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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豪华的会议室内坐着厅系统的处级以上干部。不知道是为了增添气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大白天灯光明亮,把这个不很大的空间,从它所在的世界截然的分割出一个独立的天地。门是关着的。厚重的绒布窗帘庄重地垂着。抽烟的人烦躁地抽着烟,不抽烟的人偶尔被呛得咳几声,皱皱眉头却不敢出大声。他们知道自己不能吭声,因为厅长就是个烟瘾极大的人。

萧剑韵静静地坐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早已听得极不耐烦了。他看着弥漫的烟雾,无聊的由着思绪追随眼睛的所见跳跃、发散。他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自己的抽烟史。哦,是哪一年学的抽烟呢?十九岁?二十岁?竟记得不是那么真切了。可是,他对自己学抽烟的动机印象却很深:为了显得成熟。那是上大学时,他总担心自己因年少而被轻视,或者至少不被重视。那是一个特殊年代特殊的年龄结构。他作为应届七八级的考生进入大学时,班上最年长的大他十二岁,大多数都长他六岁以上。这些同学所带来的知识、经验和阅历,给了一溜烟由高中考入大学的萧剑韵很大的心理压力。那时候他还不懂得心理学,但是他知道自己要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些人。他将和他们共同学习生活四年,并且这四年,必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自己后半生的命运。成功了,他可以留在城市、留在机关;否则就得到乡下去教书。他知道,自己必须让他们接纳和认可自己,然后才有机会超越他们。他也知道,自己虽然是同学老师公认的少年老成,但是,年少毕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自己只有在言行上表现出足够的老练和成熟,才能和他们比肩而行,甚至超过他们。他看着那些被烟熏黄了牙齿和手指的老三届们,会觉得那是他们成熟的一个印记,非常的优雅和令人羡慕。为了化稚嫩为成熟,他做出了两个重要决定:留胡子,学抽烟!他要先用这种形式上的成熟遮掩自己的稚嫩,然后再下工夫使自己真正成熟起来。

萧剑韵决定了就马上去做。记得那天刚发了困难补助。困难补助是当时国家对家庭条件差、生活困难的学生的一种生活补贴,分一、二、三等,其月标准依次为四元、三元、二元。要经过学生本人申请,小组评议,班委会审定,辅导员批准后发放。萧剑韵来自农村,家里人口多收入少,按条件是应该评一等的,但是萧剑韵只申请了二等。他虽然很需要多出的那一元钱,可是他不愿意为了它而被醒目地放在可怜人的位置上。他不要!他从来都是欢迎帮助却不要人怜悯和同情的。他从小就是这样!萧剑韵领了困难补助金,买了一盒黄金叶牌香烟,贰角陆分钱。他早就注意到了,班里同学抽烟的品牌是大有区别的。带薪上学的,家里条件好的,抽的是伍角贰分钱的大前门和肆角壹分钱的芒果牌;家里条件差的,抽的是玖分钱的羊群牌和壹角贰分钱的宝成牌;还有几个是卷着旱烟抽的老家伙。萧剑韵无法和条件好的同学比,他经萧剑韵是一个春风得意的“红顶商人”。济上承受不了;他也不愿意和那些条件差的同学一样。他已经有了少年男子的虚荣和自尊。他不愿意给自己的贫穷和可怜再打上一个供人识别的印记。当萧剑韵笨拙的点燃第一支烟,小心翼翼地吸入第一口时,呛得眼睛流泪,咳嗽不止。怎么会有这个玩意啊?怎么会有人喜欢干这事啊?太不舒服了!但是,他终于还是开始抽烟了,慢慢也就习惯了,上瘾了。萧剑韵就是萧剑韵。他在抽烟的生理痛苦和精神心理需要之间,找到了一个聪明的折中办法:吸烟不下喉。一直到现在,他有了一天三包的烟量,仍然如此。想到这里,萧剑韵不由自主地笑了。他对自己那点少年的智慧有些儿得意。

热烈得有些夸张的掌声,把萧剑韵从沉思中拉回到了会议室。厅长终于讲完了。刺耳的椅子挪动的声音,啪啪的收拾茶杯的声音,的收拾文件夹和笔记本的声音,交汇在一起,怎么听怎么别扭。厅办公室主任,一个低矮,微胖,有着极精神的眼神,收拾得十分精干的男子走了过来,附在萧剑韵的耳边,语气轻柔却表情神秘地说:“厅长叫你去他办公室。”办公室主任是厅长的铁杆心腹,也是萧剑韵极要好的朋友。他是萧剑韵在政治上佩服的少有的几个人之一。他处事的外柔内刚,做事的张弛有度,对事的分寸拿捏,常常使萧剑韵自愧不如。就说刚才吧,他完全可以不用走到萧剑韵的跟前来,完全可以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通知萧剑韵到厅长办公室去。在很多办公室主任来看,这正是向在座的三十多名处长副处长们显示自己一人之下所有人之上地位的机会。但是他不。他知道自己神秘的表情,会引起在座所有有心人的关注和猜想;而那轻悄得几乎只有萧剑韵一个人听得到的声音,更能增加神秘的效果。而越是神秘,就越是有更多的人想了解,想知道。作为众所周知的厅长的心腹,他就有了更广泛的人缘,更广阔的纵横空间。他真的是很聪明的人!

厅长的办公室不大,也很朴实,甚至有些陈旧。萧剑韵知道,以厅长的资历,厅里的财力和厅长的权威性而言,他可以拥有比这好一千倍一万倍的办公室。但是厅长却不。这并不是因为他守旧、古板、跟不上时代变化的节奏。事实恰恰相反,这个身高一米八五已年近六十岁的山东大汉,不仅长得极帅,在亲近的圈子里被称为帅哥,而且思想敏锐,作风前卫,权谋高超,驾驭能力很强。他的聪明,在于知道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自己应当有什么样的角色表现。他在厅长这个职级上已经有近三十年了。三十年政界的风风雨雨,他过的桥比他的许多同僚走的路多,他吃的盐比他的许多上级吃的饭多。他的阅历和他的智慧,使他在厅长这个位置上举重若轻,游刃有余。他是从工厂的班组长一步一步干到这个位置的。在相识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萧剑韵想不通,为什么这么一个了得的人物,怎么能没有做到副省级甚至省级?!在最初知道了厅长的资历后,萧剑韵在心里还嘲笑过他是一个拉破了车的老牛、老粗。日子久了,特别是后来有了更多的交往,萧剑韵才知道,厅长在错过了政治上晋升的最好年龄和时机时,已经另有打算。

因为很熟悉,也因为经常见面,在简单的询问了萧剑韵近来的工作情况后,厅长就揭开了谈话的主旨。

“你写一个详细的工作自传。省委组织部要的。要全面,要照顾到方方面面。该写的都要写,该突出的都要突出。特别是研究的方面,创新的方面。当然经济工作业绩也要写,有数字说话最好。写好后交给干部处。只有三天时间!”厅长顿了一下,很有风度地打开了保温杯喝水。萧剑韵注意到厅长喝水时水杯的倾斜已超过了五十度,就立即起身给厅长添了水。厅长没有表情地盖上了杯盖,又强调说:“三天!就这样吧。这事你知道就好了。”

萧剑韵知道自己该走了,就起身告辞。出了门回到自己那间很少使用的机关办公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工作自传。省委组织部要的。突出研究和创新。用数字说话。交干部处。三天时间。萧剑韵很快就整理出厅长谈话的核心要点。他用笔在纸上划着,写着,琢磨着厅长和组织部的用意。萧剑韵太了解自己的这个大老板了。即使是对下属再有利的好事,他也不会急切的直接告诉你,那样有巴结的嫌疑,会降低了他厅长的格。他也不会不告诉你,而且经常是在第一时间由他单独告诉你。这就显示了他对你的关心和重用。他告诉你的话永远都是简明、全面、正确的。最后,不管你的事情成或不成,他都没有说违犯组织纪律的话,没有做出格的事。上级、下级、同僚们都不能责怪到他。他说话的真正含义,要你琢磨、求证。他也清楚地知道关系网的复杂和每个人不同的能量。他告诉了你事情,你免不了要通过各种关系去打探和了解。那是你的事,和他无关。总之,他在你面前永远是主动的、正确的和无懈可击的。

响鼓不用重锤敲。很快,萧剑韵的分析便有了结论:第一,这肯定是一件好事。第二,这肯定和自己的提拔任用有关,最低限度也是向更重要岗位的平级调整,而且前者可能性最大。因为萧剑韵知道,自己是正处级,按管理权限是厅管干部。如果是厅里的岗位调整,除调整到干部处以外,是不需要省委组织部干预的;而厅干部处长又是刚从省委组织部下派来的,几乎没有调整的可能。第三,调整或提升的新职位,应当是和经济工作有关,否则厅长不会强调“研究”、“创新”和“数字”。而且自己近几年在厅里负责的正是经济方面的工作,成绩和影响都很不错。第四,此事才刚刚进入推荐程序,而且有推荐权的很可能不止一个厅局,推荐对象更不会是自己一个人。竞争肯定厉害,结果尚未可预料。

好了,肯定就是这样了。萧剑韵气闲神定。他知道,面临这突如其来的好事,自己要做的是,首先摸清组织上真正的用意和可能调整或提升的位置,然后权衡利弊,决定是去是留。这是个大原则,大态度。据此才能决定自己应对的策略,工作自传也才会有一个正确的撰写角度和轻重布局。那对萧剑韵来说是最简单不过的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萧剑韵懂得这个道理。他虽然年纪才三十出头,但是在政治上他也算是颇经历过一些风雨的年轻老干部了。他不会就事论事,他会探究事情背后的隐因。他是那种争取主动的人,他也有自己厉害的地方。

下班了。当大街上车的噪音和人的喧闹开始沸腾时,萧剑韵已安坐在古城明珠海鲜大酒楼的豪华包厢内。这个酒楼是萧剑韵旗下的一个企业。当请客送礼之风在官场开始盛行时,萧剑韵和许多国企的老板一样为这一类账款处理伤透脑筋!要知道,像他这样身份的官商,一方面吃着国家的俸禄,另一方面,又有极大的经济自主权。以官的角色来说,党内有严格的纪律,国家有法律的约束,不能贪,贪必被捉!他必须做到和机关的大多数同僚一样清廉。以商的身份来说,他有着按照企业和市场规律处置经济问题的权力,即有所谓“经营自主权”。市场经济的潜规则,要求他不能不去给那些管着自己或有可能给自己单位带来利益的部门和个人好处。这好处当然是单位出钱。萧剑韵是单位的法人代表。虽然那个时代市场经济规则尚不完善,有许多可钻的空子——政策的空子。可是他知道,毕竟这些钱款都是经你萧剑韵的手批出去的,就不能说你没有责任,而且如果按官的身份追究起来,哪一项都是可以给予党纪甚至国法处理的。这样官和商的角色要求的矛盾,集中到了萧剑韵这些人个人身上,常常使他们矛盾万分,苦恼万分:不去请送吧,时下的社会风气,你什么事情都难办;去请去送吧,大把大把地花着集体的钱,出了问题责任都要个人负。所以,在这个矛盾中,这些官商们想出了不少不得已的办法。办法之一是“集体决定”,用集体决定来抵挡个人可能面临的审查以逃避个人责任。办法之二是把凡是接受送请的部门和个人列入小账记好清单,以备不虞之时,能够说明自己的清白:我没有装自己腰包。还有一种办法,就是自己办一个吃请方便的企业,用“内部招待”的方式消化无法处理的资金支出。这个酒楼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开业的。在萧剑韵看来,这种方式比前列两种都要安全、合理和长久,也更为方便。酒楼的开业典礼隆重,场面气派。以每人五至八万元不等的出场费请来的四名港台著名影星歌星捧场,十几名省、厅级领导剪彩,结果一炮走红。现在几年了,风头依然不减当年。酒楼成了路州市一个名流高官汇集之所,萧剑韵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知名商人。一向很少公开赞许下属的厅长,也多次对萧剑韵说这个事办得好,并且很乐意把萧剑韵介绍给他的同僚和上级。

看看腕上的手表,时间还早。萧剑韵从公文包里拿出了昨天报社送来的清样,校对自己写的一篇关于商人的短文:

也说商人的“唯利是图”

商人的唯利是图,概由其于社会中所处的人际关系位置决定着,并非由其个人的思想或天性所决定。

商人或许想过与文人雅士们往来以义,相交以气。然而,鄙商的儒士们但凡知晓对方的商人身份,即难以抑制源自文人风骨的排斥与厌恶。能以礼相待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何谈相交,且要交之以义气?

商人或许也曾想过与官宦权贵们成为神交的好友,但在官宦权贵们那里,商人从来不过是他们逐利的工具。他们喜欢甚或离不开商人带来的利益。他们可以欣赏商人牟利的本领,却决然不齿与其为伍而自贬身价,如何能够大度到与其交为好友?那挂在口中的好朋友之类的话,充其量不过是一种利用的策略罢了。而“傍大款”的个别做法,更是赤露了互相利用的本质。

商人能够多少获得一些心理优势的人群,是在农工阶层。但是农工者们虽然缺少知识,却绝不愚钝。而传统文化几千年的浸淫,也使他们绝不缺少对商人的鄙视。他们或许也羡慕商人的锦衣美食,却总怀疑那财富的获得多是靠了欺诈,至少也是靠了投机,远不如自己靠劳作获得的少却干净的财富那般心安理得,那般符合人类的道德精神。所以,他们可以给予商人表面的尊敬,而在其内心深处,商人永远是他们邻居那偷鸡摸狗的张三李四王五的化身,是躲之犹恐不及的“二流子”们的近亲。

至于学生,现时代家长,学校,社会和国家,并不会刻意灌输给他们鄙视商人的观念。甚至有人说,现在是又一个重商的时代。但是,轻商的思想观念在他们出生的时候就从血液里渗透到他们的心脑中了。做官,做学问家之后,从商才是他们无奈的选择。而他们的不选农工,乃是因为惧怕劳作的辛苦,而并非对商人高看一眼。或许以后他们中一些人真的做了商人,会了解商人的辛苦其实远甚于农工,甚至远甚于官宦和学问家,但那已经是后话了。在早先选择的时候,他们还没有这样深刻的见识。

所以,如果你是商人,你要怎样和不同阶层的人相处呢?你并不能改变别人的思想观念,要生存就只有适应,就只能在既定的社会坐标中,按照既定关系扮演既定的角色。而且一旦这样做了,商人们也会发现,以利的关系与各种人交往,既符合他们的期待,又不用花很多的精力去关说,去伪装,只要给他们一个可以接受的理由就好了。这比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和自己的同行们竞争要简单轻松的多。这个过程里,商人其实也有不为外人所知的乐趣。比如,当看到一贯高高在上的权贵们面对钞票的谦恭时,商人有征服的快感;当看到自己的捐助使困苦中走投无路的农工或者学生一展愁眉的时候,他们享受着博爱心和善行带来的强烈的满足感。等等。

当然,我所说的只是一般状况。也有不以商人为唯利是图者的文士、官家、农工和学生,更有不以商人的既定角色和既定色彩往来于各种人之间的商人。这些都是例外,都是异数,规范时间的钟表都有误差,亿万人类有些个不循常规常理行事的人,原本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文章很快就校对完了。酒楼的港籍总经理进来亲自安排服务员、包间的摆设和酒水菜肴。他是萧剑韵的同龄人。十五岁就开始在餐饮业干,菜肴出品和服务管理样样精透。是的,萧剑韵对他的评价就是精明透顶。这个总经理最大的本事,就是任何一个人只要进入他的视野,他立即就可以发现你的需要,必要时,他会为你安排的妥妥帖帖而不露声色,让你舒服之至。餐椅餐桌是红木的,桌布是厚重柔软的,餐具是镀金镀银的。餐桌中间摆放着一个花篮,是各色的康乃馨。悠扬的轻音乐像是包厢内软性装饰的一部分,使整个环境怎么看怎么舒服。墙上的那幅名作“灞柳飞雪”又进一步渲染着雅致气氛。萧剑韵喝着茶,抽着烟,任由总经理呼来唤去的安排着。他在估计着时间,希望派出去接人的两路人马,能按照他的设计按时到位。

下午在机关办公室萧剑韵就确定了他的摸底计划,并就如何实施作出了详细的设计。在省委组织部,他熟悉的处长有四人,党政干部处长张立仁,经济干部处处长黄心,宣教干部处处长李三功,还有部办公室主任陈红星。党政干部处不会管经济干部选拔的事,排除了;宣教干部处是萧剑韵所在厅的主管处,现在就去打听太直接太早了,也就排除了;办公室主任是为部长们服务的,这样具体的事未必清楚,也排除了。萧剑韵选定的打探对象是经济干部处处长黄心。萧剑韵认为,第一,选拔经济口的副厅级干部,或者经济口重要的正处级干部,按照职权是由经济干部处提出方案,进行考察和提出人选意见的。所以这是一个关键处。第二,选用经济干部的推荐范围比较大,可能包括省政府各厅局,甚至地市。这样就不太直接,黄心不会感觉那么敏感;如果有可能,或许他会主动提供消息给萧剑韵。第三,从性格和为人来看,黄心比较忠厚,不会有负面影响。

萧剑韵是外表随和乐观,却心机很深的人。他下午就想过,这事儿不能打电话问。这样显得不够严肃,不够重视。而且他清楚自己和黄心的交情现在还不到这个程度。这事儿也不能直接到黄心办公室去问。这样容易在黄心的周围造成影响,是谨慎的黄心所不乐意的。而且就在一个楼里,碰到其他熟悉的人也不好办。在萧剑韵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不愿意到办公室去谈这样一个私人的问题。他在政府多年,深知环境对心理的影响。而且人们在不同心理状态下,对同样的人同样的事,会有不同的反应。萧剑韵观察和研究过这个问题。他觉得各种大大小小的官员们都是在自己的圈子内,在自己办公室才会有“势”,而他们的工作圈子和办公室就是他们产生势的“场”。只要在那个场里边,他就会不自觉地表现出“势”,表现出官气,表现出令人远近不能的驾驭力。你到了他那里,势就矮了半截,气也输了三成。萧剑韵是一个主动强势的人,不会把自己置于那样的场所矮着身子和人说话,虽然这件事摆明了自己是有求他们的。萧剑韵也不想到黄心的家里去拜访,那样,巴结和乞求的意味太明显,又无形中把自己和黄心的交情拉近了,显得过于热络。萧剑韵最后的决定是请黄心到酒楼来。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和他一起喝酒了。黄心的酒量和酒瘾是圈子内出名的大,请他必不会推辞。可是,萧剑韵知道自己在工作方面和黄心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生活方面呢,年龄差距大,黄心五十多岁了,也没有什么太投机的话题。而且根据以往的经验,黄心入席后,总有差不多半个小时完成不了角色转变,黑着阴沉沉的脸,一副正儿八经的领导模样,给人心理距离感和压迫感。这是他的职业习惯。对于这种角色转换慢,却拿捏准确到位的人,萧剑韵是有能力推动他尽快转变角色的,但是他不想这样做,尤其不想自己一个人这样做。他需要帮手,需要缓冲者,希望最好是别人去完成这个工作。萧剑韵很快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政府办公厅的陈处长,一个是省委办公厅的于处长。这两个人都是萧剑韵的铁杆朋友,也是几年前介绍萧剑韵认识黄心的人。

快到了。萧剑韵想。他给分别去接黄心和陈、于二位处长的两位司机规定了严格的到达时间和这个时间易于行走的交通线。萧剑韵是个细心的人。他给陈、于二位好友约定要提前十五分钟下班。这样他们就能在下午六时十五分前到达酒楼。至于黄心,约好六点在组织部大门旁接他,他到酒楼应该是六点三十分左右。萧剑韵知道细节可能给黄心带来的心理影响:萧剑韵和总经理在酒楼门口迎接,陈、于二位处长在包厢恭候,对黄心来说他无疑会感觉到这份重视和尊敬,这样也会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他对这几位与自己级别相同的年轻后进的心理妒意,甚至还会引起他的一点歉意。这就对了,要的就是这个。

萧剑韵这样想着,就招呼总经理一同到了酒楼门口。陈、于二位正在下车,和萧剑韵及总经理打了个招呼就很快地进了包厢。再好的关系,萧剑韵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们大声地放肆地热情地招呼。那是不必要的。况且他们也是重视自己身份的人,不愿意张扬。不一会儿,萧剑韵的红旗轿车内走出了黄心。司机老屈恭敬地拉开车门,得体地用手挡着门框,护着贵宾的头。黄心下车站定,小小的眼睛迅速地左右顾盼一下,整理了领带和西装,在门迎小姐欢迎光临的招呼声中,向酒楼大厅走来。萧剑韵快步如风走下台阶相迎,酒楼总经理却不知何时已站在黄心旁边,半挽半搀着黄心的胳膊,用生硬的广东普通话热情地招呼着:“首长,小心台阶!”萧剑韵就陪在黄心的另一边走着。他很满意总经理的表现。在这一方面他总是令萧剑韵满意的。萧剑韵记得第一次请黄心来酒楼吃饭时,自己给总经理介绍过黄心是部队转业的正规军团长。此后每次见到黄心,总经理便首长长首长短地问候着,话语不多却句句都在黄心的心坎上,使得意于自己军旅生涯的黄心受活万分!这个人精。萧剑韵边走边想。

主角到,戏就开场了。黄心坐主宾位,陈、于陪在两边,萧剑韵恭陪末位。清爽珍稀的几道凉菜刚上齐,醇香的茅台酒就斟满了各人的杯子。萧剑韵豪气地端起酒杯,和黄心、陈、于各位依次碰过,说:“今天周末,哥几个小聚。来,干杯!”说罢,就把大半口杯酒喝了下去,足有二两。“你们喝一厘米就好!我近来忙,招呼几位老兄聚得少了,自罚喝干!”这是萧剑韵在酒场的一贯作风,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聪明之处。他酒量很大。但他知道这种场合不能用强,不能拼酒。他酒量大底气就足。在煽情且适当地显示了自己的诚意后,萧剑韵殷勤地招呼众人吃菜。黄心像往常一样一本正经地坐着,只是偶尔动动筷子。气氛有些沉闷。萧剑韵目示了一下陈处长,陈处长就开始活跃了。他亲切地侧身对着黄心说:“黄兄,你们组织部今年有大动作啊,选拔干部新增了心理测评与考试。这是创举啊!是科学啊!了不起!”于处长也从另一边侧过头说:“是啊,听说社会反响很好的,大学的很多教授专家,据说给省长书记写了信要求总结、推广、制度化呢!”于处长是管文教工作的,他的这个话黄心听了觉着很权威。黄心点了一下头,不动声色地说:“你们这也只是一方面的意见。听说还有一些不同意见啊。”话音刚落,只见陈处长刀眉一竖,愤愤然地说:“狗屁意见!纯粹是保守、顽固!我就讲过,组织部门是管干部的;管干部的自己能够主动把选拔干部的部分权力交给专家学者,这是什么?是大公无私!是真正的立党为公,是高风亮节!没有这样胸怀的领导是看不到想不到这一点的,更不用说带头倡导了!”说完他用厚大的手满握住酒杯举起,“来喝酒!”四个人就碰了杯。萧剑韵注意到这一次黄心的酒一口喝下去了大半杯。于处长在旁边文质彬彬地用平缓的谦和的口气对黄心说:“黄处长啊,你是组织部的老领导了,有机会介绍搞这方面工作的同志认识一下,让我们也学习学习,掌握一些第一手情况。这样,省长要是问起来,我也好有个底啊!”

萧剑韵观察到,这时的黄心表情已然生动了许多,坐姿也放松了。他脱下西装外套,旁边的服务员立即接了去挂在衣帽架上。萧剑韵见状,知道他那官的角色正在褪去,人的角色正在苏醒。是时机了!于是,他站起来,端着新添的大半杯酒,说:“各位首长,各位老兄。兄弟是局外人,是不懂政治的。但是我做过教育,知道心理素质对领导干部的重要性。我说句斗胆的话,各位不要见笑。那些非议此举的人,纯粹就是一群无知的乌龟王八蛋!”萧剑韵的义愤和粗话,似乎与气氛有些不协调,以致陈、于二位都略感吃惊地瞅了他一眼。但萧剑韵心中有数。他重重地把杯子一顿,扭头说:“来,拿个生鸡蛋!”一直侍立身后的服务员,很快拿来了一个生鸡蛋,打在萧剑韵的酒杯中。萧剑韵一仰脖,连酒带蛋喝了下去。这时黄心站了起来。他显然是被萧剑韵和陈于二位处长煽起来的气氛感染了。他一举杯对萧剑韵说:“痛快!兄弟。不瞒各位,心理测评考察干部的始作俑者,正是愚兄啊!感谢兄弟们理解!”说完,竟一口干了。旁边的陈、于二位处长和萧剑韵都做出了惊讶的样子说:“哎呀,原来是这样啊!”又说了许多听起来很得体,褒得很含蓄,令黄心听了心花怒放的话。萧剑韵就忙招呼服务员加了酒,坚持每人要敬黄心一杯。黄心有了兴致也不推辞,就一一干了,开始显露他喝干太平洋的酒场英雄本色。

接下来的情形和往常的小聚会没有什么两样:黄、陈、于三位互相十分投机地交流着各自听到的政界传闻和大小道消息。待到没有什么新鲜事再说了,就开始讲各自拿手的荤段子。说着、吃着、喝着、笑着,其间除总经理进来敬酒外,并无任何打扰。热菜简单又上档次:上汤澳洲龙虾一只,清蒸石斑鱼一条,鲍鱼、鱼翅捞饭每人一份。酒足饭饱了,照例到三楼歌舞厅唱歌跳舞。歌舞厅有一个一百平方米的豪华包间,是专门供厅长们和萧剑韵应酬贵宾的,直接与餐厅豪华包厢相通。到了歌舞厅,陈、于二位处长坐在了一起,故意把黄心留给了萧剑韵。有漂亮的服务员陪着唱歌跳舞,大家兴致很高。萧剑韵看着黄心酒瘾过足了,舞也跳得一曲接一曲,乐此不疲,就思量着捕捉打探消息的机会。他观察着,等待着。他看着黄心那有些像军人步伐的生硬干脆毫不含糊只有转折没有过度的舞步,心里直发笑。突然想到黄心不知道爱女人时是什么样子?男人爱女人的欲望应该都是一样的吧?爱的方式当然是首先取决于个性和好恶,但是会不会也有职业的痕迹或者是特点呢?陈处长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他的舞步短促、厚重、有力,那也会是他亲热的节奏吗?老于呢?他的跳舞完全是按系列的动作规范机械地进行的,似乎没有感觉的传递和接受,没有自我的特性和灵性。他跳的很规矩,很规范,却像是没有灵魂的假人儿在舞蹈。萧剑韵联想到他的唱歌,字、词、声、调都拿捏得很准确,表情也很认真,但听起来怎么就不舒服呢?比那些跑音走调的听着还要别扭。为什么呢?对了,他的唱歌是缺少真情投入,如果有,也多半是拿腔作调给人看的“假投入”:看似投入了,也确实很认真地唱着,但实际没有投入任何感情。有点像过去的小学生背三字经。他亲热也这样吗?做事也这样吗?

“来,兄弟,喝!”

萧剑韵正想得出神,黄心却到他旁边坐下,端起一扎啤酒相邀。喝了这满满的一杯酒,萧剑韵给黄心上了一支烟,又点了火。黄心重重地吸了一口,又吐了出来,烟味带着酒气在浑浊的空中弥散开去了。萧剑韵是喝酒抽烟的人,但还是觉得那味道难闻。不过他还是做出兴致很高的样子端了酒杯,说:“玩尽兴啊,老兄。”两人一碰又喝干了。就这样喝着聊着,黄心就问了萧剑韵最近在忙什么啊,有没有要帮助的啊,有就不要客气啊,老兄看你这兄弟对路子,能帮绝对会帮你啊。萧剑韵也说了一些多多关照多多指点多多提携的话。气氛融洽的就像两个亲密无间的老战友。萧剑韵一直留心观察着黄心。他已经感觉到,黄心要给他说些什么了。果然。黄心又和萧剑韵碰了一杯酒,放下酒杯,叼上一根烟。萧剑韵觉得他这次放杯子不似刚才那么干脆,随便,放的动作有些缓慢而庄重;取烟时又好像有选择一样的缓,不像平时取烟时一把就能抓握烟长的三分之二。萧剑韵忙给黄心点了火。黄心吸了一口,很犀利地看了萧剑韵一眼,顿了一下,说:“有个情况,你了解一下。”萧剑韵没有问什么情况,那样显得太迫切了。他也担心这一问会唤起黄心的职业性戒备心。他只是郑重的,静静地听着。“省上要选择几个懂经济的干部,新组建经济发展局,正厅级单位,直属省政府,已经决定了,正在物色干部。推荐通知已发各厅局了。考虑到工作的宏观性和全局性不在地市选。你正处几年了?”萧剑韵用谦恭的语气回答:“四年了!”“那你还是有条件的。”说完,就又端起酒来,“喝!你知道就行了,这是内部掌握的,不能外传。”萧剑韵忙说了些谢谢老兄谢谢关照我懂我懂之类的话。这时,只见黄心一手拉开包,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萧剑韵,用尽量平淡的口气说:“这是处里的一点事,你要是方便就帮着处理一下。不方便也没有关系的。我们是哥们嘛!”萧剑韵打开约略一看,是出租车票和就餐发票,他估计有三千多元,就说“没问题!”顺手掏出五千元交给黄心,“黄兄你先拿着,就不来来回回了。都忙。”黄心脸扬在一边像是在看陈、于二位跳舞,一只手却很准确地接了钱收在包内。

夜已深。歌舞升平的几个男人把酒精激发的活力毫不吝惜地挥霍完了,便有些疲惫。萧剑韵知道该结束了。他打电话叫来了总经理。总经理是一直侍候着的,但萧剑韵不招呼,他不会进来。他知道在这种场合没有他的角色。萧剑韵在总经理耳边叮咛了几句,他就走了。十分钟后,萧剑韵招呼疲惫的处长们下了楼,司机已打开车门恭迎。处长们上了车就与萧剑韵告别走了。萧剑韵目送着远去的车影,挥着的手迟迟不放下来。他知道,这几乎僵在半空的手,会给黄心他们带来什么样的感受,如果他们回头的话。他在回想着黄心接钱时的表情,那份谨慎背后掩饰不住的喜出望外,让萧剑韵马上从人格上看低了他!他想,这个人贪,但却不是贪得无厌。他要面子。不知道当司机把送他的烟酒交到他手上时,他会不会比刚才接钱时自然一点?也不知道当他看见包装盒里更多的钱时会作何感想!算了,不想了。萧剑韵拨通陈、于二位的电话。向他们表示谢意,并恰当地称赞二位老兄对自己提供的组织部心理测评素材的高超运用。那是萧剑韵的一个老师前不久告诉他的。萧剑韵就有这个能耐。贮存在他大脑中的资料,都会在必要的时候变成有用的信息,甚至是炮弹。这件事只有黄心是被蒙在鼓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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