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刀惊风雨，怒剑可涤尘。
百变玲珑手，万里不归人。
风流倜傥，到处留情的“风雨神刀”孟飘、金陵“铸剑山庄”的大公子“怒剑”萧涤尘、神出鬼没，亿万化身的“七巧玲珑，百变天魔”贾赝生、快剑如风，侠肝义胆的“万里追风剑”何不归一向是江湖中公认的四大高手。
他们的武功传说中都早已登峰造极，甚至已经达到了某种神话般的境界。
他们无疑都是大人物，都是名人之中的名人。
风凌其实也是一个很多情的人，可惜他曾经喜欢过的女人却都不喜欢他；他的出身其实也不错，可惜却偏偏总是喜欢选择流浪的生活；他其实也很聪明，可惜心却不够狠；他的剑其实也很快，可惜却很少出鞘……
所以，他也许天生就成不了大人物，永远都只能是一个浪子。
幸好他还很年轻，长得也还算英俊。
叱咤风云的大人物身上自然会有许多动人的传奇。
可是，一个一事无成的浪子呢？
他的故事会不会也与他的寂寞一样苍白？
繁华背后是无边的寂寞。
寂寞的背后又将会是什么？
现在，我们就先来说一说他的故事……
残阳如血。
一辆破旧的马车在冰天雪地之中挣扎着驶向长安。
车轮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却碾不碎天地间无边的寂寞。
车夫的鬓边已见斑白，身形也已经有些佝偻，深深的皱纹仿佛是用刀子刻在脸上的，衣衫褴褛，看来猥琐不堪。
风凌拥着一袭敝裘，懒洋洋的倚在车厢里，望着车窗外正自出神。
车夫忽然回过头来，满是风尘的脸上似乎也现出了一丝喜色，大声道：“公子，长安城就快到啦！”
风凌好像吃了一惊，喃喃着道：“哪儿会有这样快啊？”
车夫笑道：“不快，不快，都走了二十几天了。不过不是老头儿自吹自擂，俺的这匹马啊，脚力可真是好得不得了！公子您说是不是？”
风凌叹了口气。
——那匹马看上去绝对比它的主人更老。
他一时之间想不起应该说些什么，只好干咳了几声，算是回答。
车夫听见咳嗽声，问道：“天寒地冻，千里迢迢的赶路，公子您身娇肉贵，可是有些儿不舒服么？”
风凌笑了，道：“身娇肉贵？不贵！不贵！不过我这身子天生就有病倒是真的。”
车夫吓了一跳，道：“什么病？”
风凌道：“寂寞。”
车夫怔了怔，道：“寂寞也算是病？”
风凌又叹了口气，道：“当然了！寂寞和穷一样，不但是病，而且还会传染！”
车夫笑了，道：“没关系。俺这种人就只会怕穷，从来都不会怕寂寞。”
就在这时，有一阵冷风吹过。
数十道寒光不知从何处忽然暴射而出，闪电般袭向马车！
车夫的笑声好像被刀子砍断了似的戛然而止，佝偻的身子已经破麻袋般摔落在雪地里。
丑陋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仿佛已经被冻结。
清啸声中，风凌的身形却忽然弹子般弹起，“砰”的一声撞破了车篷，凌空翻身，飘落在道旁的一株枯树下。
有一个红衣人正雕像般站在枯树后面，仿佛这棵树还没有枯萎的时候，他就已经站在这里很久了似的。
风凌先是探过头去向树后望了望，然后才叹了口气，道：“好厉害的暗器！不过朋友出手伤人，总也要有一个交待，躲在大树后面不出声可始终都不是办法。”
红衣人居然也先叹了口气，然后才冷冷的笑了笑，道：“朋友？我们不是朋友！我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
他的笑容看起来阴森森的，仿佛来自地狱。
风凌居然点了点头，道：“所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朋友本来就不多。没有朋友，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红衣人道：“不错！我没有朋友，所以也没有仇家！”
风凌怔了怔，道：“既然没有仇家，你暗箭伤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红衣人冷冷的道：“钱！”
风凌又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淡淡的道：“‘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原来你是‘探丸’中人，失敬！失敬！”
杀手与妓女一样，都是人类最古老的行业之一。
因为他们出卖的也都是人类最古老的本钱。
“探丸”，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杀手组织。
《汉书》中记载：“长安中奸猾浸多，闾里少年群辈杀吏，受赇报仇，相与探丸为弹，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丸者斫文吏，得白丸者主治丧。”
所以，“探丸借客”就成了杀手的雅号。
“探丸”中人个个无亲无友，冷血无情，都是燕赤丸、杜黑丸与诸葛白丸精心训练出来的死士。
据说他们因袭古风，杀人之前也先以“探丸”来分配任务。
不过，他们的刺杀对象可不仅仅是文、武吏。
——得赤丸者斫男人，得黑丸者斫女子，得白丸者埋尸体！
枯树下仿佛比别的地方更冷。
再也没有风，似乎连风都已经被冻死！
红衣人的目光也冷如剑锋，一字一字的道：“不错！我就是西门九！”
风凌好像吃了一惊，道：“‘灵蛇夺命剑’西门九？听说你是‘探丸’之中杀人最多的厉害角色，不知平生曾经杀过多少人？”
西门九冷冷的道：“你是第四百七十四个！”
风凌叹了口气，道：“你杀了我之后，诸葛白丸真的会替我收尸么？”
西门九道：“不但会替你收尸，还能送一口棺材给你！我们杀人一向管杀管埋！”
风凌居然笑了笑，喃喃着道：“也不知道诸葛白丸会不会送一口柳州木的棺材给我？俗话说‘死在柳州。’你或许不信，死后能够有一口柳州木棺材是我的夙愿……”
西门九居然也笑了笑，道：“好！就送一口柳州木的棺材给你！”
风凌道：“多谢！不过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倘若不问清楚，我一定会死不瞑目。”
西门九道：“你想知道这一次究竟是谁要买你的命？”
风凌淡淡的道：“不是。其实我只不过是想知道自己的这一条命究竟能够值多少钱而已。”
西门九笑了，道：“白银五千两！”
风凌似乎怔了怔，道：“五千两？”
西门九道：“不错！”
风凌终于满足的叹了口气，道：“想不到我的命居然能够卖上五千两。唉！这一次我恐怕也可以算是死得其所了……”
西门九盯着风凌的脸，缓缓的道：“你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我平生杀人无算，不过能如你这般笑傲生死之人却还是初次见到。好！我这一次可以破例，给你一个先拔剑的机会！”
风凌笑道：“多谢！”
西门九道：“你的剑呢？”
风凌叹了口气，从衣袖中缓缓的取出了一柄剑。
一柄一尺七寸九分长的短剑。
乌黑的剑鞘已有些破损。
上面用金丝嵌着“渔火”两个篆字。
西门九冰冷的眼神中仿佛现出了一丝不屑之色，冷冷的道：“我从‘一’数到‘三’就会出手，你认命吧！”
风凌苦笑着道：“好说。”
西门九“哼”了一声，道：“一……”
可是，他只数了一个“一”。
当风凌听到这个“一”字的时候，西门九已经出手！
他用的是一柄又细又长的宛如腰带般的软剑。
数到“一”的时候，他就忽然从腰间抽出这柄软剑，剑光一闪，毒蛇般刺向风凌的咽喉！
杀人就是杀人。
既不会容让，也不必讲究什么信用。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言而有信的君子。
因为，他只懂得如何去欣赏鲜血从别人咽喉处喷溅而出时那一瞬间的灿烂。
可惜这一次他并没有欣赏到那种熟悉的灿烂。
他只是隐约看见一道夺目的光芒忽然从自己的眼前闪过。
然后，他就已经倒下，倒在了那道灿烂的光芒之下。
咽喉上没有鲜血在喷洒，只有一点殷红。
他的眼睛却已经死鱼般凸出，其中仿佛充满了恐惧与不信。
他死也不信世上居然会有这么快的剑。
剑，已入鞘。
他居然始终都没有看到风凌的剑出鞘。
——是不是因为他始终都没有数到过“三”？
车夫的尸体已经僵硬。
无论是什么人的尸体，在如此酷寒的天气里都会很快被冻硬。
寂寞和穷一样，不但是病，而且还会传染。
可是，丑陋的笑容此刻看来竟仿佛变得有些诡异，甚至还带着一种解脱的味道。
无论如何，他都已经不必再怕穷了。
永远不必！
风凌的眼睛里仿佛充满了哀伤。
当他走到车夫尸体旁边的时候，却忽然听到枯树下响起了一阵掌声。
一个优雅无比的白衣人面带微笑，正站在枯树下用力的鼓掌。
这个白衣人浑身上下一尘不染，五绺长须飘洒在胸前，看来仙风道骨，宛如图画里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脚下却偏偏横着一柄刨地用的锄头，锄头上面好像还沾着些儿泥土。
锄头的柄竟是惨白色的。
这个人好生古怪。
可是风凌第一眼看到的居然不是他。
因为在枯树下还有一样东西比他更加古怪。
枯树下，不知何时竟赫然多了一口棺材！
柳州木棺材！
白衣人的声音很温柔，缓缓的道：“杀人不见血，好快的剑！我今日可真是大开眼界了。”
风凌望着白衣人，淡淡的道：“诸葛白丸？”
白衣人微笑着道：“是的。”
风凌道：“好名字！”
诸葛白丸道：“的确是一个好名字。”
风凌望着那口棺材，道：“好棺材！”
诸葛白丸道：“的确是一口好棺材。”
风凌又望着那柄锄头，道：“好锄头！”
诸葛白丸道：“的确是一柄好锄头。”
风凌淡淡的道：“你杀人的时候，是用剑还是用锄头？”
诸葛白丸摇了摇头，道：“如果我说我从来都没有杀过人，你会不会相信？”
风凌道：“不会。”
诸葛白丸叹了口气，道：“可是如果我说我这一次并不是来杀你的呢？你会不会相信？”
风凌道：“绝对相信。”
诸葛白丸反而怔了怔，道：“为什么？”
风凌笑道：“因为你的身上没有杀气。”
诸葛白丸道：“你真的能够感觉得到？”
风凌道：“真的。”
诸葛白丸道：“你还能够感觉得到什么？”
风凌淡淡的道：“我还能够感觉得到如果适才要杀我的人是你，我说不定真的会被你杀了。”
诸葛白丸叹了口气，道：“我在江湖上混了数十年，浑身棱角早已磨得平了，哪里还有勇气去杀人？所以我的名头虽然不小，在‘探丸’里却一向只是负责替人收尸。唉！惭愧啊惭愧！”
风凌奇道：“听说你的麾下有许多死士，为什么还要每次都亲自出手来替别人收尸呢？”
诸葛白丸又叹了口气，道：“因为替别人收尸是最没有出息的工作。‘探丸’里除了我这个已经没有勇气去杀人的老头子之外，还有谁肯出手来做如此丢脸的事情？”
风凌笑了，道：“既然如此，你就先替这位西门兄收尸吧。”
诸葛白丸却用力的摇了摇头，道：“不行！不行！我说过，我一向只是负责替人收尸的。那么好的柳州木棺材，西门九怎么配用？”
风凌笑道：“难道他不是人？”
诸葛白丸道：“不是！当然不是！”
风凌淡淡的道：“你呢？你是不是人？”
诸葛白丸优雅的笑了笑，道：“不是！我也不是！”
风凌想了想，道：“那就麻烦你替这位车夫老兄收尸吧。他虽然穷，但总算还是一个人。”
诸葛白丸道：“可以。不过我也有一事相求。”
风凌道：“什么事？”
诸葛白丸道：“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只不过是想要麻烦你替我送一封信而已。”
泥金帖子高雅而华贵，上面却用朱砂写着十个大字——
二月十四日，必杀倪东来！
长安依旧繁华。
风凌先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才缓缓的踏上了那条在旧梦里曾经清晰无比的长街。
长街两旁的酒楼与妓馆之中隐约传出一阵阵嬉笑声。
几个满头珠翠的小姑娘，脸上都涂了厚厚的胭脂，正懒洋洋的倚在栏杆上，不停的向路人抛着媚眼。
这一切也都似曾相识。
这里，本来就是他的故乡。
十年前的他曾经无数次闯进那些粉红色的天堂，拥着那些粉红色的女人，度过一个粉红色的夜晚，做一个粉红色的梦……
十年！
那漫长而又寂寞的十年究竟可以埋葬多少回忆？洗去多少辛酸？
心如死灰，寥落沉沦，今朝风雪街头，回首酒绿灯红处，那种心情又岂是“失落”这两个字就可以形容的？
他的人虽然活着回来，可惜他的心却早已死了！
长街虽长，也总会有尽头，就好像那漫漫的人生路一样。
长街尽头，是一座大宅子。
朱红色的大门漆得光可鉴人，门环闪闪生光，竟赫然是纯金所铸。
门口一对石狮子虽然威风凛凛，看来却也有些狂妄与傲慢，仿佛正在嘲笑着门外那些贫穷困苦的生灵。
巨大的金漆牌匾上只有三个字——
第一庄。
江湖上，有谁不羡慕长安“第一庄”的权势？
人世间，又有谁不知道长安“第一庄”的富贵奢华？
因为，“第一庄”的庄主“富贵神仙长乐侯”倪东来不仅享有世袭的爵位，而且家资亿万，简直富可敌国。
风凌眯着眼睛去扣打门环，仿佛害怕门环上那种刺目的金光。
他听见里面有人应声，急忙朗声道：“在下姓风，从关外来的，有要事求见长乐侯爷倪庄主，相烦通报一声……”
话还没有说完，里面那个人就“啊”的惊呼了一声，接着就大声喊道：“风少爷！是风少爷回来啦！快！快去通报石总管！快！快！”
那个人显然非常激动，居然忘记了先替风凌开门。
风凌的嘴角边露出一丝苦笑。
他已经猜到那位“石总管”是谁了。
“石总管”，一定就是石非。
“第一庄”的后院里有一幢小楼。
十年前，石非与风凌就住在这里，一起读书，一起练剑。
读完了书，练完了剑，他们就会手握着手跑到小楼后面的池塘里去摸鱼。
和他们一起摸鱼的，还有一个头发上绑着蝴蝶结的小姑娘。
他们虽然每一次都可以捉到很多鱼，却从来也没有尝过自己亲手捉到的鱼究竟是什么味道。
因为，关小荷喜欢放生。
想到这里，风凌忍不住低下头来看了看自己的剑。
乌黑的剑鞘已有些破损。
上面用金丝嵌着“渔火”两个篆字。
剑鞘都已陈旧，往事都已尘封。
那位儿时的女玩伴呢？
她是不是已嫁了？
可是，小楼似乎没有变，石非也似乎没有变。
小楼里的陈设依旧简单、干净而古朴，就好像石非的人一样。
石非依旧穿着一件青衫，干净而古朴，白皙、英俊的脸上也依旧带着那种简单的微笑，看来既不冷淡，也不热情。
风凌徘徊良久，终于在一张竹椅上坐了下来，道：“想不到这里什么都没有变，还是与从前一样干净。”
石非微笑着道：“这里虽然已经整整十年没有人住过，可是我每天都会派人来打扫。”
风凌道：“为什么？”
石非道：“因为我知道有朝一日，你一定会回来。”
风凌叹了口气，道：“可是你好像还没有问过我这一次为什么会回来。”
石非又笑了，道：“现在问晚不晚？”
风凌道：“还不算太晚。”
石非忍住了笑，道：“好！这一次你为什么会回来？”
风凌道：“送信。”
石非怔了怔，道：“送信？是送给我的么？”
风凌道：“不是！”
石非道：“那是送给谁的？”
风凌道：“长乐侯爷。”
石非又怔了怔，道：“送给侯爷的？信上说的事情会不会很要紧？”
风凌叹了口气，道：“简直就是性命攸关！”
石非的脸色已经有些变了，道：“既然如此，我们得赶快将信交给侯爷，以免耽搁了大事！”
风凌道：“不错！不过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一件事？”
石非道：“什么事？”
风凌笑了笑，道：“石非为什么会忽然变成了石总管？”
石非也叹了口气，道：“如果不是侯爷收养了我们，我们也许就不会有今天。做人当然应该饮水思源，知恩图报。侯爷身边本来就没有什么亲信，自从你走了之后，这里又发生了许多事。侯爷一直郁郁寡欢，无心打理庄中事务。我不帮他，还有谁会去帮他？”
风凌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石非道：“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在一年之前，关大小姐忽然失踪了！”
关大小姐不是关小荷。
关大小姐是关小荷的嫡亲姊姊。
她嫁给倪东来的时候年方二八，足足比倪东来小了三十四岁。
老夫少妻，看起来似乎有些不伦不类。
可是，他们婚后的感情却一直都很好。
倪东来不但对她如珍如宝，还把她那个年幼的妹妹也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为什么会忽然失踪呢？
风凌神色凝重，道：“关大小姐是怎么失踪的？”
石非叹了口气，道：“她留下了一封信就离家出走，只带走了几件平时穿的旧衣服。唉！连关小荷也不知道她的姊姊为什么忽然要走、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风凌也叹了口气，道：“劳雁分飞，从此天各一方，音信皆无。唉！那也就难怪侯爷要郁郁寡欢了。”
石非沉默片刻，忽然道：“你适才说有人托你给侯爷送信，是不是？”
风凌道：“是的。”
石非道：“你想那封信会不会是关大小姐写的？”
风凌摇了摇头，从怀中摸出了那张帖子。
泥金帖子上用朱砂写着十个大字——
二月十四日，必杀倪东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