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饮食文化底蕴实在深厚,即使那些名不见经传的乡土小吃,也够饮食专家孜孜石乞石乞钻研一辈子的。别处的小吃我也品尝过不少,确实美不胜收,各有千秋。不过在家乡厚厚岁月沉积层下面的乡土小吃,总比别处多了一层美感。这也许是一方水土和浓浓的乡情所致,因此想起它们格外亲切,十分牵挂。
我家是洪洞的。小时候嘴馋,每逢进城、赶集还是逛会,总是念念不忘那些元宵、软米蒸饭、麻椭儿之类的地方风味小吃。其中醪糟儿则位居我的“恋食榜”的榜首,一听见那种独一无二的特色响声,就会情不自禁地流口水。那是冲醪糟儿的声音。这种声音很特别,老远即可听见咚咚的响,既像爆竹,又像三眼铳,单响连响交错变化,很有节奏感,甚至还带有醪糟味儿呢。声音刚中有柔,醇厚悠远,极富穿透力。近听像打炮,浑厚圆润,远听如击鼓,柔韧清晰。它是卖主有声有色的免费广告,也是顺手捎带的才艺表演。卖主胸有成竹地深信:不必吆喝,顾客自然会寻声而来边喝边欣赏的。
醪糟儿也叫甜米酒,是用上等糯米经发酵酿造而成,酸甜酸甜,爽滑爽滑的,不但口感贼好,还是一种保健饮食。研究饮食的专家及相关资料都表明,它富含碳水化合物、蛋白质、B族维生素、矿物质等,可促进消化、生津止渴、滋阴补肾、清肠健胃,据说还是产妇下奶的独特偏方。
卖醪糟儿的人大都是挑着担子串村赶场的。担子就是他的醪糟作坊,一头装着炊具,一头安装着推拉式风箱和专用炉子。炉子里的火出发前就生着了,路上只要有顾客说一声:“给咱来一碗……”摊主立即就放下担子,热情地把铜炒瓢坐在炉子上,倒上生醪糟儿,开始加热。此时右手呱嗒呱嗒地拉动风箱,呼呼的火焰就裹着那种美妙的“炮声”,从倾斜45度的短小烟囱里直喷出去。烟囱就像火焰发射器似的向空中喷吐出一束一束康乃馨似的碎花儿,快如流星,灿若云锦。如果是黑夜,视觉效果更佳。
与此同时,左手还捎带有节奏地敲击锅碗瓢盆,发出清脆悦耳的伴奏声,与咚咚炮声、呼呼火声和风箱打节奏似的响声形成一章美食交响曲。
顾客在分享这种声光艺术中,不知不觉之间,一碗热腾腾的醪糟儿就冲好了。如果舍得多花几毛钱,让在里面冲上一个鸡蛋,乳白色的醪糟上面漂浮一层金黄的蛋花,口味又上一个档次。若按不同口味要求再加点葡萄干、莲子、杏仁、花生仁一类的作料,那品位就更上一层楼了。要是热天,不妨趁观赏的时间让它稍凉片刻。这时再喝下去,就会满肚子舒服,既清热解暑,又消食开胃。若在严冬,趁热喝下,立刻面带微汗,浑身暖烘烘的,会让人错把恶九当阳春。
要是到了庙会或集镇上摆开摊子,那阵势可就更热闹了。几家卖醪糟的八仙过海各显其能,都尽力亮出自己的绝活儿,因此顾客就会逐渐增多。想喝的人咽着唾沫等待的同时,还在暗自分析比较,作着该喝那一家的选择。爱看热闹的人,一边闻着略带酒味的清香,一边沉浸在那种非物质文化遗产(这是现在的时髦话,那时候可没有这个词儿)的表演中。喝完的人还像跟恋人告别似的一步三顾,依依不舍。走开的人,很久了还打着饱嗝回味那滋味,以及那久久缭绕于耳的音乐。
我小时候喝醪糟儿,除了解馋,就是陶醉于那种快乐神奇的氛围。这种嗜好,已达到深度痴迷的程度。有时候,在逛庙会前就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有时还会做甜蜜蜜的醪糟儿梦,甚至会笑出声来呢!那情景和那感受,直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
遗憾的是,现在醪糟生意虽然还有,但那种表演美食交响曲的技艺已濒临失传。这使我从内心发出“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的感叹。难道历史真的会无情地淘汰这种遗产吗?阿弥陀佛,但愿我这种疑虑是多余的。
原载《老家》2009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