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帆,随着潮涯台畔众向道少年的呼喊,仿佛一轮红日似的从暗沉汹涌的云海深处腾跃而出,帆飞如翼,宛若翱翔九天的巨鸟,长飞而来,乍看尚还遥不可及,下一刻便即逼至眼前,威严华美的凤首舟头傲然耸峙近达十五丈有余,纤毫毕现,栩栩如生,震得众向道少年俱都惊羡不已,口角流涎。
南门宴随众转身,看着悠然悬停在潮涯台畔遮天蔽日的云帆,感受着自舟头、桅杆、翼帆等每一个部件上洋溢出来的磅礴大气与威严,俊逸疏淡的双眉不觉轻轻蹙动,这就是天下两大显圣道门之一的气派,这就是天道的威严与高不可攀,让人心向往之的同时又不禁暗生压抑。
在潮涯台畔的众向道少年的惊羡与茫然之中,云帆那仿若城墙耸峙的舟弦无声翻开,阔大十丈有余的弦板倒悬而下,悠悠落定在潮涯台上,看似沉重无比,但却半点声响也没有。
一个白色道袍的少年从云帆上傲然阔步而下,身后跟着大几十个少年,年长的大约十六七岁,年幼的大约十二三岁。这些人或则脸色颓丧苍白,或则血染长衣,一个个紧抿着唇角,坚忍不哭,然而那一双双不愿正视潮涯台畔众少年的眼睛,却无不是一片莹然。
看着前几日同样怀着无限热望踏上云帆的少年们颓丧归来散去,潮涯台畔一片沉寂压抑,有许多人都不觉想到几日后自己是否也会同样无功而返,不由得志气略沮,面色暗沉。
白色道袍的少年似乎早就见惯了类似情景,对潮涯台畔归来散去与等待随帆离开的少年们的情绪漠然不顾,轻蹙着眉头,高声呼道:“还有谁向道修行不畏生死的,速速登舟,待到云开雨霁再见九黎全貌,即刻启行。”
白色道袍的少年一语道罢,傲然侧立在舷梯之畔,好整以暇地背负双手,双眼微眯,竟似乎昏沉打起盹来。春雨无常,潮涯台畔的众少年保不准什么时候会突然云开雨霁,有心早些登舟,可看着另一边一个个颓丧淹没在风雨山道尽头的少年,又都不禁有些踟蹰犹疑,谁也没有勇气迈出第一步。
南门宴错开视线,遥遥朝着暗沉翻滚的云海看了一眼,见远方长风渐起,天色渐清,知道离白袍道人所说的云开雨霁的时候不远了,也不管其他人的面色如何的沉凝犹豫,探手轻抚了一下火焰灵狐高昂的头颈,朝着云帆舷梯默然大步走去。
南门宴领着背驮莫尘衣的火焰灵狐大步来到舷梯跟前,正欲大步而上,却不料一个高大壮实的身影抢在了前头,抬眼相望,只见正是先前对他怒目而视的孤傲少年。
看着少年那一双明显带着一丝挑衅意味的眼睛,南门宴无奈而又潇洒地微微一笑,默然止住了脚步,直到那少年挑动着眉毛登上云帆,方才抬步。
然而,他的脚步刚刚踏上舷梯,侧立在一旁打盹的白色道袍少年忽而双目洞开,皱缩着双眉飞快地打量了莫尘衣及火焰灵狐一眼,骤然横身相挡,冷漠说道:“这位小弟兄,临渊七十二圣峰择徒大选绝非儿戏,你这位朋友明显心志不全,最好不要登舟为妙。”
南门宴看着白色道袍的少年毋庸置疑的冷漠脸色,不觉微蹙着眉头转眼看了看莫尘衣,他很清楚她并不是真正的痴呆,看到她此时此刻依然一副木然痴呆的神色,暗自低沉叹息了一声,断然回身领着火焰灵狐稍稍退到一旁,转眼看着随风翻涌不歇的云海,默然筹谋。
莫尘衣是阴山涧下于他有恩的老人留在世间唯一的牵挂,他不可能不远万里把她带到了这里后弃之不顾,而临渊七十二圣峰他也是一定要去的。在这两相矛盾的时刻,除却等待莫尘衣最终可能心甘情愿地舍弃那一份木然痴呆的伪装外,还要尽快找到身残志缺亦可问道修行的例证,此外也要考虑,一旦莫尘衣的身份泄露,往后如何面对徐昭然的诘难。
南门宴领着莫尘衣前而复退的一幕,潮涯台畔的众人俱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那些少年自顾不暇,没人关心这种莫名其妙的插曲,一个个鼓足勇气,跟随早已登上云帆的孤傲少年的脚步,飞快地登上舟头。
临渊七十二圣峰剑宗之主顾苍山领着九黎王族的公主钟离秀尚还悠然立于台中,见徐昭然秀眉微蹙下的双眼远远注视在南门宴身上,修长如剑的双眉微微挑动,含笑说道:“那少年是徐师侄为宋老头儿相中的人?”
徐昭然听到顾苍山颇含打趣意味的探问,耳根微微一热,勉强笑道:“师叔说笑了,弟子修为浅薄,哪有代师择徒的资格。他和那个女孩都是我的同乡,资质尚可,却不知道为什么被宋师兄拦了下来。”
顾苍山远远地打量了南门宴及莫尘衣一眼,最后目光却是落在了火焰灵狐身上,眉梢微挑,眼底闪过一丝讶异,淡淡说道:“你这同乡倒是福泽深厚,竟能得九尾火狐相随。只可惜她的神智似乎有些失常,贸然前往须弥山确有不妥,想必宋剑平也是为了她的安全考虑,才将她拦了下来。”
徐昭然从顾苍山口中听到“九尾火狐”四个字,顿时浑身一震,有些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向顾苍山,见他神色严肃,双眸生辉,显然并不是说笑,回头再看向南门宴及火焰灵狐之际,一时间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九尾火狐,远古遗种,天下十大神兽之一。在道藏三千卷中,亦只有简略至极的记载,本以为此物早已在世间绝迹,不想与自己朝夕相处数月有余的火狐,竟就是这么一只远古神兽。徐昭然不由得不震惊,同时亦对南门宴尧皇帝孙的身份背后的意义更为重视了几分。
顾苍山静静地看了莫尘衣及火焰灵狐一阵,遥见远方乌云渐散,收回目光,含笑说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们也走吧。”
顾苍山说罢当先而行,脚步不紧不慢,大约一步七尺,数百丈的距离徐徐而过,眼见就要到达舷梯跟前,忽而身后一阵风响,两个风尘仆仆的少年从旁疾掠而过,匆匆抢到了舷梯跟前。
南门宴看到远方的云海渐散,不觉转身回头,轻蹙着双眉看着舷梯以及守在舷梯跟前的白色道袍的少年,正好看到那两个风尘仆仆的少年从顾苍山、徐昭然以及钟离秀三人疾掠而过的一幕,眉梢不觉轻轻颤动了一下,眼底缓缓浮起一丝轻淡而又冰冷的杀机——偃师都和淮山竟然追他到这里来了。
偃师都与淮山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云帆起航的时间紧迫,既无心理会顾苍山、徐昭然及钟离秀三人,就是看到南门宴清冷淡漠的眼色也视若不见。偃师都径直凑到那白色道袍的少年跟前,从怀中摸出偃凌天的身份令牌,恭谨递上前去,含笑说道:“请问这里可有一个名叫宋剑平的仙师么?”
白色道袍的少年正是顾苍山口中之前所称呼的宋剑平。他默然接过偃师都手中的令牌摩挲了片刻,确认是真的以后,又转眼仔细打量了偃师都一眼,见其眉目与偃凌天确有三分相似,容色稍稍舒缓了些许,问道:“你跟偃师兄是什么关系?”
偃师都是一个明白人,听宋剑平这么一问,便知他就是偃凌天交代自己要找的正主,脸上的笑意更浓,隐隐还带着一丝傲然之意,说道:“你就是宋师兄吧,偃凌天是我大哥。”
宋剑平听到偃师都转眼间对他的称呼就变成了宋师兄,虽然偃凌天早已剑信通传跟他打过招呼,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得劲,剑眉微蹙,将偃凌天的身份令牌递了回去,淡淡说道:“先上去吧。”
偃师都自认为宋剑平必然是偃凌天的随从之流,神色间的傲然之意更为明显,收过偃凌天的身份令牌,皮笑肉不笑地道了声谢谢,转身冷冷盯了南门宴一眼,领着淮山朝云帆之上登去。
偃师都与淮山登上舷梯未半,顾苍山、徐昭然及钟离秀便即来到舷梯跟前,或许是早先就有过不欲声张的关照,宋剑平表现得极为平静,只是对着顾苍山躬身长揖为礼,恭声拜倒:“师父。”
顾苍山转眼看了看偃师都及淮山的背影,目光在淮山空荡荡的左袖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双眉微蹙着回头看向面色有些不霁的宋剑平,淡淡问道:“他们是你认识的人?”
宋剑平微微一怔,看着顾苍山渐显威严的面容,连忙说道:“不是,其中一人拿着大师兄的身份令牌,说是大师兄的弟弟。”
顾苍山微蹙的剑眉猛地舒展飞扬,眼底一片森寒冰冷,虽然宋剑平见到偃凌天的身份令牌就给偃师都及淮山放行远远算不上徇私舞弊,但是淮山明显身残这一点宋剑平丝毫不察,对照他先前阻挡莫尘衣的举动,倘若徐昭然回山之后加油添醋地跟她师父宋时行一说,整个剑宗都将坐实舞弊徇私的污名,声誉受损。
“你没发现其中一人断了一只左掌么?”
顾苍山的质问威严冰冷,宋剑平却是觉得一股磅礴雄壮的气势排山倒海一般扑面而至,惊得浑身一紧,背心处汗发如雨,噤声不敢言语半声。
云帆之上簇拥在舟头观望的众少年们看到潮涯台畔发生的这一幕,虽然听不大真切顾苍山与宋剑平之间的话语,但是从宋剑平那一副战战兢兢的情态不难猜测,顾苍山的身份地位定然崇高无比,连带着对站在他身后的徐昭然及钟离秀的身份也暗自猜度不定。
顾苍山看着宋剑平束身挺立的畏惧之态,飞扬的双眉复又紧蹙而起,双袖往身后疾拂而过,身形如电冲天而起,飘然远去,冰冷而沉重的声音却是如丝线般落入宋剑平的耳根深处:“既然身残之人都可以参加临渊七十二圣峰的弟子大选,智缺之人也要一视同仁,你要永远铭记,道不远人,你没有任何资格代替整个山门乃至代替天道择选门徒。”
顾苍山为了维护剑宗名誉,说走就走,留下来的宋剑平却是心慌胆怯,且不说贸然代替师门代替天道择徒的大罪,就是“一视同仁”四个字,便让他感觉如负泰山。
他很清楚,眼前那个身穿红衣的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钟离秀,是临渊七十二圣峰宗主十二年前钦点的传人,他师父顾苍山动用不少人力物力方才抢到这个亲身栽培她的机会,更不惜降尊纡贵地从临渊七十二圣峰不远万里前来相迎。结果却因为他因为偃凌天的一个身份令牌给坏了事。
徐昭然将事情看得通透,见顾苍山神色沉凝沮丧,缓缓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宋师兄,眼见就要云开雨霁了,你还是早些让人登舟起行吧。钟离师妹我代你亲自送上摩剑崖去。”
宋剑平听到徐昭然的话猛然回过神来,不觉暗怀感激地看了徐昭然一眼,重重点了点头,说道:“有劳徐师妹了。”
宋剑平说完,正待转头招呼南门宴及莫尘衣登舟,不料一直沉默没有半声言语的钟离秀却是先行迈开脚步,登上旋梯,朝云帆舟头走去,口中清淡至极地扔下一句话:“我尚还未入山门,与他们一样参加大选。”
宋剑平看着钟离秀淡漠坚定的背影,整张脸都苦闷了下来,有些求助似的看向徐昭然。
面对钟离秀的坚定决绝,徐昭然始料未及,同时也暗自有些赞赏,不管钟离秀是否是宗主十二年前钦点的传人,也不管她现在的修为如何高深精湛,能与普通大众一起参加正式入门大选的流程,对于其日后在整个山门中的声誉及威望都是有利无弊的。
徐昭然看着钟离秀的背影消失在云帆舟头,看着满脸苦色的宋剑平无奈一笑,转身招呼南门宴领着莫尘衣登上了云帆。
宋剑平看着空荡荡的潮涯台,看着潮涯台外风流云散后渐渐显露出来的九黎满城青翠,暗自深深吸了口气,翻身登舟,合起弦板,掉转舟头,往千万里外的临渊七十二圣峰长飞远去。
九黎城中,不管是好整以暇的土著,亦是神色匆匆中愕然止步的居客,俱都昂首静静仰望那一袭如同凤舞九天的帆影似电远去,一个个眼底尽是一片璀璨闪亮,有羡慕也有期待。
自轩辕以下,千万年来,不管在北,还是在南,乃至在神州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总还有人心怀期待,期待还能有人像轩辕一样,乘龙飞升,就仙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