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所遇之事勾起生平最惨痛回忆的霍亥,难以自抑地散发出犹如实质般凝而不散的杀意,近距离感应到这股杀意的曾福只觉眼前一花,恍然间仿佛置身于无边血海之中,虽只一霎幻境便悄然湮灭,却已足以令他心胆俱寒,骇然之下一时忘了对“神仙”交代自己遭人追杀一事。
一路无话,只有风声呼啸,凛冽之余似也沾染上了几分肃杀之意。
突然,密集的弓弦嗡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曾福顿时想起先前自己的右腿被贯穿带来的剧痛,被霍亥简单处理过的伤处不自禁地微微颤抖,面色陡然煞白,心里想着如此天罗地网般的箭雨,也不知“神仙”还能否接得下来。
尖厉的箭啸声中,近百支羽箭铺天盖地而来,封锁了整片空间的所有方位;与此同时,弓弦震颤之声亦如箭啸般不曾止息,一连三轮箭雨像是三张急速收紧的铁幕,将霍亥与曾福二人笼罩其中。
霍亥本就如罩寒霜的面色愈发冰冷,便是一般第一境中期的修行者,面对这样暴烈的手段也极有可能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更遑论保全曾福这个凡俗少年的性命,若以自己先前展现出的徒手接箭之能对应到修行境界上看,对方此番布置虽然简单却足以致他二人于死地。
有绝对把握将曾福玩弄于股掌之中便如猫戏鼠般不紧不慢地箭射双腿意图生擒,摸不透自己底细便以雷霆万钧之势杀人灭口……掌握暴力者的嘴脸,永远是这般丑陋。
其行可怖,其心可憎。
其罪,当诛!
……
……
霍亥知道这般短暂的时间内就布下这次伏杀一定不是直接出于县令父子的授意,但他更清楚,眼前这些伏杀者的首领敢于做出这等决策,定然少不了县令父子一贯的纵容与支持,而真正从这一次次暴行中获益以及藏身幕后为暴行遮掩善后的也正是在本县一手遮天的林县令。
区区芝麻大小的县官,便已这般惯于草菅人命;一介无职无权的少爷,便能欺男霸女鱼肉乡里。
凭什么?
就凭这近百精锐兵卒,就凭这层层箭网?
是啊,在自己眼中直似土鸡瓦狗般不值一提的这些强大的兵卒们,对于曾福这般平凡的少年而言却意味着近乎不可抗拒的强大力量,在自己眼中犹如纸糊泥塑般的不堪一击的漫天箭雨,对于那些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无异于一场天崩地裂般的灭顶之灾。
就凭手中这股暴力,你们做了多少不能做的事情,又逼着别人做了多少不愿做的事情?
让一位男子忍痛割舍自己等待已久的新娘,让一位老人被迫放下自己的尊严,让一位少女不得不委曲求全嫁你为妾……这样的罪孽你们犯下过多少,比这更令人发指的暴行你们是否会有所顾忌,又有多少如曾福般不甘家人受害、勇于与你们斗争之辈惨遭你们杀人灭口?
满腔怒火随思绪升腾,愈发炽烈,霍亥背起犹自惊骇的曾福,周身巨力流转,最终尽数传入脚下大地。
“咚”地一声巨响,霍亥足下泥土轰然炸裂,珠网状的裂纹以霍亥落足点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开来,而霍亥与曾福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身在半空,第一轮箭雨已至,数支利箭迎面正中霍亥,携带巨力的箭身与反向急速飞掠的霍亥相撞,发出金铁交击之声,面对坚不可摧的纯元之体,精铁打造的箭头难以寸进,竟是连同箭杆一并被碰撞后爆发的巨力震得粉碎!
霍亥的身影并未因中箭而生半分凝滞,接连数次落足留下数个愈发夸张的土坑后,他的身形便已如一柄锐不可当的利剑般刺破重重铁幕,来到了一众兵卒们面前。
……
……
第一声巨响传到兵卒们耳中时,恰是第三轮箭雨自他们弓弦飞离之时,而不等受巨响所惊、下意识停止射击的兵卒们看清发生了什么,霍亥便已来到了他们面前。
眼看着先前还身陷箭雨重围之中的霍亥陡然如鬼魅般浮现在身前,感受着那股仿佛能够破开皮相直透灵魂的锋锐杀意,正面的十余位兵卒早已心胆俱裂,即便是其余距离稍远的兵卒们也无不骇然色变。
霍亥并未就此停下,他于脚掌着地的刹那微微调整姿势,让自己疾如狂风的身形稍稍一缓,同时闪电般出手,将身前呆若木鸡的三名兵卒箭筒中的剩余的羽箭全部拔了出来,环抱在左侧臂弯。
望着远处拼命奔逃的身影,霍亥只觉杀意沸腾!
从对方非人的速度,他可以轻易判断出对方绝对是一名修行者。
——一个拥有远超常人的力量,却以这种力量为一介县令为鹰作犬、助其欺压良善的修行者!
霍亥当年因养父母之死而觉醒,时至今日他仍自责于没能在悲剧发生前及时觉醒,同时坚定不移地认为随修行而来的力量应是为守护而存在。
养父母死后他被舅舅墨问收入墨家,深受墨家所宣扬的兼爱之道所感,哪怕在墨家时一直备受排斥,他也始终未曾动摇守护墨灵、守护墨家乃至守护天下苍生的信念。
即便不久前他被墨家冤枉,被诸位大能者围杀,对方的所做所为依旧是为了守护黎民百姓,而当他明白了这一点后,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原谅与退让。
自入修行之路以来,他所接触的修行者不可谓不多,这些修行者有的正气凛然,有的率性不羁,其中自亦不乏阴冷狠厉、张狂高傲之辈,但无论是怎样的修行者,都绝不可能毫无廉耻地去以伤害弱者为业;这是他第一次遇到有修行者为虎作伥,依附于世俗权势,肆意凌虐未曾迈过修行之门的平民百姓。
这等渣滓,不配修行!
信手抽出一支箭,霍亥挥臂猛掷!
火色音锥在夜幕下一闪而逝,空爆声随之暴鸣,木制箭杆剧烈摩擦之下竟是擦出了火花,如同一道火线般划破黑暗,精准无误地击中了那名修行者的腿。
那名修行者不过第一境中期的修为,身体虽然远比常人坚韧,却又怎能抵挡得住霍亥含怒一掷之力,中箭之处当即被扎出一个血洞,虽未被贯穿,但本就颇为炙热的箭身却在与他血肉摩擦的过程中将箭身携带的巨力尽数化作了热量,精铁打造的箭头都烫得火红,隐隐有熔化之兆,这名修行者受创之处更是早已焦黑一片,肌肉乃至骨骼都已重创,身形一软便向前栽倒。
那修行者先前速度也自不慢,这一栽倒便如滚地葫芦般向前滚出老远,待勉强稳住身形,一抬眼便看见了面沉如水的霍亥。
顾不得伤处传来的剧痛,他强自爬起,直挺挺地跪在霍亥面前,不住地重重磕头,边磕边哀声求饶——从霍亥匪夷所思的强大与毫不掩饰的憎恶中,他清楚地嗅到了浓重的死亡气息。
霍亥毫不理会,将背后的曾福放了下来,转身看向正疯狂朝着四面八方逃窜的兵卒们,左臂一扬,数十支羽箭飞入空中,双手随即化作两道幻影,不断从空中摘下一支支羽箭,向着远处的兵卒们掷去。
顷刻间,数十支羽箭化作道道流火,击中逃得较远的半数兵卒们;这些兵卒可没有修行者那般强悍的身体,被携带巨力与高温的羽箭击中腿部,立时便炸出一个恐怖的血洞,其中更有不少人的腿部直接被炸得断裂开来,一时间哀鸿遍野,凄厉的痛呼此起彼伏。
其余的兵卒们先前便目睹了往日里强悍暴戾不可一世的首领被霍亥扬手一箭射成了磕头虫,此刻又眼睁睁看着跑在前方的同伴们一个个如同镰刀收割下的稻草般应声而倒,鲜血与残肢在月色下飞散,耳闻得那一声声凄厉的哀嚎,早已吓得亡魂皆冒、手脚发软,不少人下意识地停下脚步,更有不堪者一个踉跄便软倒在地。
并非无人想到霍亥手中羽箭不过数十支,此刻约莫已经告罄,但一想起先前霍亥所展现出的那惊世骇俗的速度,他们终究还是不敢再行逃窜——无论是对那名修行者首领还是那些逃窜的兵卒们,霍亥攻击的目标都是腿部,这让不少人看到了一丝活命的希望,此刻眼看逃脱无望,他们自是不敢再做出任何可能激怒霍亥的举动。
正当这些兵卒开始犹豫是否应该学着首领的模样向霍亥磕头求饶时,却见霍亥倏然拔出背后长剑,剑尖直抵首领头顶,首领原本不住磕头的动作随之一僵,然后便再无动静,顿时心惊胆颤,只道霍亥这便要大开杀戒,待看清剑未出鞘时方才稍稍松了口气,心神却仍不敢有半分松懈,目光紧张地在霍亥与首领之间来回逡巡,只等霍亥稍露杀意,他们便是自知无望也要拼命逃窜,绝不肯束手待毙。
……
……
“哦,剑未出鞘?小畜生看来是不打算杀我,拔剑大概只是为了震慑于我,看来这是要审讯我了……哼,小畜生,任你再有通天手段,终不过是个少年郎,我黎庆虽打你不过,但只需三言两语,便能唬得你饶我一命,前去刺杀林县令,哈哈,到时候自有帝国大军将你碾成齑粉,替你爷爷报今夜这一箭之仇!”
“不好,小畜生怎么一言不发便拔剑,难道他要杀我?不对,若是要取我等性命,先前掷箭为何不直指要害?莫非他这剑要饮血?”
“小畜生,好狠的手段,这每一箭怕不都有几千斤力气在里边,他竟能这般一连掷出数十箭,箭箭断腿……不过看样子他还没打算杀人。哼,果然是个雏儿,尽玩这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斩草不除根的把戏,真把自己当大侠了。”
“不好,这一箭如何来得这么快,这么猛!这小畜生到底什么来历,莫非今夜我便要殒命于此?不,我不甘心啊!我黎庆这些年为那狗官做尽恶事,攒下那么多金银都没来得及花销,还有多少美人等着我去享乐,我怎么能现在就死在这莫名其妙的小畜生手上!”
“……”
一道道意念依诞生时间倒溯着自倚天剑涌入霍亥意识当中,每一道意念都让霍亥心头的杀念更坚定一分,直至再无半分犹疑。
想要自黎庆处获取最真实的信息,只需以剑意破开他心防,以念力强行剥离其记忆即可,然而此法于霍亥而言易如反掌,于黎庆而言却不啻于一场酷刑,且事后此人下场非死即痴,故而霍亥初时并未决意动用此法,而是先以包蕴自己意念的倚天剑感知其零散的意念,借此判断此人是否会对自己的从实交代,只可惜此人直至此时依旧只是将霍亥当做空有蛮力的莽夫,死到临头犹不自知。
其实霍亥扪心自问,自己于心计谋算一途的确称得上幼稚之极,便说是个莽夫也无不可,若自己当真以言语相询,或许真会为这黎庆言语所欺,到那时自己自是无惧什么秦国大军,但只怕难以护得曾福一家周全……若真如此,自己此番仗义出手,到头来反而却是害人害己了。
幸好,霍亥虽不工心计不善权谋,却也正因心思简单,修得一颗通明剑心剔透无瑕,一道精纯剑意坚凝锋锐,他的手段与能为,远远超乎黎庆这等初境修行者所能揣度。
锋锐剑意自鞘首一吐即收,犹自推敲言语斟酌措辞,满拟将霍亥糊弄得自寻死路的黎庆只来得及感到一阵发自灵魂的剧痛,随即意识便沉沦至无边黑暗笼罩下的深渊之中,身体却因为剧痛下意识地紧绷起来,保持着垂首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
其身犹存,其心已死。
便在霍亥剑意一放即收的刹那,一个一直隐在暗处默默注视着他的身影陡然一震。
那是一个相貌平凡的少女,身材瘦削单薄,以女性而言称得上高挑,远远从背后看去,与霍亥倒是颇有几分相像。
此刻她注视着霍亥的目光依旧淡然,一对平平无奇的眸子不清澈不明亮亦不深邃,更无精光暴闪,只是寻常,寻常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