开讲座了。像你这样的话,少点文化都讲不出来。”
婆婆说:“你让我读多几年书,我都可以上国务院办公去了。”
我更笑不可抑。自从在饭店里当了厨房老大,这老太太是越发抖起来了。与在家里低眉顺眼地做饭带娃的老太太对比,我更喜欢现在这个充满自信的老大娘。
自信,是最好的兴奋剂,一张再平凡的脸,因为有了自信,都能在瞬间流光溢彩。
这天下午,周游回来了。他悄悄告诉我一个不好的消息:凌霜的配型结果出来了,与欢欢不合,凌霜听从医生的建议,打算与黄文广生一个孩子,用新生儿的脐带血来救欢欢。
我听了有点意外,说:“那你哥怎么办?”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养育自己的老婆与别的男人生下来的孩子,已属不易,现在还要靠老婆与别的男人生一个孩子来挽救这个孩子,这是何等残酷的事!
虽然,他已经接受了老婆另投他人怀抱的现实,但这次凌霜与黄文广如若生育,无疑是在他的脸上又狠狠地踩上一脚。我为他难过。
周游说:“他现在一心想救欢欢,其他的事情,顾不上这么多了。他甚至还友好地与黄文广商量,叫黄文广带凌霜回去休息一段时间,好让她顺利怀孕,生个孩子出来救欢欢。”
我说:“那凌霜回去了吗?”
周游说:“还没有,医生建议她先检查身体。”
我感叹世事无常,一年前,周畅还在为凌霜怀上别人的孩子而难过,现在却盼望她与别人再生一个孩子来挽救自己身边这个孩子。
曾经的爱和恨,一旦遇上生离死别,又能算什么呢?有时候,我们以为自己会爱一辈子,会恨一辈子,其实都只是过高估量自己的毅力。
哪有真正一辈子的事?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再深爱,也爱不了一辈子;再痛恨,也恨不了一辈子。
饭店的生意一天好过一天。旅行社组织的团队来吃饭的不少,时不时地,苏总也会与朋友或同事过来吃饭。每次见到我,他都毫不掩饰地表达对我的关心。而周游虽然不敢明里表示对他的反感,但每次当苏总出现,他都会借着各种机会走过来,露出一张臭脸,摆出一副“老子看你不顺眼”的表情。
我心里暗暗好笑。我当然还没有幼稚到认为两个男人为我争风吃醋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就像两个小孩争玩具,你真以为那玩具有多重要么?其实只是抢着玩玩。不是因为需要,而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击动作。
而玩具的下场,往往是你抢我也抢,你不要我也不要。
所以每当周游走过来的时候,我总不会让他得逞,总是若无其事地走开,让他想找个由头吵架都没机会。对于我来说,吵架是一个费心费力的事情--有那力气,不如多想点办法,改良婆婆煮焖鹅的技术。
这天中午,正忙得不可开交,凌霜打电话给我了。一听她的声音,便知道不对劲,只叫了一句:“阿冰……”她便悲伤难抑。
我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连声问:“凌霜,你怎么了?是不是欢欢发生什么事了?”
她说:“没有,是我,我救不了欢欢了……”说罢便在电话里哭起来。
我焦急地说:“你发生什么事了?快说呀,先不要哭,告诉我,你发生什么事了?”
她说:“医生说,我输卵管堵塞,有可能永远无法怀孕了……我救不了我的欢欢了……”
这太意外了,我“啊”的一声,呆住了:“没有其他的办法了么?比如说,骨髓移植方面,还可行吗?”
凌霜说:“我和黄文广都配过型了,都不行。现在都没有办法可相了”
心……
我为她难过,只好胡乱地安慰她:“现在好心人多,医学昌明,说不定明天就有配型合适的人捐献骨髓出来,欢欢一定可以平安无事的。”
凌霜说:“没有办法可想了,我现在只想好好地陪着欢欢,他能活多久,我就陪他多久……”
我听得暗暗心酸。那个可怜的孩子,出生没多久就被母亲遗弃,而今母亲回来了,却又面临生离死别。
那两个男人,面对这样一个有病的孩子,一个悲伤的母亲,他们会作出怎样的决定?我忍不住问凌霜:“他们两个怎么说?你带欢欢走还是在这边陪他?”
“我在这边陪欢欢,让他在妈妈的怀里过得开心些,也算是送他最后一程……我的欢欢,真可怜,他还什么都不懂,每天一醒来就甜甜地笑,多可爱的孩子呀,老天爷怎么这样对他……”
末了又哭着说,“黄文广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在这边陪欢欢,到时如果钱不够,他再想办法筹,总之欢欢能活多久,他就会负责他多久。”
我听得越发难过。都是通情达理的人,都是善良的人,可是为什么上天却要让他们如此难过?我只觉得悲从中来,与凌霜对着电话乱哭一气。
从那天开始,凌霜又回来了,回到了周畅与欢欢的身边。欢欢的事,我们一直瞒着婆婆,不敢让她知道。反正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告诉她,徒然让她伤心,不如不说,只让她时不时打个电话回家,听听欢欢牙牙学语的声音。
有时候,我们要真正对一个人好,只能说谎。
秋天来了,我们饭店周围的农田,都是一片黄澄澄的丰收景象,配上我们饭店旁边的蔬菜,黄是黄,绿是绿,看上去让人心情特别好。
正当农民们憧憬着丰收的时候,一场不期而至的台风,把田间即将丰收在望的稻谷,毁掉了大半,而我们的饭店,也遭受了灭顶之灾。
本地毗邻港澳,海岸线特别长,因此每到夏秋时节,台风频起,当地乡民早就见怪不怪了。
那天早上,村长挨家逐户地通知大家,傍晚有台风来袭,大家一定要做好防范措施。家家户户都忙于收割稻谷,有的乡民甚至还把树上未长满的香蕉砍了下来,往家里搬。
据说这场台风特别大,村长在通知完村民后,还特意走过来告诉我们:“今晚的台风11级左右,你们要做好防范措施。”
一向生活在城里的我们,还没有意识到这场台风到底有多大,而婆婆,显然也高估了我们饭店的抵抗能力,她说:“以前农村的瓦房才怕台风,我们这房子是新修的,再大的台风也不怕。”
当天晚上,风雨交加,客人虽然不多,但我们还是坚持做生意。待打扫收拾好一切,花嫂等人回去后,我们便进房间睡下了。
午夜时分,我突然被一声巨响从梦中惊醒,感觉脸上似有雨水飘过的凉意,不由得大声叫:“周游,周游!”一一婆婆与女儿搬来后,虽然我和他搬到了同一间房睡,但还是分床而睡。
周游被我叫醒,忙不迭地爬起来,说:“怎么了?什么事?”我慌张地说:“屋顶好像漏水了,难道是石棉瓦被掀开了?”说罢便起床穿上拖鞋去开灯。
周游惊慌大叫:“慢着,不要开……”
我已经把灯打开了,只见房间与大厅靠近的一角,朝天亮出一个洞!我慌忙地打开房间门,原来厅里的屋顶,都被狂风掀翻了,风挟着雨水呼嘯而至,整个大厅已成泽国……
“糟糕,估计会漏电!”周游惊呼道,话音未落,便听到“啪”的一声,屋内一片漆黑。
周游喝住我:“幸好安装了漏电开关,现在暂时没事了,不过你先不要动,免得被屋顶的石棉瓦砸中。我先出去看看。”他摸索着拿出手电筒,便要到外面去。
几乎是在同时,另一间房间传来女儿与婆婆的喊叫,我吓了一跳,摸索着走过去,屋里全是水,那一老一小站在床前,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