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城,东岭,三尺见方的块石堆砌而成的族长大屋,显得很是硬实气派。
大雪在往南三百里外的九嶷山中兀自飘飘扬扬,在谷城却已是雪霁天晴,清冷的日光下,雪融成水的瓦流旁,南门宴站在山岭尽头,俯首鸟瞰整个谷城。
谷城不甚辽阔,也不甚繁华,与九嶷山中相比,无疑就是房屋更为规整繁密一些,此外并无太多区别。
火焰灵狐驮着莫尘衣,静立在南门宴身旁,火红的双目间透着漠不关心的慵懒,与南门宴颇有些类似,对这城池没有太多兴趣。
徐氏部落的族长大屋中,徐昭然正在忙碌收拾行装,虽然修道之人俗务从简,但是此去临渊七十二圣峰千万里,一路上还有南门宴及莫尘衣要照顾,都得将细软钱财准备充足,不能慢待了朋友不是?
在徐昭然身后,紧跟着一个身形略微发福、容色随和的中年男子,徐昭然的眉目与之略有相似,不出意外这人便是谷城第一大势力的掌舵人徐翊了。
徐翊的神情也有些散漫,不过嘴巴却是唠叨不停,一会问问徐昭然在临渊七十二圣峰的事情,一会又帮忙取舍她的行装,一会还旁敲侧击地询问南门宴的身份。
徐昭然很清楚自己的父亲徐翊,除却在她上临渊七十二圣峰问道修行一事上颇为严格之外,绝对是一个随和大气之人。一边数落他的唠叨,一边挑拣着回答一两句,待行装收拾妥当,方才正色说道:“爹,我要走了,你自己多注意身体。另外,小心留意偃家的动静。”
徐翊见徐昭然说得严肃,也略略收敛了半分散漫之态,点头说道:“九嶷山中发现天灵石矿的事情,着实让偃家摆了一道,现在童家、谢家那些人对我们颇多怨念,有些不太安分起来。不过,这都不是事,至少你在临渊七十二圣峰那边无疑又添一功,回去后应该能够得到不菲的奖赏。”
徐昭然知道徐氏部落虽然身当谷城第一大势力,但是日子并不十分好过,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诸如偃家等窥视在侧的人伺机反扑,仅仅就前一阵子徐翊身受灵族老人所伤,就不得不飞鸟传书召她回来镇场。
这一次九嶷山中发现天灵石矿,她一举直接捅到了临渊七十二圣峰,彻底断了谷城所有豪族的财路,而偃家却是假惺惺奔走相告,得了老大人情,更让她出乎意料的是代临渊七十二圣峰前来接管天灵石矿事宜的竟然会是偃凌天,而且一出场就以惊天一剑在谷城众豪族面前立下了赫赫声威。
综合所有的情况,如今徐氏部落在谷城已成势孤之态,而偃家却是一副众星拱月之势,此消彼长,往后的日子定然更加不安稳。不过,徐昭然也明白,徐、偃两家之争,归根结底,还是会落在她与偃凌天两人身上,只要她在临渊七十二圣峰屹立不倒,徐氏部落亦能稳固如山。
徐昭然默默沉吟了片刻,有心提醒她父亲注意,偃家很可能暗藏精通“嗜血秘术”这等邪恶功法的人,然而唯一的证据都让偃凌天一剑轰得灰飞烟灭了,多说无益,索性背上行装,大咧咧夺门而出,到了大门外忽又想起什么,回头说道:“我把侯六叔和彭刚留在九嶷山天灵石矿矿场了,他们在城中的事情,你尽快安排给别人吧。”
徐昭然说完,招呼过南门宴,头也不回地朝南远去。徐翊站在南门宴适才所站之地,一直目送着他们消失在远方,方才凝眉锁目,一副莫可奈何的烦愁模样,喃喃低语了一声:“这姑爷年纪也太小了些,真没想到昭儿会是这等嗜好。”
出城南行已远的徐昭然,仿佛对她父亲徐翊的暗自腹诽有所感应一般,不觉愕然回首,入目尽是莹白尽头的一座乌黑暗沉的孤城,虽还未到血阳残照的时辰,但却不由平生一缕暮色重重的哀愁来。
……
……
谷城,西岭,山巅尽头,偃凌天、偃师都并肩而立,淮山略略落后三尺,他们与东岭之巅的徐翊一样,目送着徐昭然和南门宴消失在远天尽头。
风一丝一缕地抽刮,较诸大雪之际更为寒冷,偃凌天的脸色十分冷硬,再无身在徐昭然面前时的那一份随和之态。
他这一次为了得到下山接管天灵石矿的机会,不惜将自己早年因缘所得的一件至宝送给了丹元坊长老之子,结果到了九嶷山之后,却意外发现徐昭然修为又有突破,已经直逼他而来,无奈之下又只能眼睁睁地任凭她将两个心腹安插进了矿场。
有侯烈与彭刚在天灵石矿矿场,不时向远在临渊七十二圣峰的徐昭然通传报告,偃凌天想要在天灵石矿上找回损失,几乎没有可能,也就是说他那件多年不舍得用的至宝算是白送了。至于说回家一趟,稍稍掣肘了徐氏部落,让偃家在谷城的地位进一步得到了巩固和提高,些许微薄之利,于他而言,不足挂齿。
偃师都知道偃凌天的心情不太好,神色不禁有些拘谨,眼看着徐昭然和南门宴的身影消失已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轻轻问了一句:“大哥,就这样让他们走了吗?”
如果说偃凌天此时是一颗憋足了气劲的炮仗,偃师都这一问无疑成了点燃炮仗的火星。
偃凌天猛地转身回头,双眼宛若寒冰一般,深深刺进偃师都的眼底心间,漠然至极地说道:“怎么,你有本事将他们留下?”
偃凌天的话语冷得让偃师都不禁皱眉一阵哆嗦,素来骄狂孤傲如他,自小而大就怕这个性情乖戾的大哥,见其怒意拳拳,默然不敢再有半声言语。
偃凌天训罢偃师都,瞥眼轻蔑至极地扫了神色漠然的淮山一下,嘴角扬起一抹嘲弄的嗤笑,寒声说道:“偃师都,你要记住,养狗也要养一只会咬人的疯狗,像他这样身心已残的废物,不用嗜血秘术加诸其身,是咬不到人的。”
淮山听到偃凌天毫不遮掩的讽刺和辱骂,漠然的神色深处猛地蹭起一抹怨怒,然而就在他近乎忍不可忍之际,恍惚间忽然想到了南门宴,曾几何时,他不就如眼前的偃凌天一样骄狂傲慢么?不就如眼前的偃凌天辱骂他一样辱骂南门宴么?
淮山记得很清楚,在他的每一次侮辱讽刺之后,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南门宴那一脸始终不变的宁静淡泊,感觉就像是一记重拳打到了空处,受伤的反而是自己。
虽然他很不愿意效仿南门宴,但是经历过眼盲、断掌、亡亲、势败等等一系列的挫折和打击之后,他已然认识清楚,对待仇敌,光是怨恨和妒忌是没有用处的,最有力的报复手段是全方位地超越他,最后以绝对强大的实力将其永远踩在脚下或者让其灰飞烟灭。
想到这些,淮山一下子豁然开朗,怨念消散,神色更见淡漠无情。仿佛偃凌天的辱骂和讽刺,只是过耳的寒风,拂过了发梢,便什么都不曾留下。
偃凌天明显感觉到淮山身上的气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觉眉梢轻挑,骄狂谩怒之态随之稍稍收敛了些许,双眸凝聚如剑,盯着淮山审视良久,忽而转身面朝南天,长出一口气,说道:“偃师都,你去收拾一下,带着你的狗,即刻前往临渊七十二圣峰,等到了那里,将这个交给一个叫宋剑平的人,他会帮助你们顺利通过弟子筛选,入山修行。”
偃凌天说完,右手轻抬,五指舒展之间,掌心处现出一枚三寸大小的令符,如石似玉,华光莹润,一看便知是非凡之物。
偃师都有些谨慎地接过令符,反复摩挲了片刻,只见正面峰峦耸峙,气象万千,背面倒悬一柄古剑,剑锋所指的底端,镌刻着“凌天”两个小字,心知这是偃凌天乃临渊七十二圣峰剑宗弟子身份的象征,妥善收入怀中,微蹙着眉头,暗怀忧虑地说道:“大哥,你不是不让我上临渊七十二圣峰的吗?要是让他们发现……”
偃凌天不等偃师都把话说完,便即摆手打断,漠然说道:“诸如嗜血秘术一类的旁门左道,入山后暂时中止修行,不到生死存亡之间,亦不可贸然施用,若情非得已不得不施展,也要绝对保证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偃师都见偃凌天说得郑重,恭谨答应了一声,转眼看了看神色漠然的淮山,迟疑着问道:“那他……?”
偃凌天略有深意地转眼看向偃师都,一字一句地说道:“临渊七十二圣峰高手如林,鱼龙混杂,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你一定要收住性子,一切等我回山再说。”
偃师都听明白了偃凌天的言外之意,这是要用淮山,却又怕他用不好,这才安排他将淮山一并带到临渊七十二圣峰,以待日后好好打熬,好好落子。虽然感觉受到轻视而心中略有微隙,但还是郑重点头应允下来。
偃师都回屋草草收拾了行装,交由淮山背着,两人纵马出城,朝着临渊七十二圣峰狂奔而去。
偃凌天傲然站立在西岭之巅,目送着淮山漠然孤傲的背影消失不见,双眸之间精光闪烁,嘴角掠过一丝贪婪而狰狞的微笑,喃喃自语道:“尧皇帝孙……冥山风雨剑……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