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的升起预示着这将是晴朗的一天。
在位于内陆的T市,初冬的寒气并不刺骨,反而让人感到舒畅。空气里略微带一点潮湿,使得鼻子和嘴唇都不会因为过于干燥而感到难受。
Charles(查尔斯)轻轻拉开厚重的窗帘,打开通往阳台的玻璃门,阳光在一瞬间就抢占了这片刚才还属于黑暗的领地。他伸着懒腰,大口呼吸着早晨新鲜的空气。然后,双手倚着栏杆,眯着眼睛欣赏着远处遛鸟的人群。
他已经习惯在朝阳初起的清晨,眯着眼睛欣赏远处的景色。一直都是如此。从父亲那艘破旧的渔船起。他倚在栏杆上,注视着远处的飞鸟。空气中也带着潮湿的味道。那时候,他们一定是在返航的途中。
就气候而言,T市比BJ可强多了。BJ的天空永远是灰蒙蒙的,让人总感到大难临头;走在街上,嘴唇和鼻子还不是最受罪的,裸露在空气中的脸和手就好像被浸泡在腐蚀性的液体里面,不出三个月,就会变得粗糙难看。
对于一心想回BJ的Charles(查尔斯)来说,BJ其实并不遥远。他只需要在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把他的计划漂亮地完成,就可以像英雄一样凯旋。
然而,烦扰担心却莫明其妙地涌了上来。地税的麻烦当然是其中之一,别的呢?……
香港,T市,BJ——他人生的三个站台。香港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苦难的源泉;BJ有他的家,妻子,孩子;T市呢?
Charles(查尔斯)默默地转过头,将身子轻轻靠在门框。阳光像金黄色的薄纱覆盖着那张凌乱的大床。床上有个女人正在熟睡,她披散的长发遮住了自己的脸,只留出耳后那颗刺眼的黑痣。
不知道过了多久,Charles(查尔斯)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走进浴室,汩汩的水流一下子打破了屋子的沉寂。
早上淋浴是一个很好的习惯。从他自认为已经成为一个上等人的那天起,就开始养成了。他一直坚守着这个习惯,就像坚守着现在的生活。他时常会害怕失去这一切,回到不堪的从前。那温暖不息的水流也在一天天冲净皮肤每一个毛孔里沉淀多年的盐份。
好一会儿,他披着一件浴袍走出来。在大镜子前仔细地梳理着已些许花白的头发。他突然发现自己长得越来越像父亲。父亲是塑像的半成品,而他就是精雕细刻的最后成果。如果脱了那件浴袍,情况就大相径庭了。父亲是强壮的,浑身的肌肉散发着原始的美。那决不是健身房里用杠铃举出来的,而是在常年复杂的力量负荷下坚韧抗争的必然结果;而他,微挺的肚腩加上松弛平板的胸脯……只能用定制的爱马仕衬衫和托罗西服才能勉强遮掩。——他一定是这么认为的。
父亲健壮的身影活跃在那艘班驳破旧的渔轮上,不论有多少光脊梁并排在一起,他都能一眼就把父亲找出来。父亲大声地吆喝着,水手们七手八脚地将刚打上来的鱼,运进甲板下面的船舱里;船台上的小起重机迅速地将清空的鱼网重新抛回到海里,等待着下一次起网。父亲的船没有冷冻设备。在这样炎热的季节,他们必须尽快将船舱装满,然后,以最快的速度送到码头的鱼贩手里。为了赶早,父亲总是夜里三四点就出海了。当那轮带着咸咸味道的太阳在远方升起时,他们已经疲惫地坐在甲板,一边抽着烟,一边享受着到港卸货前难得的休闲时光。
他从不敢正眼看父亲。父亲的眼神里也永远带着鄙夷。仿佛在对他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废物?废物?是啊。他从11岁就每天跟着父亲出海打鱼,等船回到码头,他才带着一身的咸腥赶去上学。以打渔为主业,上学自然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
学校里,同学和老师的目光也总是鄙夷的。
父亲的鄙夷是因为,他总是跌跌撞撞,干起活来丢三落四,没有渔家的粗犷和利落,完全不象一个渔民;而同学和老师的鄙夷又是因为什么呢?是因为他太像一个渔民了吗?
Charles(查尔斯)默默穿好衣服。身后传来女人幽幽的声音:“几点啦?”
“还早。你再睡会儿吧。我先去公司了。”
他缓缓走出公寓。此时,小区里还是一片寂静。
从小就跟着父亲早起打渔,没有享受过睡懒觉的快乐。现在,虽然有的是时间,可他还是天刚亮,就条件反射似的爬起来。
他不得不承认:在自己身上有些不可磨灭的痕迹。这些痕迹,是他曾经试图洗刷,却永远也洗刷不掉的。你可以换上高级挺括的西服,可以将焦黄错落的牙齿拾掇得洁白整齐,甚至可以用优雅的举止和非凡的品位将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但有些东西将会一直伴随着你。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也许这就是人的宿命,从一生下来就注定了。
Charles(查尔斯)走到自己那辆本田雅阁旁,打开车门,熟练地坐进去。
汽车轻轻发动,向着公司的方向无声地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