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三日的清晨,钟离秀跟着白衣男子远离风雨未歇的岩洞,来到一处晴明的幽谷,于暖泉中洗去一身污秽和疲惫,换上白衣男子不知从哪弄来的火红长裙,临溪绾发,倒映在如镜水面下的俏脸朝如新发,丝毫未曾留下不可复原的伤残。
钟离秀想起白衣男子在南门宴临去前说过的话,愕然抬头,转眼顾盼,狐疑而又略带一丝清冷地说道:“你故意欺骗他?”
白衣男子对钟离秀漠然不顾,昂首眺望远天随风流转的白云,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样不好么?难道他甘冒奇险为你取来莽牯神丹后,你不觉得高兴?”
钟离秀不觉怔愣无言以对,扪心自问,如果南门宴当真为她取来莽牯神丹,不,哪怕最终两手空空而回,乃至压根就不曾去尝试过,只要他能活着与她再见一面,那么她定然也是十分高兴的。想到南门宴重伤之下不知去向,生死难料,又不觉心思暗沉,犹豫沉吟片刻,默然转身沿着山路往回走去。
白衣男子听着钟离秀意欲回身去找南门宴的脚步声,嘴角浮过一抹嘲弄的微笑,冷淡说道:“你应该很清楚的,你的伤势尚未完全康复,纵使你未曾负伤,在这虎牢山深处也是寸步难行,你就此回头,不仅没有可能找到他,而且还会无故赔上自己的性命。”
钟离秀缓缓停下脚步,秀眉暗沉,眼眸深处浮起一股冰冷的愤怒之意,断然转身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钟离秀适才回头前沉吟犹豫,就是想要试探一下白衣男子的态度,结果让她很失望,也很迷惑。从白衣男子先前的种种表现来看,像一个朋友似的事事为她考虑,而且修为深不可测,能在虎牢山间闲庭信步,回身去搭救南门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然而他却漠然袖手,不欲为之,甚而连她这条他费了大力气救回来的性命,亦似并不在乎。
面对钟离秀突然间变得冰冷而又暗藏愤怒的质问,白衣男子微微怔愣了一下,随即双眼闪动,悠悠浮起一抹略带欣慰之意的笑容,说道:“都说感情容易让世人迷惘、脆弱,你倒是稍稍有那么一点例外。不过,你这一问有点多余。因为不管我是敌人也好,是朋友也罢,你都不能把我怎么样,而且你若想活着离开虎牢山,也只有唯一一个选择,那就是跟着我去灵都。只有在那里,你才有再见到你那心上人的可能。”
钟离秀看着白衣男子闪动着妖异光泽的双眸,心绪潮涌起伏,神色愈见阴沉。如果说南门宴此前十数日穷追不舍让她错觉他是在猫戏老鼠的话,那么眼前来历不明的白衣男子,行事诡秘却又处处坦言不讳,让她觉得俨然身陷于鼓掌之间,甚而比临渊七十二圣峰大宗主加诸在她身上的命运,更加沉重难以抗拒。
或许是顾念此去灵都山高水远,不想一路上都与钟离秀横眉冷对,白衣男子深邃神秘的目光缓缓从她身上挪开,悠悠望向东北方潮雨正浓的云头,话音略转低沉,肃容说道:“其实,问仙修道就该像男欢女爱一样,一心倾注而生死两忘。你那心上人资质很好,只是顾虑太深,多所求全,不经历一番生死得失,只怕终难了悟于心。”
钟离秀正值激愤难平之间忽而听到白衣男子口吐妙语,霎时间只觉振聋发聩,虽然白衣男子的话是为宽慰她而发,但其中的道理却是直入其心。
从前,钟离秀一直试图抗拒自己的出身以及临渊七十二圣峰大宗主加诸在她身上的命运,然而她身入临渊七十二圣峰修行,乃至在择徒大选上暗中与刑天较劲,为的亦不过是证明自己不负大宗主钦点传人之名。她这一生此前十三四年,自己把自己深深囚禁在命运的枷锁里了,从未曾一心倾注,更没能生死两忘。
钟离秀默然静立不动,周身仿似悸动般轻颤不歇,心念电闪,渐渐如潮潜沉,一心倾注而生死两忘,该忘的又何止生死呢?自己的出身,是没有选择余地的,临渊七十二圣峰大宗主钦点自己为传人,亦是没有选择余地的,然而这一切都仅仅只不过是生命的开端,真正的命运与整个人生紧密粘连在一起,需要自己一心倾注去经营,又何来顺从抗逆?何来明日回头?
风从林间吹过,溪流如铃声轻响,云影悠悠而下,滑过白衣男子深邃神秘的双眸,他静静地看着突然间变得无比深沉宁静的钟离秀,眼底的惊奇愉悦好似蜻蜓点水般微微荡漾开来。
……
……
虎牢山地形奇特而复杂,西南边晴空万里,十数里相隔的东北方却是阴雨连绵。距离曾经篝火熊熊的岩洞不远处,众星拱月般的山脉尽头,峻奇好似恶狼的大青石下,暗藏一个幽深的洞口。
火焰灵狐和石龙默然伫立在洞口左侧,不时抖索一下肩头亦或摸一把脸颊,摔开寒冷恼人的雨水,静静地注视着悄无声息的洞穴。
金将军满脸不乐意地斜靠在洞门右侧,一双眼睛擎张如鼓,不时在火焰灵狐及石龙身上扫来扫去,大有愤然不甘之色。若不是它将南门宴从岩洞前的冷雨中拖来此处,借长居于此的雪狼取血为他疗治,他焉能支撑到现在?
当然,救治南门宴自然不是金将军的本意,且不说钟离秀那一层关系,就冲南门宴在它身上留下的两处伤口至今尚未愈合,它也恨不得将他撕成碎片。只是白衣主人事先有命,它莫敢不从。
洞外风雨潇潇,洞内亦是幽深寒冷,昏暗近乎不可见物的山洞深处,一匹壮硕犹胜猛虎的雪狼匍匐在地,四肢旁伸,有若待产,然而腹中之物似乎过大,撑得两肋擎张如球,殷红滚烫的狼血从腹下汩汩渗漏而出,顺着槽纹满布的青石蜿蜒成河,四溢流散。
雪狼尚未气绝,喉头滚动起伏得十分剧烈,双目刺红如血,腹中之物偶尔一下动弹,眼眸深处的惊惧恨怒之色便更增三分,看起来极其狰狞可怖。
时光在雪狼的深彻痛苦之中一寸寸消磨,渐渐的,暮色降临,洞里洞外俱都一片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深处,痛苦中一直坚忍低哼的雪狼忽而暴起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同时,刺啦啦一串剑磨筋骨血肉的锐响相随,紧接着一个人影从雪狼的背脊中艰难攀爬而出,匍匐跌落在一旁,俯首咳嗽呕吐不绝。
听着山洞深处夹杂恐怖的声响,石龙只觉得一阵阵头皮发麻,双眼暗藏惊骇疑惧地飞快瞄了对面的金将军一下,随即又飞快闪躲开去,心头兀自一阵阵急跳,虽然未曾亲眼目睹此刻山洞深处的血腥场面,但是想到三日前金将军把晕迷中的南门宴硬生生塞进雪狼腹中的惨烈情景,依旧烦恶欲呕,心惊胆寒。
火焰灵狐倒是显得平静许多,如火轻燃的双眸静静地扫了挠头搔耳满面不屑的金将军一下,复又端凝不动地凝注着山洞深处。近几日南门宴数度遇险,它也似乎连带着一下子成长了许多。
惨烈的狼嚎,犹如渐渐远去的风笛,幽幽咽咽终至于消泯无踪。南门宴的咳嗽和呕吐声却似漫漫永无尽头。也不知过了多久,南门宴自觉吐得全身虚脱,吐得吐无可吐,方才勉强撑起身形,拄着二尺短剑,近乎匍匐一般艰难往洞门外挪来。
石龙听着南门宴缓慢前行的脚步声,虽然心头犹有作呕之意,但还是硬着头皮钻进山洞,趋身去扶,然而他探手尚未触及到南门宴的人,却又像触电般惊退出来,骇然回首张望,看着渐渐走向洞门的南门宴的双眼猩红如血,犹如明灯夜悬,似与那妖兽雪狼的双眸一般无二,霎时间只觉芒刺在背,呼吸暗紧。
金将军看着疲惫狼狈不堪的南门宴,不以为然地昂首狂笑出声,探手往光滑无比的青石上轻轻一攀,身似鬼魅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南门宴谁也顾不得理会,一出山洞便一头扑进风雨中,任凭轻寒的夜雨冲刷满身腥臭粘滑的血液,渐渐的鼻翼狂张,胸腹鼓伏,好似溺水获救的人一般,贪婪而又深沉地呼吸不绝。要说他这三年多以来受过的苦楚亦有不少,也不轻,可这种从昏迷中醒转后发现自己身在狼腹中待产的恐怖经历,的的确确还是头一遭,而且他真心希望,这也是最后一遭。
石龙紧靠在洞口的青石上,直到南门宴的呼吸渐渐平复,方才硬着头皮凑上前去,从怀里掏出先前未曾归还的火凤云纹锦囊,有些拘谨地问道:“你要不要再吃点药?”
南门宴紧闭着双眸,默默摇了摇头。在过去困于狼腹的三日中,他的神智早已清醒,只是身体受创过重,一时无法自救,直到清清楚楚地感知好似婴儿汲取母体能量一般从雪狼身上吸取足够的能量,方才竭力脱困而出。虽然他不清楚金将军是如何将他与雪狼塑造成好似母子般的缔结关系的,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的伤是彻底好了。
山风一阵一阵地抽刮着冷雨拍打而来,南门宴在风雨中洗尽一身污秽,心思缓缓沉定后,不禁暗自心怀感叹:妖有妖道,实不可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