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山玉清池畔,花开满地,夜雾迷蒙,忽而似有一缕清风流荡,王郡牵着南牧雪悠然破空而出,写意而又潇洒,仿佛她们本来就在花海烟雾中徜徉一般。
王郡松开南牧雪的手腕,信步往前行走,意态中流露出三分慵懒,脆声说道:“自今日起,你便跟在我身边修行吧。”
南牧雪的修为虽然不太高深,但是见识不浅,仅从适才王郡带着她破虚而行的举措中便已知晓,王郡的修为早已登峰造极。她事先未经应允便擅自吃了紫荆玉,如今不仅没有受到惩罚,而且还能拜入王郡门下,实在算得上是万幸之至。然而,在欣慰欢喜之余,她又不免有些迟疑,南门宴尚还远在天边,音信全无,她还想着早日回九嶷山去找他。
王郡朝前走了几步,未曾听到南牧雪跟随上来的脚步声,不觉秀眉微动,施施然回首转身,看着南牧雪蹙眉沉吟的情态,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之色,温婉问道:“怎么?你不愿意拜在我门下?”
南牧雪抬眼看向王郡,见她一派温婉祥和的情态,心绪随之舒坦,平静说道:“不是,只是我早与人说好,待身上毒伤痊愈,便会即刻回转。如今,我出来已经半年有余,若还不回去,只怕他会过分担心。”
王郡发现南牧雪言语之间明眸深处隐隐浮动着一抹深情缱绻的温柔,凤眼中的讶异之色不觉更增三分,在她眼里,南牧雪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却已有了情动于心之态,实所罕见。她稍稍梳理了一下情绪,略带打趣意味地笑道:“什么人令你这么牵挂?心上人么?”
王郡问得如此直接,若是一般的十一二岁的少女,多半会觉得突兀,会觉得忸怩。然而,南牧雪只是耳根微热,脸颊晕红,毫不羞怯地点了点头,坦认无讳。撇开她与南门宴朝夕相处的亲密无间不提,在九嶷山的那段岁月,她就曾不止一次听到她父亲南昌河在与金不易长谈时说过,将来要把她许配给尧皇帝孙。在她的认知中,在她的心里,尧皇帝孙就是南门宴,南门宴就是她将来要嫁的人。
王郡没想到南牧雪如此坦荡而镇定,脸上富有打趣意味的笑容稍稍收敛了些,明眸精定,笑道:“你不用急着回去,我让人去把他接过来,如何?”
南牧雪闻言双眸闪亮,若南门宴真的能来万圣山,不仅可以解决困扰他多年的无法问道修行的难题,而且还能像从前一样与她朝夕相处,简直是最好不过的事情。然而,她转念间又想到南门宴乃尧皇帝孙的身份,想到去年雪夜临别时的情景,知道他短时期内终究还是不要涉足中原的好,于是咬着丹唇,缓慢而又坚定地摇头婉拒。
王郡看到南牧雪坚忍摇头的落寞情态,秀眉微弯,莲步轻移,回到南牧雪身旁,探手轻轻抚上南牧雪的头顶,略带一丝喟叹之意,说道:“我听说,跟你一起上山的那个老人,近来四处求问修仙之道,是不是也是为了你的那个心上人?”
南牧雪微微怔愣,她不知道大医师巫奇是否也来紫罗山问过,昂首看着王郡柔和平静的双眸,嗫嚅了一下嘴角,默然点了点头。
王郡从南牧雪那里得到肯定的答复,抚弄在她头顶上的手掌更显轻柔,话语间不觉多了一丝深沉,说道:“既然他一不方便远行,二不善于修行,那么将来必定需要更多的照顾,需要更好的保护,眼下劫难将至,你是不是更应该勤加修行,获得高深的本领呢?”
南牧雪极是冰雪聪明,很快便即领悟王郡话语中的逻辑,只是对她所说的劫难将至不太理解,凝眉问道:“什么劫难,会不会降临到宴哥哥头上?”
王郡微微一愣,没有料到南牧雪会抓住劫难的字眼,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微笑着摇头说道:“我所说的劫难将至,也是十数年以后的事情,到那时你定然修行有成,绝对能够保护好你的宴哥哥。”
南牧雪从王郡口中听到“宴哥哥”三个字,猛然醒悟到自己不觉间说漏了嘴,看着王郡眉眼含笑的打趣情态,终于忍不住两颊飞红,娇羞地躲开眼去,心底却是暗自坚定说道:“我一定要好好修行,将来保护好宴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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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辰时,流岚山上晨光万里,天卑手海浮石负手缓步跺进归南小苑,悠悠站定在束身长立在庭院中等候的朱显和千马跟前,默然沉吟半晌,漫不经心地说道:“跪下磕头拜师吧。”
千马闻言不禁怔愣,随即心怀激动,早从三多年前被虞舜死士废去气海丹田后,他便无日不想着投师圣天门,重拾修行之道,可是转眼间却看到朱显剑眉纠结,一副迟疑难决之态,不由得心思暗沉,像三年多前一样,默然不作半点回应。
海浮石将朱显和千马的情态尽收眼底,浓眉微挑,微哼笑道:“怎么?觉得我不配做你们的师父?”
朱显静静地看着满面冷傲的海浮石,一双剑眉不由皱缩得更紧,不是他不愿意拜入圣天门,也不是他看不上海浮石,只是他乃天生圣灵之体,自小一心参研离魂珠,寄希望于承袭上古神王之道,如今离魂珠早已遗失,神王之道杳然无望,能够有机会拜入圣天门,也算是幸事,只不过他生性刚毅,得失心重,纵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终究还有几分不甘。
海浮石敏锐捕捉到朱显眼眸深处的眷恋不甘之意,漠然冷声发笑,一股强大的气势从身上崔拔而起,无形的劲力宛若大山一般,沉沉压上朱显的肩头,一分一分凝聚加重,逼得朱显身形佝偻,双膝弯曲,一寸一寸贴近地面,最后深深跪入地下三寸有余。
朱显身为真正的尧皇帝孙,从记事时算起,便从未向任何一个人行过跪拜之礼,此时却在海浮石的强大实力压迫下,莫可奈何地跪拜在地,心底充满了憋屈和愤怒,然而重压在身,他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就是想要愤骂、想要怒吼也不可能够。
千马虽然从朱显近乎扭曲的身形中能够感受到他内心的愤怒和不甘,但是他也莫可奈何,或者更为准确地说是遂从所愿,十分柔顺地随着跪伏在地,恭恭敬敬地向海浮石磕头行礼,拜得仙师。
海浮石对朱显怒目相向的情态漠然不顾,随手将两片玉珏抛进朱显和千马身前的泥淖之中,冷淡说道:“这是你们往后三年各自修行的功课,做到了来山顶找我,做不到就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定然叫你灰飞烟灭。另外,记住你们是各自修行,不能私相传授,否则后果一样是死无葬身之地。”
海浮石说完,负手背身而走,不一会儿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朱显身上的重压尽消,由于之前无谓抗争得太过剧烈,一时半会都还处于虚脱状态,并没立即站立起来。千马心中暗自忧急,他的气海丹田被废,根本无法修行,海浮石光给法诀功课,却不疗治他的痼疾,他有心想问,却又已然不及,见朱显犹且跪立不起,遂也颓然不动。
风流云转,阳光明媚,似乎一点也不为朱显和千马主仆二人的情绪所动。不期之间,长空之上,龙马欢嘶而下,眨眼间便即落在庭院之中。
南牧雪一身白裙,含笑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手中拧着一只流光溢彩的新鲜果篮,看到朱显和千马俱都跪在地上,不禁微微怔愣了一下,转眼间看到千马手中紧拽着的玉珏,认出与王郡昨夜给她的玉珏形制类似,知道同是圣天门弟子的信物,恍然明了二人也已拜入圣天门的事实,脸上的笑容更为灿烂了几分,快步走到朱显身前,欢声说道:“恭喜朱师兄。”
朱显正自郁愤不平,听到南牧雪的欢声笑语,心中更觉不是滋味,抬眼冷冷朝她瞪去,正待反唇相讥,却不期看到一缕青丝从南牧雪的鬓角垂落,在阳光中荡漾得五彩缤纷,霎时只觉恬静柔美宛若雪莲轻绽在眼前,心物两忘,愕然呆愣。
南牧雪从朱显那一眼愤然瞪视中敏锐察觉到了他内心的激怒和不甘,感觉像是看到了三年多前南门宴初醒之际同样憋屈愤懑和彷徨不甘的眼神,不仅不为所惧,反而觉得亲切,放下手中的果篮,将朱显缓缓扶起,随即又探腰从泥淖中捡起他的玉珏,拉起裙摆将其搽拭干净,温婉递到他手里,柔和笑道:“既然已经拜入了圣天门,往后只要好好修行,还有什么好忧虑的,还愁什么事情办不成呢?”
南牧雪的话说得天真宛若童话一般,朱显听在耳中,心里却是倍受鼓舞,先前的种种激愤和不甘的情绪,俱都化成了昂扬的斗志。是啊,圣天门乃天下显圣道门,『圣天道』亦是祖神女娲所遗之玄功宝典,只要修行有成,何愁不能诛灭逆贼,重掌神器!
朱显心念通达,双眸定定看着南牧雪,内里不觉多了一些别样情愫,诚挚说道:“谢谢你,南姑娘。”
南牧雪实则尚还并不真懂男女之情,于朱显眼中的神色变化并不了解,只觉得朱显的眼神有些炙热,不自觉地避开眼去,转身提起地上的果篮,往屋中送去,口中随意说道:“说来,我能拜在郡仙子门下,还有我身上的毒伤得以痊愈,都多亏了你们。往后我们就是同门师兄妹了,有事没事都记得上紫罗山找我。”
朱显之前听南牧雪提过,伤愈后便会回转南疆,听到她如今也拜在了郡仙子门下,心下不觉舒坦充实起来,含笑说道:“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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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岚山之巅,海浮石和王郡相对斜立于雾霭悬崖之畔,将归南小苑中南牧雪与朱显相谈甚欢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王郡的俏脸上挂着轻淡而柔美的微笑,说道:“临渊七十二圣峰只有剑、符、器、丹、阵五宗,门下内传弟子亦不过千余之数,然而千百年来却始终与我们圣天门分庭抗礼,任南渡当真是功参造化,让人感觉高山仰止。”
海浮石面色微肃,脸上掠过一丝落寞沧桑之意,喟然叹道:“我们圣天门这些年来俗念难除,内耗甚巨,这才让临渊七十二圣峰声名犹胜。不过,任南渡确实可畏。十数年前,我曾在南疆见过他一面,当时他毕衣褴褛,然而所过之处,神魔退避,我当时犹在百里开外,却也差点心神失守,道行尽毁。”
王郡脸上浮起敬慕向往之色,秀眉微弯,好奇问道:“任南渡多年不露踪迹,他现身南疆做什么?”
海浮石脸上浮起一丝兴叹之色,说道:“他亲身登上九黎王庭,钦点九黎王族的新生公主为真命传人。”
王郡好奇更甚,继续问道:“哦?那小女婴你可有看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海浮石点了点头,转眼遥望归南小苑中的朱显,说道:“那女婴和朱显一样,都是天生圣灵之体,只不过她自一出生便得任南渡密法加持,天性无有丝毫亏损,想必此刻也已身入临渊七十二圣峰,将来造化,不可限量。”
王郡从海浮石的话语间听出一丝唏嘘慨叹之意,同样转眼遥望归南小苑中的朱显,微笑说道:“所以海先生适才收徒之际有意催发朱显的桀骜心性,也是希望他日后成就更为高深的道行吧。”
海浮石无奈一笑,双眉略紧,沉默了片刻,说道:“南疆九黎王族多了一位临渊七十二圣峰的未来大宗主,势力势必水涨船高。神州中原,虞舜代唐尧而立后,德育天下,筹谋不小。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人世间又将生灵涂炭。”
王郡悠然一笑,说道:“天道有常,祸福不测,说不定这人世间的灾变未生,天降劫难便已避无可避了呢。”
海浮石神情微震,双眉更紧,沉默许久,无奈悠长一声叹息,喃喃说道:“是啊,我们能做的就是悉心调教一二个资质不错的弟子,希望他们日后堪当大任,化解得了那累世劫难。”
风声细细,王郡默然含笑不语,明净无尘的眼眸深处,渐染一抹如暮的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