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师抬眼笑了笑，没再推辞，伸手将画卷拿到身前徐徐展开。
那曲折的梅枝在画纸上独自向上生长，梅枝的遒劲被恰好的浓墨点出，整个画面的素意便平添了一份韧性，可这毕竟该是幅墨梅图，然而却少见墨梅，只在偏枝上用墨零星点了几点，最为曲折的主枝上却未见梅花，李师师心下了然，开口道：“郎君可是在犹豫这主枝上的梅花该如何画成？”
“我便知娘子聪慧，定然一看便知。本郎君正是在犹豫如何下笔。还请娘子赐教。”扬无咎心下有些赞许，从李师师打开画卷速度缓慢便知她是担心画作新成，迅速摊开画卷可能会让画卷上未干的墨晕开坏了构图，向来她应是对画作极为爱惜之人。
“师师并非不愿赐教，只是郎君早已明白该如何下笔去画，无需师师说与拙见。”李师师并没有乘扬无咎的话，而是双手将画卷慢慢移至扬无咎面前。
扬无咎低头又仔细看了看那未画成的墨梅图，思索了片刻，心中有些明白李师师所指为何，然而却又并不是十分明了。他用手扶了扶额头，问道:“娘子所言本郎君并不能十分明白，还请娘子不吝赐教。”
李师师伸出手指指向已有梅花点缀的偏枝，“郎君已将偏枝上的梅花画成，既是用墨点点成，又何必拘泥于这主枝上的梅花呢？”扬无咎听后微微点了点头，然而想到秦桧的郑重建议和周邦彦的犹豫推脱，这梅要如何画，却还是要叫他为难。李师师见扬无咎脸上有犹豫之色，猜想他定是在画梅之前受到了什么阻碍，于是笑着说道：“师师也有一问题要请教郎君。”
“娘子请讲。”
“从此图来看，郎君甚为擅长作画，必然知道画作之好坏在于意的表达，此意无关外物，只关乎作画者的内心，作画者心中，那画中之景该是表达何意，换言之，就是作画者想要画成何种模样。在师师看来，一幅画是否算得上佳作，仅仅只在于它是不是作画者心中的意。郎君以为一副游春图该画成什么样？”
“自然是眼见游春之景，无外乎草木，花鸟，游人。”
李师师莞尔一笑，“郎君所言不错。游春图无所谓具体内容，只重在春意的画就，春意成了，游春图便成了。”
“娘子言辞精妙，本郎君佩服。娘子所言，本郎君亦心下明了。然而娘子可知这意在心中可以无限，然而将它画成并非易事？”扬无咎言语中夹了丝无奈。
“郎君所言甚是。但师师虽知画成不易，其中艰难，非师师能够信口言语。但师师只知道画意是否能成最终还是取决于作画者的画笔。一切画意，皆在心意。”
“一切画意，皆在心意。”扬无咎低低重复了一句，面上渐渐浮现了笑意。他伸手慢慢抚过画纸，偏枝上的点点墨梅似乎真成了冬月里的梅一般，而那主枝上的梅，又有何难去画呢？本就应该依着偏枝一般画成，冬月墨梅，星点成意，本就该如此！
看着扬无咎脸上神情舒展开来，李师师语气中也带上了些欣喜之情，“郎君先前夸师师聪慧，请师师赐教，其实郎君心中早有答案，只不过还未看清心中的画意罢了，师师祝贺郎君，探得画中梅意。”
扬无咎将画小心卷好，笑答：“不错，正是梅意！娘子助本郎君探得梅意，来日本郎君必将重谢。”
李师师浅浅地笑了笑，起身走到门边向扬无咎做出送别之态。此刻，阳光恰好透过纸窗照射进屋子，因了那纸的薄薄阻隔，光亮浅淡得恰到好处，晕开式地散开在李师师身上，扬无咎此时起身看去，心中竟有一股说不出的舒适感。世间女子大多偏爱艳丽之色，而李师师襦裙清雅，神色恬静地站立在早间的阳光中，倒是出样的别致清丽。名冠京城，出身潘楼街兰阁，比容颜更令扬无咎赞叹得是她藏起的才。
无意识间，扬无咎向李师师走近了几步，他比李师师高出了一个头还要多，因此视线向下望向李师师，她的长发柔顺的披在肩后，展现出女子特有的柔美，扬无咎此刻联想到上元那夜男子装扮的李师师，那多了几分凌厉的模样，真有些叫他想念。他弯了弯嘴角，从身后拿出另一卷画卷，冲着李师师摆了摆，笑说：“娘子现要急着送我离开？”
李师师却并未被扬无咎手中摇晃的另一卷画卷吸引，只是回答说：“我猜想郎君手中的这卷画卷定然与我有关，然而郎君此刻将它拿出让师师瞧见，却并不是为了将它拿与师师看，可是如此吗？”
没想到意图又再次被李师师一眼看穿，扬无咎显得有些惊讶，但随即有笑了起来：“娘子智慧，本郎君实在惭愧。娘子猜得不错，这画卷确与娘子有关，本郎君钦佩娘子才能，可不甘心就让娘子帮了一个忙。本郎君向来易惹麻烦，日后许还要麻烦娘子指点一二，为了防止娘子不见本郎君，只能留下这一筹码，使得娘子愿意助我。”
扬无咎这话中道理听上去着实有些不通，然而偏被他说得一本正经，倒显得是他占着理一般。李师师知道他不过玩笑，那画卷应是前些天妈妈找人新给她画的画像，不然扬无咎又怎能寻到兰阁来。但她不愿做点破玩笑的无趣之人，只接着说下去：“郎君所思甚是，师师只得恭候郎君随时前来。”
说完，她抬起头看向扬无咎，他与她的眼中都带着笑意，无人说破。
“既然如此，我便得了娘子的承诺，本郎君告辞。”扬无咎拿上两卷画卷，向李师师作揖告辞。
扬无咎刚离开偏院，揽月便从前厅跑到了李师师身边问她发生了什么。
“那位郎君看来是个颇为有趣的人，他以后或许会常来兰阁。”李师师一边和揽月往兰阁楼上走，一边笑着说道。
“啊？娘子，这是为什么啊？”揽月听了十分困惑。
“我答应了他可以常来，但那不过是我的应承罢了。至于那位郎君自己会不会常来，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从言行上来看，那位郎君倒绝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不可用寻常思维加以推测。我们只要做好这偏院的准备即可，明白吗？”
揽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扬无咎出了偏院后，心情着实好了许多，李师师的那一番话确实点醒了他，无论那幅墨梅图最终送到谁的手中，那都是他扬无咎所画的墨梅图，画的是他心中的梅意，也只有他能表达出来。怎能因为一味迎合就折了梅意而犹豫徘徊呢？料想皇上精通画艺，应也能理解他墨梅图所展现的梅意吧。
如此想着，扬无咎回到了秦府画室，他将李师师的画像打开又看了看，然后将它放到画罐里，接着将墨梅图的画卷铺展开，用画笔仔细蘸了蘸墨汁，逐一轻轻点在主枝上，旋转画笔，再加上适当力度按压，那主枝上梅点而未盛，精而未放，梅花未明现，而梅意尽显，扬无咎搁了画笔，认真看着画卷上的墨梅图，没错，就该是这样，该是这样的梅意，他的梅意。
他此时再不想去探知两位兄长的犹豫究竟为何，其实他也只是在作画而已，老师教他绘画时便说过让他守着自己的心，他如今怎么竟有了疑惑动摇呢？扬无咎从书架上拿下自己的印章，缓慢而用力地将印章按在了画卷上。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一般，他内心竟然涌上了许多往常作画难有的兴奋激动，仿佛这是他的第一幅画成了。他推开房门，此时已近中午，阳光并不柔和，他斜倚在门框上，闭上双眼，眼帘前的光亮带着灼热，他呼了一口气，想到李师师适才在阳光中安静的样子，不禁有了笑意。
不一般的女子，看破而不说破。像是只为他指向了门的方向，而开门，走出来，却都由他一人完成。像是她相信剩下的他能够独立完成。
正一个人静静地想着，秦桧进了画室外的小院中，官服还未及脱下，似乎刚刚才从宫中回来，“无咎，今日退了早朝后皇上将我留下与他研习书法，他已向我追问了明日将要带给他的画作是何内容，想来皇上已有了兴趣。无咎你的墨梅图可完成了？”
听得秦桧一番话，扬无咎极为开心的笑了几声，将秦桧拉入画室让他看刚刚画成的墨梅图。画面素雅，墨梅点点，梅枝苍劲，如果不论外物，这确实是一副好画。然而，这毕竟是要献给皇上的。秦桧心中感到忧虑，无咎到底还是太过理想化，这画意虽好，但皇上心中若无此画意，一切皆为空谈。
秦桧略有些踌躇地开了口：“无咎，为兄昨夜的话你可听进去了？”
“兄长所言，无咎字字斟酌，自然是听进去了。”
“无咎可知皇上素来喜爱艳丽，繁复之画卷......”秦桧一番话还未说完，便叫扬无咎打断了，“我知道兄长想要说什么，但无咎以为，皇上喜爱的画卷之所以繁复艳丽，是因为画景不同。正如游春图春景缤纷，自然色彩万变。而无咎所作墨梅，便重在素洁，况梅花开放本就难以繁盛相形容，点墨意境便可尽出，也断然不可再多半点。”扬无咎敛了适才放松的样子，正了正色。“况且无咎相信若皇上真为懂画之人，而并非只注重色彩景色这些外物，墨梅就是墨梅，不可再多半分修饰。”
秦桧见扬无咎神色坚定，心中知道无法劝动他修改墨梅图了，只能叹了叹气：“无咎，既然你已做出决定，那么为兄便不再说什么了，你只需记住你今天所说的话，兄长希望你可以一直这么相信，不要怀疑，明白吗？”
扬无咎从这话中隐隐感到了一份不安，但他并不想因为一份不安去改变什么。他向着秦桧重重点了点头。
“好，那你现在便把墨梅图交给为兄吧，我等一会还要出城去做些事情，今夜便不回府了，明日一早就直接从城外进宫上朝，替你献画。”扬无咎“嗯”了一声，将画纸仔细卷好，慢慢放入画轴中封好，将画轴放到秦桧手上。
秦桧拿了画轴后轻轻拍了拍扬无咎的肩膀，转身离开了画室。
扬无咎看着空了的画桌，又将视线移到那画罐上，竟然不由得感到舒心，他将画有李师师画像的画卷取出摊开在桌上，将画卷上的细微褶皱处小心抹平，看着画中李师师那如瀑垂下的长发，他提起画笔，在水中洗去墨色，破天荒地蘸了蘸甚少用过的朱红颜料，在那黑发上轻轻点了点朱红，想到上元那夜李师师头发上不小心沾上的红色胭脂，扬无咎不禁扬了扬嘴角，正是那胭脂教他更加断定了她是个女子。方才他虽觉得长发安静柔顺，但似乎又少了点什么，想来正是少了那无意沾上的红色胭脂，黑色中的几点朱红，这色彩的碰撞而已。
墨梅只着墨色，是梅意。而这画像他却觉得一定要添上这朱红颜色，也是他心中她该有的意吧。他甚少使用颜料，总觉得颜色易起冲撞，不成想不过是意的不同罢了，今日如此自然地用了这朱红色的颜料，看上去倒是十分妥当。
不是说了要好好答谢她一番吗？扬无咎觉得将这点了红色胭脂的画送出再适合不过了，想来她也会想看看上元的自己是何种模样吧，他添上的画意，定要教她好生欣赏一番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