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门宴踏过一程暗沉斑驳的光影,拂落白了三千青丝的满头雪花,缓缓走进火光熠熠的中屋大堂,却已不见南昌河的身影,只听到偏房中有絮絮的低语传来。
偏房中,松油灯摇摆不定的星点火光之下,大医师巫奇满面罩着一层凄艳如血的红芒,皱纹深如刀刻的额头上挂满了晶莹的汗珠。他十分谨慎而珍惜地将纤细如发的银针收入树脂袋囊,抬眼看向满面沉肃中饱含期待的南昌河,缓缓摇了摇头,沉声说道:“我拼尽全力,也只能暂时将她体内的瘴毒稍稍抑制。若要根除,只怕非方外奇术莫可奈何。”
大医师巫奇深通医理,不过自身修为有限,虽知道世有近乎起死回生之事,但却无力成行。他口中的方外奇术,便即是指修仙道门中修为已臻于炉火纯青之境的人所掌握的神通本事,这种人往往能够化腐朽为神奇,别说区区瘴毒易解,就是肉身丧尽,也依然能够筑莲化身以为神魂寓所,不忒不灭。
南昌河曾身为尧皇重臣,自身修为亦是不低,更兼还有一个在万圣山修行的儿子,见识较诸巫奇尤为广博,自然十分清楚巫奇口吐“方外奇术”四字的言外之意,一时间皱眉沉吟难决。
九嶷山位处中原与南蛮的夹缝之间,南昌河所率领的南氏部族及尧皇残余势力,于北面高坐庙堂的虞舜而言,是眼中钉肉中刺,于南面潜隐蛰伏的三苗而言,是在喉如鲠的旧怨,要知道早年唐尧率兵攻打三苗,差点灭尽三苗九族。
然而,在整个神州大地,除却一些诸如昆仑之巅、沧海之洲等这般名传海内却又步履难至的神迹外,最为世人所熟知且景仰的修仙道门唯有两处,一则是承载女娲『天石』大道的万圣山,二则是传承炎帝神农乃至战神蚩尤英灵的临渊七十二圣峰。
万圣山处天下之至中,正在虞舜王朝势力笼罩的疆域背后,而临渊七十二圣峰则濒临神鬼不至的南荒绝地,也在三苗势力覆盖的地域还要往南,是以,不管是想要送南牧雪往南去临渊七十二圣峰,还是往北去万圣山,都要承担横穿强大敌对势力的巨大风险。
南昌河思虑权衡之下,觉得将南牧雪往南送到临渊七十二圣峰,中途出事的风险相对要小,毕竟三苗蛮民与尧皇是旧怨,而且南牧雪年纪尚幼,未必会备受关注,不过唯一的疑虑是到了临渊七十二圣峰后,却不一定会得到及时的救治,因为近些年与南蛮交往下来,隐隐约约得知临渊七十二圣峰上的人十之八九都很恢诡谲怪,行事素来秉性直行,对北面中原的人向来不太友善。
若将南牧雪往北送到万圣山,需要穿过更为辽阔的疆域,面对的敌对势力也更加强大,中途出事的风险极大,唯一的好处是可以百分百确定,只要到了万圣山,纵使南云轩对整个南氏部族私怨甚深,也必然会及时救治他的亲妹妹南牧雪。
“我想,只好派人带雪儿重履中原,北上万圣山了。”南昌河沉吟之余,最终还是作出相信至亲南云轩的决定。
大医师巫奇对南昌河的决定早有预料,一点也不见意外,眉峰微聚地点了点头,郑重说道:“你也别派其他人了,就我带雪儿走一趟吧。”
南昌河知道大医师巫奇素来喜爱南牧雪,见其主动请缨,初时也不觉得奇怪,然而转念间想到巫奇也素来甚喜南门宴,又想到适才发生在堂屋里的争吵,神色顿转沉凝,肃声问道:“宴儿身体根骨上的问题,先生还没有找到有效的解决办法么?”
与偏房一门之隔的堂屋中,闻声正缓步往偏房而来的南门宴听到南昌河这一声发问,不禁顿住了脚,仍然略显稚嫩的双手微微蜷缩成拳,挺秀俊逸的双眉轻蹙如川。哪怕之前从“狐妖”口中得知自己有病,他也从没想过自己的身体存在问题,更没想过南昌河与大医师巫奇早已知道他有病却还一直隐瞒着未曾向他透露一丝一毫。
大医师巫奇和南昌河一样不知道南门宴已经到了门外,缓缓叹息了一声,疲惫中略带一丝昂扬,说道:“嗯,这次我之所以要送雪儿上万圣山,一则是因为雪儿的状况不太稳定,一路上都需要妥善料理,二则是想向山上的高人们请教一番,看能不能找到破解天冥之体不能修行的方法。”
南门宴从大医师巫奇口中听到“天冥之体”四个字,微微蜷缩的双拳不由拽得更紧了一些,又听到南昌河叹息说道:“先生这一去路途遥远,非一年半载不能回转,只怕到时候早已物是人非……”
大医师巫奇神色冷峻地重哼了一声打断南昌河的话,绝然说道:“南门宴这个尧皇帝孙的存在,就连身入天圣之境的虞舜都寝食难安,这些年都还不停派人前来刺探,区区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淮炎玉又何足挂齿!只要他一日未曾夭折,便一日都还有机会,若能成功找到破解天冥之体不能修行的方法,以他如今打下的坚实根基,必将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南昌河十分了解巫奇的硬臭脾气,对他的顶撞也不大在意,只是淡淡然近乎敷衍地嗯了一声。大医师巫奇对南昌河也有相当程度的了解,知道他对南门宴虽然一直都很严格,但是从根本上却从不十分信任,一时间也无心分辨或者指责,收拾好针包行囊,冷面夺门而出,说道:“我回去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带雪儿启程。”
南门宴伫立在门前,听到大医师巫奇往外而来的脚步声,身形微转,悄无声息地背贴在门旁墙上,看着巫奇与南昌河相继跨门而出又并肩头也不回地出了堂屋大门,方才转而一步轻轻跨进偏房之中,探眼往南牧雪的小床望去,愕然发觉松油灯的黯淡火光下,南牧雪的双眼悠张,正静如秋水般望在他脸上。
南门宴不知道南牧雪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不过估摸着她也听到了南昌河与大医师巫奇的对话,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缓缓走到床前,探手取下肩上的雪白狐皮,俯身轻轻盖上她仍显瘦削的肩头,笑了笑,说道:“对不起,我又连累了你。”
南牧雪醒来已经有了好一会儿,不光听到了南昌河与大医师巫奇的议论,而且听到了堂屋中的诸多争吵,甚而是南门宴最初归来到达窗下的脚步声,她也都于冥冥中听得一清二楚,或者更为直接地说她就是被南门宴归来的脚步声唤醒的,之所以一直在南昌河与巫奇面前闭眼装睡,便是在等他。
南牧雪看着南门宴嘴角略带一丝萧瑟的微笑,以及满布伤痕的脖颈、肩背和胸膛,眼底尽是一片如水的温柔,探手轻轻抓住雪白狐皮的上沿,淡而坚定地说道:“宴哥哥,你跟我一起上万圣山去吧。等我们到了那里,我一定让我大哥帮你。”
南门宴看着南牧雪真诚而平静的眼神,心底涌过一阵暖流,适才因为种种变故而起的微怨,随之冰释瓦解,淡泊、平静而又潇洒地摇头笑道:“我在这里挺好的,就不陪你去了。”
南牧雪温婉可人,不光一点不傻,反而十分冰雪聪明。从南门宴这一句彻底洒落、简单至极的话语中,她品出了种种深意——南门宴身为尧皇帝孙,若随她一并北上前往万圣山,无疑会引来虞舜势力的重重阻挠,不光其自身将会置于险境,而且还会真的连累到她——是以,不管是为了她的成功疗治伤毒,还是为了留住青山意图日后北上中原,他都不能以身犯险。
南牧雪领悟到南门宴心中的深意后,眼底的那一丝淡淡的忧虑之色尽去,嘴角微扬,病态的俏脸上浮起一抹仍旧万分美艳动人的笑容,爽朗说道:“那宴哥哥就在寨子里好好待着,等我到万圣山疗治好伤毒之后即刻便回。至于淮山以及他爹,你也不用怕他们,我爹他们不知道,我却还是清楚的,那火狐分明就是他招来的,回头我就告诉我爹,看他们还敢怎样。”
南门宴知道淮炎玉、葛青松和水木华等人早已对他不再信奉,火狐事件只不过是一个引子罢了,说与不说意义不大。不过面对皱缩着琼鼻满面不忿地为他抗争的南牧雪,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脑海中回想着“狐妖”说过他并非天生的天冥之体一事,神色微微一顿,颇为谨慎地说道:“牧牧,你到了万圣山见到你大哥后,能不能帮我问问,三年前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南牧雪看着南门宴骤转沉凝的脸色,只道他又想起了三年前突然失忆的事情,尖细的眉峰微微凝聚,郑重说道:“嗯,我一问到答案便立即飞鹤传书给你。”
南门宴以前听南牧雪说过,早些年她身在帝都平阳的时候,与远在万圣山上的大哥南云轩偶有飞鹤传书的来往,三年前南迁到了这九嶷山后,便再也没了联系。不过想必当年的飞鹤还在,南牧雪到了万圣山之后,应当传书不难。
南门宴将心事彻底交托,更觉坦荡轻松,含笑点头,说道:“你明天一早就要启程了,有什么想要带的,我帮你收拾准备。”
南牧雪平静温柔的目光落在南门宴身上醒目的伤口处,微抿着唇角摇了摇头,低声说道:“要带什么东西,我爹都会有安排的,现在我就想再和你喝一回醉酒。”
南门宴在过去三年的焚元困境挣扎的过程中,时有受伤,每每于此之际,便会借醉酒麻痹一下痛觉神经。最开始南门宴不喜也不善饮酒,后来在南牧雪的杯杯劝进陪同下,方才渐饮渐善,渐善渐喜。不过由于近一年来随着焚元汤液对他产生的效益飞速减弱,南门宴少有负伤,与南牧雪相对畅饮的经历便随之减少了许多。
此番南牧雪要醉酒,其在为他止伤治痛的用意,南门宴自然心知肚明,也不因她身中瘴毒而矫情劝诫,返身到堂屋抱过一顶三尺小缸,掀开瓦盖,用两只深及三寸的青竹杯满舀粗酿,与南牧雪相对畅饮开来。
这一夜,南门宴喝得大醉,醉到深处做了一个梦,梦里又见了那一座起于云根深处、至于无尽虚空的崔嵬大山,山峰如柱,柱贯天地,任凭日月如梭,风霜雨雪,始终岿然不动,万古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