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玉竹峰上风起雨落,于进迟不似往日般喜笑颜颜,反而眉目纠结,隐隐透着三分阴郁不甘之意。
昨日深夜,他等符宗宗主明山河归来,询问了一下对南门宴和莫尘衣的安排,不想明山河大为震怒,不光将南门宴和莫尘衣一并派去看守伏魔洞,甚而因此连见都不愿再见二人一面。
于进迟不知莫尘衣假装痴呆,事先也对她并不上心在意,他的全副心思几乎全都寄托在南门宴身上,可是他也十分的清楚,伏魔洞内天冥之息汇聚,对修者伤害极大,纵使南门宴心志坚定,乃是天纵之资,却是谁也无法保证他到伏魔洞消磨三年后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是以,明山河震怒且不欲与南门宴见面,他也并非完全不能理解。
南门宴从于进迟口中得知自己和莫尘衣一并去看守伏魔洞的安排,虽然觉得于进迟的神色有些不对,但是并不疑心有他,早在山门之外便已知晓,符宗式微,符宗弟子被安排到一些相对较差的事务,实属正常。他记得布衣老人临别时的叮嘱,顺势说道:“于师兄,能不能给我几张清灵符?”
于进迟从南门宴口中听到清灵符三个字,阴郁的神色猛地一变,满面狐疑地看着南门宴,问道:“你要清灵符做什么?”
南门宴也不隐瞒,转眼看了看莫尘衣,说道:“我得到一位前辈的指点,说是清灵符和还魂丹能让她神智清明起来。”
于进迟双眉极速颤动了一下,看着南门宴满面坦荡的神色,心中狐疑不定:在这玉竹峰上,还有什么前辈会指点于他?莫不是符宗宗主明山河已于昨夜前来看过他?
于进迟想到明山河很可能就是南门宴口中说的前辈,心中暗自一阵短叹,舒缓了神色,说道:“清灵符炼制颇为不易,而且用处不大,是以我们符宗上下,很少有人去研究,估计现在一张也没有,改日我帮你留心看看。至于那还魂丹,可是丹宗一宝,外宗之人若想求取丹药,一定要支付不菲的报酬交换,择日你自己过去问问清楚再作打算吧。”
南门宴感受到于进迟话语背后的索然无奈之意,知道要让莫尘衣在外人面前神智清明起来,还得从长计议,所幸他很清楚莫尘衣是假装痴呆,寻求清灵符和还魂丹的事情并不十分的着急,是以只是洒然点了点头。
于进迟看到南门宴悲喜不萦于怀的气度,心中更为他不值,也更为符宗所受的不公待遇而感到不满,然而对于五大宗主共同商议后的决定,他区区一个宗门弟子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压下心绪,从长袖中摸出一块青色玉牌递到南门宴手中,索然说道:“这里面记载的是我们符宗修行的基础法门,清灵符的炼制方法正好也在其中,你去了伏魔洞后记得好好参研,勤加修行。”
南门宴接过青色玉牌,畅然称谢。于进迟看到南门宴仍旧一派茫然无知的轻松姿态,更觉心中拥堵,原本还想说两句勉励的亦或憧憬三年后的话语,却再难说出口,简简单单地叮咛了一句保重,便疾疾转身离去。
玉竹峰上的风雨略大,已然有了三分夏日雷雨的气息,南门宴看着于进迟落寞远去的孤独背影,眉目间也多了一丝氤氲沉凝之意,指尖轻轻摩挲着青色玉牌,仔细感受着玉牌中隐隐流溢出来的温凉,一步跨进雨中,说道:“我们走吧。”
……
……
麓尘峰,在临渊七十二圣峰最南边,距离玉竹峰并不遥远。南门宴和莫尘衣一路上栉风沐雨,临近午时便已赶到伏魔洞外,一眼看到满面疮痍的老人以及老人身后不甚壮阔的幽深洞口,不禁心生一阵阴寒之意,实不知这伏魔洞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满面疮痍的老人远远地看到宛若落汤鸡似的南门宴和莫尘衣,神色木然没有半分变化,待二人走近,漠然转身向右,走向梧桐树影间的小道,口中低沉说道:“跟我来吧。”
南门宴和莫尘衣默默跟着满面疮痍的老人的步伐,不时转眼四顾,目光穿过梧桐滴漏的树影,远远看到一处庭院檐角,估摸着那里便是他们将要栖宿三年的地方。
果不其然,满面疮痍的老人领着南门宴和莫尘衣走了大约小半刻钟,稳稳停在小院门前,看着院门内外略微有些芜乱的杂草,以及门框左侧从杂草间半露出来的朽腐大匾上的“秋声”二字残迹,冰冷而沉寂的眼神变得有些厌烦和愤怒,呼吸也似乎沉重了半分,漠然冷声说道:“进去吧。”
满面疮痍的老人说完话,不等南门宴和莫尘衣有所反应,便已颇不耐烦地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径大步远去。
南门宴转头看着老人漠然远去的背影,隐隐感觉有些奇怪,风从林间穿过,梧桐树上的雨水哗啦啦淋漓而下,看似砸向老人的肩头,然而却是连他一根发丝都没沾到便即纷纷四下飘散。
南门宴正看着老人的身影消失在小道尽头,忽然间耳根微动,一串极轻的脚步声从小院中踱将出来,回头相望,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英伟少年来到身前,挺拔俊逸的眉宇暗结,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之气,同样看着老人背影消失远去的小道尽头,淡淡说道:“那个人姓左名丘,原是魔门一巨子,只因当年折服于大宗主之手,立誓终生为奴。千百年来,始终为我们临渊七十二圣峰把守着伏魔洞,从未出过半分差错。”
南门宴曾在九嶷山中读书甚多,于仙魔妖灵之说,也多有耳闻,只是没有想到,在这天下两大显圣道门之一的临渊七十二圣峰深处,竟然还有一位自神魔大劫后因式微而变得行踪诡秘的魔门子弟。不过,他并不觉得这是一件不可接受的事情,相对而言,他反倒对身前面色阴郁的少年比较好奇。
面色阴郁的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阵宗的周泰,自那一日将山鬼关进伏魔洞后,他便时常前来此地,然而未得令符,终究难入伏魔洞寸步,后来辗转得知,符宗的南门宴被安排到了伏魔洞,便早早前来等候。
周泰看到南门宴并不接话而只是淡然盯着他的神态,隐隐觉得南门宴与当初在照临台上看到的略约有点不同,或许气度这种东西,面对面的时候感受更为真切吧。
周泰稍稍收拾了一下心绪,说道:“我是阵宗的弟子,姓周名泰。”
南门宴很清楚今年入选山门的人中没有周泰,看年纪也知道周泰入门应该早在数年前,执手躬身行礼,恭谨称呼道:“符宗新入门的弟子,南门宴还有莫尘衣,见过周师兄。”
南门宴行完礼后,直起腰身的时候,不忘又问:“周师兄也是被派来看守伏魔洞的吗?”
周泰神色间闪过一丝落寞之意,讪然摇头,说道:“伏魔洞有左丘一人看守便已足够。我……是来找你的,有一件事情,想要麻烦你帮忙。”
南门宴看着周泰忸怩中略含焦虑的神情,心底隐隐猜到周泰要他帮的忙与伏魔洞有所牵连,不觉眉目暗紧,径直问道:“什么事?”
周泰感觉到南门宴的神色和言语间暗藏一丝淡漠排斥的意味,脸上的忸怩焦虑之色更浓,当下却不言说,只侧身引手,强笑道:“南师弟和莫师妹一路行来多有辛苦,不妨先进屋换身干爽的衣服,回头我再详情相告。”
南门宴感觉周泰态度诚恳,又见其容清气正,料想所托之事应当不是坏事,只是有些难办罢了,不欲拒绝得太过彻底,便应了他的话,领着莫尘衣踏入院门之中。
院子颇为狭小,前后不过三五十丈,与伏魔洞的洞口相似,坐南朝北,东西各有一间厢房,房前回廊环绕,廊前三尺石道奔走相通,余了尽是一片荒芜,此时春日已深,阳光雨水充足,狗尾巴草生长得极为旺盛。
周泰领着南门宴和莫尘衣径直来到南方主房之中,由于心中挂念山鬼在伏魔洞中的境况,纵使是有求于南门宴,也无心做那洒扫庭院的讨好之事,只在主房中稍稍清理出了一块可供落脚的地方。
南门宴站在主房明显朽腐倾颓的房门外,看着光线晦暗的大堂中除却一张木桌稍有搽拭外余了尽皆尘灰满面的景象,心知周泰定然忧心甚重,索性也不先换衣衫,径直说道:“周师兄有什么事情相托的话,不妨直言,只要我力所能及,定然不会袖手不管。”
一只脚跨进屋门的周泰愕然止住脚步,回头看着南门宴坦荡而平静的面容,想起屋中脏乱不堪的情景,不觉火烧双颊,面露羞愧之意。
然而,他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暗自轻咬牙关,大步走到木桌跟前,拧起一个方寸大小的包裹,快步回到南门宴身前,方才忸怩说道:“南师弟新来乍到,今日师兄与你初次见面,几个小玩意,送给师弟日后解闷儿玩。”
南门宴在九嶷山中早就见惯了勾心斗角的剧目,见周泰不说事便先送礼的举措犹显生疏,心中暗自嗟叹,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竟让周泰难为到了这步田地。
施施然接过周泰手中的礼物,南门宴也不打开查验,平淡而又真诚地说道:“周师兄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周泰看着南门宴始终宁静潇洒的姿态,心知自己勉强做出来的世俗之礼有些多余,南门宴根本不在乎,暗自羞愧的同时也不禁暗自兴叹,到底还是于进迟师兄的眼光独到,选上了南门宴这样一个宠辱不惊的人物。
周泰兴叹之余,收敛思绪,将木桌上的包裹一一打开,里头不过是些时鲜的水果和换洗的衣衫以及一床云被,接着又辗转简略讲述了一下五年前与山鬼相遇的往事,最后才将事情相托,请南门宴将他准备的东西带给囚禁在伏魔洞百丈深处的山鬼。
南门宴从周泰口中得知了一些关于伏魔洞的信息,也知道了周泰将一件明明很是简单的事情辗转相托于他的情由。
在整个临渊七十二圣峰,除却特殊时刻身怀令符的人之外,只有像他这样被派来伏魔洞完成三年初练功课的弟子以及左丘,能够进出伏魔洞,其他人一律不得擅闯,否则任凭左丘发难。
左丘虽然立誓终生为奴,为临渊七十二圣峰把守伏魔洞,但是心中怨怒之气始终未消,千百年下来,擅闯伏魔洞的临渊七十二圣峰弟子也不是没有,不过其结果不是当场毙命,便是身陷伏魔洞中,永世饱受天冥之息的吞噬和折磨。
明白了周泰以事相托的情由,虽然他并没有将他与山鬼的事情讲得很是通透,但是南门宴也已清楚,周泰是个性情中人,那个被关在伏魔洞百丈深处的女子,在周泰心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纵使他还不曾十分明白男女间情/爱的意义,也不妨他真心实意地想要帮周泰的忙。
周泰将事情相托,本来还暗自有些紧张,却没想到南门宴答应得很是爽快,意外之余更多的是欣喜,还有对南门宴的暗怀感激。
南门宴答应了周泰后,径直跨进屋中,将桌上的包裹一一扎好,连同周泰先前送给他的那一个礼物一并拧在手中,转身跨门而出,洒落说道:“我现在就先帮你送过去。”
周泰紧跟着跨出门外,看着南门宴穿过荒芜庭院间的三尺小道,坚毅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风雨梧桐的尽头,心底一阵阵感动,回头间看到满屋衰败芜杂还有轻依在门旁木然呆滞的莫尘衣,不觉又是一阵感叹,对一个痴呆女子都不离不弃的南门宴,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吧。
周泰感叹罢了,便默然着手清理房屋,他托付南门宴办的事情虽然简单,但是南门宴果敢执行的态度,让他觉得感动,觉得应该多多报答,至少应该让南门宴再回来时能有一个干净舒爽的落脚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