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陶然裹着满身绷带在医院里醒过来，已是两天之后的事情了。尽管遍布全身的刀伤还没有彻底愈合，但秉承着他一贯的作风，一星期之后陶然便主动要求出院了。
“这样真的没关系吗？”法子一边开着车一边向副驾驶座上的陶然瞄了一眼。
“我没有问题的，”陶然看了看手表，“今天是3月10号，看样子我们今天要坐一白天的车了。晚上8点之前能到目的地吗？”
“如果现在能买到机票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也许是因为拆了绷带的关系，陶然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兴奋。而且从平时陶然的着装中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极度迷恋正装的人，除了在K国看他穿了几次人民装外，哪怕是在被高温统治的冲绳他也都是一身西装。难怪今天重新穿回正装的陶然这么高兴，法子在心里嘟哝道。但她不知道陶然之所以这么兴奋，是因为今天晚上他要去纽约参加一个有公司后勤部财务科副主任小林直人出席的募资晚会，这是他计划的第一步。因为陶然在伊万的档案的推荐人一栏里赫然看见了小林的名字。他现在满脑子想着的都是自己的报复计划。
募资晚会在纽约最大的酒店举行。亚什早已经以侍者的身份埋伏在会场里了，而后衣着光鲜地进入了酒店。参加这样隆重的晚会他们的确不敢怠慢，两个人在马不停蹄地飞抵目的地之后便分头为参加晚会挑选合身的衣服去了，直到现在才重新碰面。
陶然正了正自己的领带——这是他习惯性的舒缓紧张的动作，然后试图把注意力放到今天的工作上，“看见那边那个穿吉凡克斯西装的人了吗？他就是小林直人，是我们的目标。我和他曾有过一面之缘，所以这次不方便我出面。”
“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之前让我好好打扮了，你不会是要我勾引他吧？事先声明，对此我毫不擅长。”
“别担心，你的任务很简单。你照我说的做就可以了。”
小林本人对于这种不痛不痒的晚会其实是十分反感的，只不过由于欧债危机的影响，为公司财政提供支持的欧洲财团面临破产的威胁，公司的财政也有可能因此陷入窘境。身为后勤部副部长的小林直人为了认识更多的富豪，不得不参加这个募资晚会。
但马上他就不再对这个人头攒动的晚会暗自表达不满了，因为直人很快注意到不远处有一个美女一直在关注他。虽然直人已经结婚多年，但毕竟是这么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在对他暗送秋波，直人很清楚自己无法抗拒这种诱惑。
之后直人试图朝那名女子靠近，倩影却倏地走开了。就在直人四处张望寻找那个美女的身影的时候，一个托着红酒的高大侍者无意间撞在了他的身上。
“先生对不起，我非常抱歉，请允许我帮你擦干净。”那名侍者托着的红酒全都洒在了直人那套价值数千美元的西服上，“别动，我自己来。”直人尽力控制自己脸上几乎要倾泻而出的不满，抓过侍者盘子里的纸巾，径直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前一秒直人还在为侍者的莽撞而感到不快，下一秒他恨不得马上去感谢那名侍者了，因为就在他走进洗手间的时候无意间与一名女子撞了个满怀。
“对不起，我很抱歉。”对方先开口道歉，小林抬起头来，马上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就是刚才一直在注目他的美女，他的心跳瞬间加快了许多。
“请问小姐是丁国人吗？”
话一出口，小林直人就感觉到自己的唐突。他没意识到自己的脸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色相，他的确被眼前这个女子吸引得神魂颠倒了。
“是的，我叫中岛法子。”法子先是象征性地鞠了一躬，然后便热情地伸出了手。
“我叫小林直人，请多关照。”谈话伊始，小林的目光就一直在法子的面部与胸部之间飘忽，他根本没看见捏在法子手里的微型电击器，对于她丝毫不加提防。于是自以为碰上艳遇而得意满满的小林直人在与法子握手的一瞬间便失去了知觉。
“怎么样了？”看着迎面走来的法子，陶然不自然地保持着晃动酒杯的动作。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亚什正在对他进行催眠，在得出具体结果之前，看样子我们还得在这等会。”
“我说过你能行的。”陶然放下酒杯，端正一下自己的衣领。
话毕，随着圆舞曲的逐渐响起，在璀璨灯火的照耀下，整个会场中的人们都开始随着舞曲的节拍摆动起来。酒杯互相碰撞的声音，高跟鞋踩踏大理石地板的声音，男人女人内敛的笑声，各种各样的声音与光影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一幅纸醉金迷的画面。
“这位美丽的小姐，请问我是否有幸与你共舞一曲呢？”严肃正经的陶然突然欠了欠身，摆出一副绅士的样子，伸出手向法子提出邀请。
看到如此情状，法子不禁哑然失笑。在确定了陶然不是在恶作剧之后，她轻盈地把手放到了陶然的手心里。
在那之后，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沉默，只有舞姿作为彼此交流的工具。每一个动作似乎都饱含深情，旋转的脚步成了躲避被炽热目光灼伤的法宝，转身后对视然后又转身，情感喷薄如同她绽开的裙摆，却在两个人的摇曳中化为地上灯光的碎影，旋即又不留痕迹地重新交织在一起，成为灯火，成为明星。
上前一小步，陶然与法子靠得更近了，但对方却又马上以一个舒展的舞姿拉开了距离。如果说跳舞是舞伴之间的交锋的话，那么毫无经验的陶然绝不是能够获胜的一方。在那之后，陶然用他那虽不拙劣但也绝不优雅的舞步与法子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你跳得不错。”法子的脸上挂着优雅含蓄的微笑，看得出她正乐在其中。
“那是因为有你这样一个优秀的舞伴。”陶然抿了抿嘴，同时礼貌地回之以微笑。
陶然其实是很希望此刻的情境能就此持续下去的，如同他也希望能与法子靠得再近一些。但陶然依然是一个矛盾的个体，他尽量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不允许自己被法子看出太多的端倪——有关他内心的纠结、渴望与自责。这两者原本就不互相矛盾，只不过在陶然紧张压抑的工作的短暂休憩中，在此时此刻被纠缠在了一起，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陶然几乎已经要放弃了，就在他停止了对今天这个夜晚的一切幻想之后——事实上，很多转机往往是在人们已经对此不抱有任何希望的时候才出现的——然后，一切仿佛都像事先安排好的一样，法子一个转身，高跟鞋不经意间踩在了陶然慢了半拍的脚步上。紧接着的重心失衡，伴随着一声尽力收敛的惊叫，柔弱的身影径直倒入了陶然的怀中。
就仿佛一支箭，洞穿了陶然的心脏。
呼吸，心跳，几乎都停止了。
陶然不曾想过，从来都不曾想过自己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瞬间拉近自己曾经尽力保持的与法子之间的距离，一切都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他甚至觉得天旋地转起来。无数的思绪霎时涌上脑海，但陶然却分明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了，他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声。即便是这样一段短暂的时刻，在陶然的感觉中也确实过于漫长了。盯着法子红润的嘴唇和她微眯起来的眼睛，这个年过三十的男人虽然很清楚其中的意味，却仍像一个初恋中的小男生一样犹豫着是否应该付诸行动。
“先生，请问这是你的东西吗？”
可悲的是，听到身旁侍者声音的他几乎觉得自己得救了，尽管陶然十分清楚如果自己在此刻退缩，那么对他和法子的关系将势必产生不可挽回的影响。但在这一刻，陶然还是不由自主地——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个理性至上的自己——故作温柔地把法子扶了起来。
“有什么事吗？”法子踉跄地站稳了之后，陶然情不自已地把自己已经通红的脸转向侍者的方向。
“那边那位先生说这是你的东西，让我把它交给你。”
年长的侍者把手中的项链递给了陶然。陶然接过手，第一眼便看见了项链背后刻着的符文，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这毫无疑问就是远在太平洋彼岸的金惠美的首饰。陶然把目光朝侍者所指示的方向投去，不远处一名男子正在离开会场。
重新转回身子的陶然正迎上法子的目光。
“抱歉。”这句平静的话的背后所饱含着的深情以及与之相伴的愕然，陶然在法子那张故作平静的脸上都能看得出来。
“请原谅我，我现在不得不离开。我很抱歉没法详细告诉你原因，但你会理解我的，对吗？”陶然很清楚现在无论他如何解释都失去了意义。但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别无选择。
话毕，他快速地朝着男子的方向跑了过去，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会场。而对方似乎也是有意让他追踪似的，并没有加速逃离，反而始终把自己的身影保留在陶然视线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即便知道其中可能有诈，陶然还是像受了什么驱使似的，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走出酒店大堂的陶然环顾了一下四周，立刻捕捉到了正欲驾车离开的男子的身影。在这样浓重的夜幕之下，他毕竟不能看清男子的脸，但对方熟悉的身影却让陶然的心顿时紧了一紧。
“帮我叫一辆出租车，谢谢，请快一点！”陶然很幸运，在男子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之前，酒店的出租车便停在了他的面前。
陶然的脚步倏地停止了。
脑后传来的高跟鞋踩在大理石板上的声音，衣衫抖动发出的响声，以及女子焦急的喘气声——仿佛是在等待着宣告一般戛然而止在身后的那一块石砖上。但陶然却没有勇气转过身去面对法子，正如同法子也没有再靠近他。
夜空仿佛沉浸在忧伤中，天际间微亮着让人哑言的红光。
隔着十余级台阶，陶然和法子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让人窒息的沉默。而这种沉默，和哽咽在嘴边的千言万语一样，让心久久不能平静。
站立于浓重的夜色，陶然如夜般漆黑的风衣颤抖着啜饮着冷风的戏谑。
至于法子，她自始至终站立于大理石砌成的台阶之上，目送着陶然漆黑的风衣钻入出租车中，他之后去了哪里她并不知道。因为在陶然关上门的那一刻，泪水便不可抑制地淹没了她眼前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