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年底,江城“十大好人”评选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各大报都进行了提名活动。这天本市发行量最大的新民报记者葛飞接到一个读者爆料,说市局有个民警,多年如一日照顾一个在三五小区修鞋的残疾人。
葛飞精神一振,预感到这是一条猛料。他驱车找到了那条僻静的街道,修鞋铺子是一间小铁皮房子,一个坐轮椅的男人正在修鞋,看上去他有四十多岁,左嘴角有一条长长的疤,脸色虽然憔悴,两只眼睛却炯炯有神。葛飞愣了一下,这个人似乎有点面熟,在哪儿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葛飞说明来意,对方很高兴,自我介绍说叫老黄,单身独居,修鞋差不多有七年了。
葛飞环顾室内,屋子里很干净,角落里工工整整摆放着一个围棋棋盘,旁边是一把大个茶壶。
老黄一边忙活着手里的活计,一边说开了一直照顾自己的那个民警,他是市局一个副处长,叫佟英杰。
说到动情处老黄一脸的感激:“我修鞋还是老佟找人手把手教的。七年了,小到平时的生活用品,换煤气罐;大到修房子,买冬储菜,老佟一手包了。喏,你看我这身上,从里到外,都是他们两口子给买回来的!那可是个天下难找的好人,你们一定要大力宣传!”
葛飞认真记着,心里暗自欢喜,果然逮着条大鱼!
这时一个一只胳膊的老人来取鞋,掏出了五块钱就往老黄手里塞,老黄连说不要,两个人争执起来,老黄急了,用力一推,他的手劲好大,那老人被推得一个趔趄,这才不情愿地走出去,嘴里连连嘟哝着:“好人!好人哪!”
葛飞暗自点头赞叹。他结束了采访,紧接着赶到了市局,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佟英杰却拒绝接受采访,说有案子要办,一扭头走了。
采访对象不配合的葛飞见得多了,这么条“大鱼”怎么能轻易放过?他上来了拗劲,一屁股坐在接待室等了三个多小时,一直到天黑下班,佟英杰才回来。
佟英杰的脸色不太好看,眉心拧成了一个大疙瘩,看得出在尽量耐着性子:“我真的没啥可说的,也不喜欢作秀。我倒是建议你们多关注各行各业的老百姓,在他们身上,才更容易迸发出人性的真善美!”葛飞软磨硬泡,又是扬正气又是促和谐,一顶顶大帽子压过来,佟英杰被逼得没办法,终于苦着脸一摊手:“哎,我算是服了你们记者了,非逼着我掏老底,这事儿说穿了其实一钱不值。你以为我不想出名啊?可那个老黄,其实是……是我大舅的儿子,我表哥!你说我帮自己表哥干点活,要是真评上个啥‘十大好人’,不成了大笑话了!本来我们这行美誉度就够低了!”葛飞一愣,表哥?他满脸狐疑:“不会吧?爆料的人可没说啊?再说刚才老黄为什么一个字没提?”
佟英杰满脸无可奈何的苦笑,压低了嗓子附耳说:“我说了你可千万别传出去!我们系统马上要人事变动,我表哥,他……他这不是想让我出把名,求个上进嘛!其实这个爆料的读者,十有八九是我表哥自己安排的!你千万别再搭理这回事了!”
居然是这样!葛飞目瞪口呆,随即涌上来一股被愚弄的气愤,膨胀的劲头一下子撒了气,没精打采地告别了佟英杰。
晚上,葛飞在家看一部武侠片,武打动作很精彩,当一个蒙面侠客从高墙一跳而下,葛飞脑子里灵光一闪,不由拍案而起:“是他!就是他!”
他想起那个老黄是谁了!
七八年前,葛飞还是报社的实习记者,本市发生了一起案子,一个武艺高强的飞贼盗窃之后从五楼跳下时摔断了腰,高位截瘫了。法律当然不会因此就网开一面,判了他有期徒刑,不过是监外执行。当时自己的同事采访了这个案子,葛飞对飞贼的照片印象很深,深邃的眼神,嘴角的刀疤,就是他!
葛飞遗憾得连连咂嘴,警官数年如一日帮抚改邪归正的残疾飞贼,他们要不是亲戚该多好,这活典型哪儿找去!
两天以后,葛飞正在忙着采访,一个电话打进来,劈头就问:“佟英杰的好人好事为啥还没见报?他要不算好人还什么人才够格?”听声音正是上次那个爆料的读者,他的口气颇有些咄咄逼人,葛飞的火气一下子爆发了:“他们不是表兄弟嘛,你捣什么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安的是什么心!当报社是你们家升官发财的工具啊!”
电话那头的爆料人被质问得一时没了声,好半天才喊起屈来:“不可能!我是他们十多年老邻居了,他俩什么关系我还不知道?就是普通的警民关系!你们这什么破报社!我要把这料给别家!”
葛飞听这读者的口气强硬,心里又升起一线希望,难道是佟英杰在撒谎?就为了不想出名?这样低调的好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啊!他赶紧说好话稳住了爆料人,答应马上再去采访。
葛飞忙完了手里的活,才走出报社大门,正看见老黄摇着轮椅要进大门,一看见他就急切地说:“记者同志,我对天发誓,我不是老佟的表哥!那个爆料的人也压根不是我安排的!”
还没等葛飞询问他的消息怎么会这么灵通,老黄就滔滔不绝说了起来。
原来老黄习武多年,还曾经是本市的散打冠军,可交友不慎,年少时失足加入了盗窃团伙,犯下了很多案子,当年他的案子正是佟英杰负责。判刑之后,佟英杰发现他孤身重残,根本没有生活来源,就帮他想了修鞋的点子,然后又一手办理了手续,那个铁皮房,都是他利用休息时间给钉的。
说到这老黄的眼睛有点发潮:“这些年,老佟一直在默默帮我。可我啥也报答不了!我能为他做的,也就是天天泡一壶热茶预备着,凉了,我就再泡一壶,不管啥时候他一进屋,茶都是热乎乎的。然后再陪他下一盘棋。”
葛飞感慨万分,彻底相信了老黄。看来是佟英杰的事迹太感人了,才打动了邻居为他爆料申请!这时老黄的电话响起来,他短促地答应几声,挂断电话说:“是老佟!他说单位分了水果,要给我送家去,他有我家钥匙!”
葛飞立刻抱着老黄上了车,十几分钟后车子开到了老黄的家,正好看到佟英杰抱着水果箱子在开门,他看见葛飞脸色就是一沉:“你们就不能给人留点空间?”
可他随即看到老黄红红的眼睛,无可奈何地长出了一口气。
进了屋,佟英杰摇着头说:“你们哪,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要知道,老黄当年可不是平常的小偷小摸,他是横行周边几省的著名飞贼!徒子徒孙遍布全国。他摔成残废以后,省内外大贼小贼跑来跟他拜师学艺,只要他稍微动动嘴,完全可以照样过衣食无忧的好日子,根本不必干修鞋的苦行当!可是他每一次都严词拒绝,还苦口婆心规劝他们回头是岸。
佟英杰开始帮老黄是为了工作职责,顺带监视。一次中秋节他送给老黄几盒月饼,后来听邻居说这些月饼老黄一块没舍得吃,都给了小区里几个残疾小乞丐,在他铺子里修鞋的残疾人他也从来不收钱,又接连几次看到他赶走那些来进贡的徒子徒孙。就是从那时起,佟英杰开始发自内心地敬重老黄,两人之间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说到这佟英杰的声音高起来:“我现在负责的是经济侦查,这个位置经常会遭遇诱惑,我不是圣贤,我拒绝得很辛苦!每当我感觉要坚持不下去了,就跑到这儿喝茶下棋,每次看到老黄总能让我出一身冷汗,告诫自己,清白做人比什么都强!绝不能误入歧途!”
葛飞和老黄都呆住了,居然是这么回事!
佟英杰转过头拉着老黄的手:“老黄,都以为是我在帮你,可没人知道,我得到的比你多!我跟你一样恪守着一份做人的良知,如果这起码的良知也沦为炒作的工具,为我谋取利益,就卖得太贱了!你的心情我理解,可你不该安排人爆这个料!”
老黄急了,脸涨得通红:“老佟!咋你也说是我指使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干的!不信你问葛记者!”
葛飞一愣:“问我?我还糊涂着哪!”
三个人面面相觑,这神秘的爆料人到底是谁?邻居真的有这么热心?
佟英杰忽然一拍额头:“难道是我爱人?哎,这叫什么事啊!”
葛飞的手机响了,又是催他赶紧报道佟英杰的读者,却不是先前打电话的那个爆料人,这个人的口气更凌厉。葛飞无言以对,灵机一动把电话交给了佟英杰,佟英杰接过电话喂了一声,表情忽然凝固:“是局……局长!我是佟英杰啊,局长,你,你怎么……”
那边局长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吼道:“佟英杰,咱系统分到了一个好人名额,我头发都愁白了才挖出你这个典型,上报的材料都准备好了,你居然不配合!这点小事我让秘书打了好几次电话!今天又逼得我催老黄去报社解释!你还非得我强制执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