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已经挖得差不多了,或者说没什么可挖了。前方出现了大面积钢筋水泥。前天晚上洪三木最后把挨着水泥的地方掏大了一些,自己可以蹲在那里。洪三木跟三个人汇报了。三个人说:“再量一量地道的长度,看看距离够不够,是不是挖到了监墙外面。”洪三木又试了一趟,用自己的身体一再丈量,认为地道够长,一定在监墙外面,最少多出去一尺。洪三木当时就要求“往上挖,往上掏”。三人没有支持。他们说:“再往旁边挖一挖掏一掏,看看是不是可以绕开那钢筋水泥。”“那东西估计是当年盖房子垒墙剩下的,埋在那里的吧?”“往上挖,万一在墙里面,那是什么结果?”“不敢想。”“武警的子弹就会像蝗虫一样飞过来!”“那咱楼后面可就多一个马蜂窝啦!”
洪三木抚摸自己的前胸和腹部,这里要是被穿出许多窟窿眼,通透性就会好很多吧;奔跑的时候,空气阻力会小很多吧;去参加短跑比赛,可以创造纪录吧;打篮球急起急停会更便利吧。想到这些,洪三木笑起来。三个人就说咱们叫洪三木为洪三傻吧。呵呵。
洪三木和所有的人都没有注意到,洪三木蹲着吃饭的位置,脑袋正好在一个篮球环的下面。
把偷听到的三个人的对话与之前的诸多信息联系起来,洪三木似有所悟,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被陷害了。“陷害”二字对洪三木而言具有强烈的激发心智、激发肾上腺素的功效。各种假设在脑海轮番浮现。
情景一:那一大片钢筋水泥是监墙的根基,三人当年挖到这里就计算出来,甚至多方求证过了。他们挖地洞逃学宣告失败。情景二:三人面对无用的地道,意见出现分歧。尚害怕地洞暴露祸及自己,建议“回填”,掩盖罪证。申不以为然,多方寻找钻头之类的铁器,发誓“凿不开钢筋水泥不姓申”。黄制止,说这里任何时候“叮叮咚咚”,声音都会在整个楼房里产生共鸣,无异于自杀。地洞搁置下来。情景三:夜长梦多。原先的“第四人”刑满,三个人软硬兼施,结成同盟,声称一旦被“第四者”告发就一起咬定地洞是“第四者”所为,杜绝其出狱后告发的可能。终于,洪三木入住,三个人有了嫁祸、也就是解脱他们自己的机会。所以三个人不再动手。所以三个人百般鼓励洪三木。所以三个人心情怡悦。所以三个人窃窃私语。所以三个人狼狈为奸。
胃部一阵阵翻搅,洪三木不但吃不下饭了,而且很快按捺不住喉咙下面的东西。他奔向一个靠在楼下的垃圾桶,呕吐。吐着吐着,圆形的垃圾桶变成了篮球环,变成了一张笑脸——唐英虎!
唐英虎:啧啧啧,别往我脸上吐啊!什么人啊!唉,你这肚子里有没有一星半点蛋白质啊维生素啊?你是牲口啊!
洪三木起身往宿舍走,试图摆脱唐英虎的脸和那公鸭子似的声音。但是唐英虎兴趣盎然,追着不放。
唐英虎:这是什么生活啊,什么品味呀!怪我怪我!最近工作忙啊。领导非叫我当科长。你知道,我还没当过副科长呐,就当正科长,太不低调了吧?忙过这阵子,我一定弄一筐红烧肉给你送去。
洪三木撞开宿舍的门,回身操起门后的拖把,把门反顶住。
唐英虎:这当科长啊,不是我削尖脑袋争啊抢啊。我家里一摊子事,多忙啊。可是科里三个男人,两个争得头破血流,领导生气了。领导是拍了桌子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嗯,鹬蚌相争!我得利。
洪三木又回了一下脸,既没有同学跟着,也没有劳队长和崔槐生跟着,只有唐英虎的声音如影随形。洪三木一个前扑,扑到后墙根,把指头塞进那个砖缝,揭开了那块围棋盘大小的连体砖。
“砰砰砰!”
身后响起敲门声。是同宿舍的同学,那三个人。
洪三木没有停下来,他熟练地钻进地洞。这个地洞他已经钻过许多许多回了,闭着眼睛也不会出现什么磕碰。
黑洞洞。
唐英虎:你干吗呀,听我把话说完呀。我坚决不当科长。领导坚决要我当科长。命令!命令要服从,这个你懂吧?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当个副科长。呵呵,没有正科长,我跟正的一样。唉,说起来你们监狱还是我们司法厅的下属单位呢。咱俩有缘呐。怎么黑洞洞啊?你钻洞干什么?啊?
洪三木摸爬前行,很快来到那一大块钢筋水泥跟前。
唐英虎:哈哈,站住!你要干什么?在这黑洞之中狗趴着——“让人进出的门紧锁着,让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说,爬出来吧,给你自由!”洪三木同学,这声音穿越时空六十多年,你一定还记得吧!
洪三木大吼一声。
洪三木打开逼仄的腰身。
洪三木站起来。
桃花的味道调和着阳光的气息,冲刷着洪三木鼻腔里和嘴巴里的泥土腥。
“霜儿!”
于玫君生下女儿之后出现了盗汗、梦呓、口渴、焦虑的症状,情绪低落,嘴唇干涩,很少跟亲人说话。大多数时间里,于玫君都是抱着女儿不撒手。谁要抱孩子,她都会干咽着口水,瞪着眼睛狐疑地看着对方。只有孩子的外婆和孩子的奶奶可以从于玫君手中把孩子“骗”过去。但是,没过多久,于玫君就会慌张地四处寻找女儿,嘴里不断重复“霜儿”
两个字。
之前唐英虎和长辈们都按自己的理解和愿望给孩子起了名字。“唐丽君”、“唐可玉”、“唐琪”等等。但是,只要听到别人没有称呼孩子“霜儿”,于玫君就会发脾气,说人家胡说八道,指鹿为马,张冠李戴,说我家女儿就一个名字。因此,大家只好放弃长辈的尊严,放弃苦思冥想为孩子取的名,一致地唤孩子“霜儿”。于玫君煞有介事地跟身边的人说:“霜是青草尖尖上的露水,太阳出来就会化作蒸汽消遁于空中,变成彩虹,七色的彩虹!谁也逮不着!谁也别想抓住她!谁也害不了她!”
后一句话是重点。几个月前,于枚君脑子里就滋生了一个强迫意识,觉得女儿不安全,担心有人害女儿。
“谁敢害咱们霜儿?”唐英虎抚摸着于玫君的肩膀,宽慰妻子,说,“有我在呢!我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丈夫的话好像是良好的镇静剂。睡觉之前,于玫君要听好几遍丈夫发狠赌咒的话,才肯露出笑容,闭上眼睛。可是,不断地发狠赌咒,没有目标,那些恶狠狠的话在空气中挥洒、冲撞,遇到物体之后,会像原始的没有任何内容的声音那样到处反射,其中,有很多就会“反射”到唐英虎身上。那些反射回来的赌咒,像小孩丢石子,像牙签扎人,不致命却很烦人。于玫君仿佛深谙此道,后来还在唐英虎的赌咒后面添油加醋,火上浇油,加重效果。
医生说于玫君的表现属于典型的“产后抑郁症”。
其实,如果唐英虎具备一点专业知识,他就会明白,在怀胎十月的后期,于枚君就已经出现了抑郁的症状。“产后抑郁”只是“产前抑郁”的延续和发展而已。
像许多自爱的男人一样,唐英虎喜欢照镜子。孩子没满月,唐英虎在镜子里看自己,有年份没打球了,平时也不锻炼,肌肉的棱角平缓了,皮下脂肪增厚了,脸蛋……好像有点肿胀,除此之外,似乎也没什么特别悲哀的迹象。但是,于玫君抱着霜儿在客厅来回踱步,时不时就冒一句那些赌咒的话。这时,唐英虎就会感觉到石子和牙签从镜子里飞出来。再看自己的身体,日积月累的潜在伤痕都显现出来,整个身体已被那些赌咒“摧残”得满目疮痍。镜子里的人跟唐英虎对视,眼睛里传递出来的是游移、疲惫、沮丧的信息,还有焦虑。唐英虎眨眨眼,禁不住深深叹息,他搞不清沮丧和焦虑是跟于玫君在一起耳濡目染的,还是像那些潜在的创痕一样是从什么鬼地方浮现出来的。
所有的亲人都调动了自己的经验、知识和热情,为于玫君寻医问药。于玫君自己也主动地配合治疗,多方求助,翻阅相关的医学书籍,自我心理调整,吃药,散步,跳绳,看娱乐节目和喜剧影片。重点是“恢复对生活的兴趣和信心”,“缓解头痛头晕多梦自责焦虑厌食等等症状”。唐英虎专门买了几本“笑话集”,放在办公室,每天上班的时候记住三五个,晚上睡觉前讲给妻子听。这一招比发誓赌咒好。它的好一小半在于于玫君会发出更多的笑声,一多半是大面积消除了那些小石子和牙签对唐英虎的折磨和伤害。这件事还派生出另外一个好处:宣传科的同志们都说“唐科长”富于爱心,幽默。
于玫君的病情偶有好转。
于玫君奶水偏少,而且医生说产后抑郁症患者的奶水对孩子会有不良影响,所以摆了百日宴,霜儿就开始吃奶粉了。亲人们松了一口气,唐英虎松了一口气,好像于玫君也松了一口气。毕竟,生病要自己去承受,那种痛苦的感觉只有她自己能够体会。可是,好景不长,霜儿断了母亲的奶水,没过十天就开始生病。在给霜儿看病的过程中,于玫君的抑郁出现反复。
医生建议,给于玫君“换换环境”。于是,搬到“老家”的事再一次被唐英虎提上家庭的议事日程。这一次,于玫君没有反对。于玫君不反对,是因为她听医生的话,巴望摆脱缠身的病魔。
入住之前,仿照着农村的某种乡俗,在窗户上贴了米字形白条纸,在门口放了足头千编鞭炮,驱邪。“老家”重新聚揽了人气。唐英虎一家三口入住,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还有其他亲戚走马灯似的光顾。霜儿萌态可人,人见人爱。换了环境,于玫君果然病情好转。只是,当夜幕降临,当亲戚们离去,他们却不知道,于玫君不许唐英虎跟他和女儿同床共枕。这一点,唐英虎起初并不介意,他乐得一个人出去溜达、抽烟,撅着屁股在路灯下看工厂的师傅们下象棋。
霜儿虽然断了母乳,但睡觉前还是要噙着母乳才肯睡去,她饿了的时候也是先找母亲的乳头。孩子噙着母乳的状态对于唐英虎是一个性刺激。有亲戚在的时候,唐英虎像外人似的目光躲闪,没有外人的时候,他就会眼不错神地盯着看。看是看,看过了他也只能咽咽口水。这就要说到于玫君身上的那个味道。那狐臭味在于玫君生病的时候,会变质,变得更符合“狐臭”二字本来的样态,它可以拒人以十步,也可以拒人于千里。这一点,唐英虎比别人了解得更多更真切。这年夏天,霜儿一岁多了,于玫君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她身上的味道不知什么时候还原到过去的“初始状态”,唐英虎感觉身为少妇的妻子不但“香气袭人”,而且浑身上下重新焕发出女人的魅惑,比当年更加性感。
唐英虎忍不住了,他用一个笑话开路,把母女俩一起抱在怀中。
“别抱着我们,闷得很!”
于玫君摇晃身体,挣脱唐英虎的双手。她的话一点也不像她的体味那样充满魅惑,传达出的是冰冷和拒绝的意向,态度坚决。
“我抱霜儿总可以吧?”唐英虎咬咬牙,悻悻然。
“霜儿也不用你抱!上次你非要抱,结果怎么样?还有上上次。”
“照你这么说,我这当爹的就成了摆设啦!你不会以为我这当爹的会害自己的孩子吧!我跟你说玫君,没有你我照样把霜儿带大!你又没奶水,那乳房还不是个摆设?哼,不信你叫霜儿跟我睡!不信你回娘家待上十天半月……”
唐英虎本来是发泄一下不满情绪,没想到话赶话,好像要赶于玫君出门。于玫君双唇紧闭,胸部起伏,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唐英虎,不说话了。
唐英虎越发气盛,说:“看!看什么看!把霜儿交出来!”那语气,仿佛霜儿是于玫君窝藏的赃物。眼泪在于玫君的眼窝里打转,唐银虎一怔,刹住话头,摔门而出。
唐英虎再回到家的时候,于玫君已经把两个房间的床重新铺过。于玫君什么也不说,把霜儿递给他,然后转身躺到外屋的床上,留给丈夫一个后背。唐英虎想说两句道歉的话,没张开嘴。本来母女俩睡里屋,唐英虎睡外屋,现在于玫君的意思很明显:跟丈夫对调。你不是能吗?那就试试!
霜儿已经睡着了。
这天夜里,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光,唐英虎看着霜儿睡觉,久久不肯睡去,当他终于熬不住睡过去的时候,却被霜儿弄醒。霜儿醒来,条件反射的行为,就是寻找母亲的乳房、乳头。唐英虎没有鼓起的乳房,乳头还是有的。霜儿感觉到身边的人气味不对,啼哭了两下,没见动静,就往他爹的胸前爬,找乳头。此时,唐英虎的身体平躺着,霜儿爬上来没费什么功夫。霜儿嘬住她爹的乳头,滑脱,再嘬住,又滑脱……唐英虎的乳头太小而且突出不够。但是,这个部位的敏感度跟女人是一样的。
唐英虎没有立即起身,他被身体的感觉和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勾着下巴看着忙活的霜儿,体内一股怪异酸涩的液体冲进鼻腔,他闭住气,咬着嘴唇,试图抵抗那股酸涩液体的冲击,但是不行,两眼一热,泪水就滚出眼窝。
从此,唐英虎只要在家就抱着霜儿不撒手,谁要求抱过去,他都回敬三个字:“你别管!”
霜儿不到一岁半,步履蹒跚,吃喝拉撒都需要照料,换尿布洗尿布喂奶抱着遛弯哄着睡觉,唐英虎都能干。“胸前吊着个奶瓶我也照样行!”唐英虎反驳于玫君的说辞。于玫君说:“你能!你还能生孩子!”唐英虎说三天之后叫你看见我胸前的奶!于玫君笑起来。于玫君眼看着丈夫赌气之下忘我地抚养霜儿,自己的病情忘了八分,好了七分。
唐英虎找到已经下海经商的秦向阳,跟他说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第二天晚上,秦向阳就提着两大盒十二对二十四个玻璃乳房来敲唐英虎的家门。这种在玻璃用品厂“专制”的玻璃乳房有容量刻度,乳头上可以装上奶嘴,功效与别的奶瓶不差分毫。另外,乳头设计在偏下的位置,便于孩子寻找叼食。“你干什么用?”秦向阳又问了一次。“你别管!”唐英虎照旧是这三个字。他还问秦向阳:“搞这么多干啥?”秦向阳一笑,说:“备份呀!这东西不小心就会磕破,或者撞烂了——我说万一哈。”
唐英虎给玻璃奶瓶套上松紧带,它就可以像女人带胸罩一样挎在胸前,固定在两个乳房的上面。唐英虎戴上玻璃乳房喂养霜儿,如鱼得水,得意忘形,晚上出去看人家下象棋也不摘下来。他的理由是:“奶瓶始终贴着我的身体,保温。”这在工人师傅当中引起了轰动,奶孩子的女工们纷纷对丈夫们说:“看看人家唐英虎,唐大兄弟,唐哥……哎呀,我就没有见过那么帅的男人!”有的男工友愿意以唐英虎为榜样,为老婆分担劳务,可是“哪有那种玻璃乳房啊?买不着啊!”。消息传到秦向阳耳朵里,他立刻去找玻璃用品制造厂厂长,要求“批量生产”,并且还签订了“利润分成”合同。这事惊动了媒体,记者要求采访唐英虎,给他拍照,摄像,做专题报道。
唐英虎三番五次推脱,一阵忙乱,以至于早上上班,忘了摘下玻璃乳房,穿上衬衣,登上自行车就上路。不曾想,早有照相机、摄像机在马路拐弯的花丛矮树后面埋伏、恭候。
唐英虎发现情况不对,双腿支住自行车,背身摘取玻璃乳房。这时,有人拍他的肩膀。是秦向阳。秦向阳不是来取笑朋友的,而是告诉朋友一个消息:
洪三木越狱了!
洪三木半截身子埋在土里,他仰起脸,手搭凉棚,寻找桃花调和着阳光的味道。没见桃花,见着太阳了。他还看到了横在面前的高高的监墙和监墙上的电网。目光垂落的过程中,监墙拐角的岗楼也一目了然。岗楼上值班的武警小伙子张着嘴,愣了半晌才拉响了警笛,然后端起枪,拉开枪栓,大喊:“不许动,再动就开枪啦!”
洪三木嘟着嘴,耸着鼻子,站在监墙下面笑。阳光给这张笑脸喷洒了鲜亮的色彩,使这张笑脸看上去就像刚刚完成作业的学生。
洪三木的身体在监墙的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