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甸的白布包裹里没有元宝和蜡烛，只有一块铁牌与一支铁笔。
江湖上能够同时使用这两种兵器的高手并不多。
也许就只有一个。
风凌怔了怔，道：“生死判？”
——“生死判”与“索命无常”齐名，号称“中原双煞”。
——据说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平生杀人无算。每当杀死一人之后，便会将那个人的名字用铁笔刻在铁牌上。
——所以，他的铁牌就是“生死簿”，铁笔就是“判官笔”。
陈守财冷冷的道：“好眼力！”
风凌想了想，道：“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陈守财道：“什么问题？”
风凌道：“你杀了我之后，真的会把我的名字也刻在那块铁牌上么？”
陈守财道：“真的。”
风凌居然笑了，道：“听说‘生死判’与‘索命无常’一向共同进退。既然‘生死判’已经现身，‘索命无常’想必也在这里了？”
陈守财道：“不错！”
风凌看着郭屠狗，道：“难道你就是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索命无常’？”
郭屠狗道：“你为什么认为我是‘索命无常’？”
风凌道：“因为你的样子够凶。”
包大有忽然笑了笑，道：“你错了！”
他微笑着从衣袖里掏出了一团用金丝、银线与牛筋绞成的绳子。
风凌道：“‘拘魂索’？”
包大有道：“是的。”
风凌道：“你才是‘索命无常’？”
包大有道：“是的。”
——这个俗不可耐的“笑面虎”原来才是心狠手辣的“索命无常”！
风凌叹了口气，道：“开棺材铺的是‘生死判’，开杂货店的是‘索命无常’，开狗肉馆的又是谁呢？”
郭屠狗大笑三声，打开了手里的白布包裹。
他的包裹最大。
因为他的包裹里包着的是竟是一柄短斧与一面圆盾。
车轮般的短斧金光闪闪，直径两尺长的圆盾上刻着一个狰狞的鬼脸。
风凌皱了皱眉，道：“‘鬼面盾、轩辕斧’！你是‘九命刑天’？”
——“刑天”，是神话故事里的人物。
——传说他桀骜不驯，一心想与上帝争神。上帝很生气，就砍断了他的头。可是他还是不服气，居然把乳房当眼睛，用肚脐作嘴巴，手持干、戚狂舞，誓要再与上帝决一死战！
——干，是盾牌；戚，就是大斧。
郭屠狗大声道：“不错！我就是‘九命刑天’！”
风凌道：“据说你一身‘金钟罩’功夫刀枪不入，凭‘鬼面盾、轩辕斧’独自与河洛群雄争锋。当年嵩山一战，你受中原豪杰围攻，寡不敌众，最后终于被少林派掌门破嗔大师一掌震下了万丈深谷。”
郭屠狗冷笑着道：“可惜我还是死不了！”
风凌点了点头，道：“所以你才得了一个绰号，叫做‘九命刑天’。”
步彩虹笑了，道：“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居然熟知武林掌故，看来我的身份恐怕也瞒不过你。”
她也打开了手上的白布包裹。
她的包裹最小。
因为她的包裹里只有一个用生铁铸就的美人面具，一张瓜子脸栩栩如生，看来神秘而美丽。
风凌笑道：“‘铁面西施’？”
步彩虹微笑着道：“这张面具是不是很漂亮？”
风凌淡淡的道：“的确很漂亮，只可惜却不是你的。”
步彩虹道：“不是我的是谁的？”
风凌指着潘寡妇，道：“当然是她的。因为她才是‘铁面西施’！”
步彩虹神色不动，道：“她若是‘铁面西施’，我又是谁？”
风凌道：“你是‘蜜糖’。”
狄雁儿忍不住笑道：“她是‘蜜糖’？难道她很甜？”
风凌道：“她不甜，甜的是她袖子里面藏着的那七道彩虹。”
步彩虹叹了口气，将美人面具轻轻的抛给了潘寡妇，道：“这个人真的很聪明，你说是不是？”
潘寡妇冷冷的道：“是的，只可惜聪明的人往往都活不长！”
风凌也叹了口气，道：“据说你的‘捧心七杀手’比‘蜜糖’的‘七道彩虹’更毒，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潘寡妇道：“你想试一试？”
风凌苦笑着道：“不必了。如果一定要死，我也宁愿死在那‘七道彩虹’之下。”
潘寡妇道：“为什么？”
风凌道：“因为它们至少还很甜。”
步彩虹微笑着道：“有道理。其实它们真的和蜜糖一样甜。如果你喜欢，此刻我就可以送给你尝一尝。”
风凌摇了摇头，道：“我劝你此刻最好还是不要出手。”
步彩虹道：“为什么？”
风凌道：“因为‘中原大侠’也已经到了‘鸟语林’。”
步彩虹道：“公孙鹏？”
风凌道：“是的。”
郭屠狗厉声道：“那又怎么样？”
风凌淡淡的道：“你们躲在‘商公堡’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其实就是为了躲避公孙大侠的追杀，是不是？”
陈守财道：“他为什么要追杀我们？”
风凌道：“因为你们都是‘武林公敌’，而他却是‘中原大侠’。自古正邪不两立，他追杀你们还需要什么原因么？”
包大有冷笑道：“你认为我们会怕他？”
风凌道：“单打独斗，你们当然不会怕他。可是如果他率领中原豪杰群起而攻呢？”
郭屠狗大声道：“倚多为胜，算什么英雄好汉？”
风凌淡淡的道：“倚多为胜当然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可是此刻你们有五个人，我们却只有三个，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倚多为胜？”
陈守财板着脸道：“你是不是想用言语挤兑我们与你单打独斗？”
风凌眨了眨眼睛，道：“那就要看你们究竟是不是英雄好汉了。”
包大有笑了，道：“‘生死判’、‘九命刑天’与我都是出了名的‘武林公敌’，怎么会是英雄？”
步彩虹也笑了，道：“‘铁面西施’与我都是女人，又怎么会是好汉？”
风凌叹了口气，道：“可是我们事先并不知道你们躲在‘商公堡’里，对你们也绝对没有丝毫恶意。如果你们此刻贸然出手，就不怕泄露了行踪，自取其祸？”
陈守财道：“难道我们此刻放过了你们，你们就可以替我们保守秘密？”
风凌道：“当然可以。”
包大有道：“可惜我们绝对不会相信。”
风凌道：“你们要怎样才肯相信？”
包大有道：“我们只相信一种人可以完全保守秘密。”
风凌道：“哪一种人？”
陈守财冷冷的道：“死人。”
潘寡妇已经把美人面具戴在了脸上。
包大有沉声道：“动手！”
狄雁儿却忽然道：“等一等！”
步彩虹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狄雁儿摇了摇头，道：“我只不过是想要给你们看一样东西而已。”
步彩虹道：“什么东西？”
狄雁儿叹了口气，轻轻的卷起衣袖，露出了左边的小臂。
手臂上肤光胜雪。
步彩虹的脸色却已经变了，变得很难看。
白玉般的手臂上赫然纹着一朵花。
一朵昙花。
一朵血红色的昙花。
狄雁儿微笑着道：“你认不认得这朵花？”
步彩虹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恐惧之色，道：“这朵花是不是岳阳‘昙花圣教’的标记？”
狄雁儿淡淡的道：“不错！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居然熟知武林掌故，看来我的身份恐怕也瞒不过你。”
——步彩虹说过的话，她居然记得一字不错。
步彩虹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她叹了口气，道：“你就是‘昙花圣教’的圣处女？”
狄雁儿道：“是的。”
郭屠狗忽然厉声吼道：“你是‘昙花圣教’的圣处女又怎样？”
厉吼声中，他的身形已经猛虎般扑起，左手“鬼面盾”护在胸前，右手“轩辕斧”狂劈而出，幻起一片金光，凌空飞斩狄雁儿的头颈！
步彩虹惊呼着道：“不要动手！”
惊呼声响起的时候，狄雁儿的左掌也已经击出。
这一掌既不迅捷，也不沉猛，不知为何却偏偏可以穿过那一片凌厉无比的金光。
“轩辕斧”还没有来得及劈落，一只白生生的小手就已经轻飘飘的拍在了“鬼面盾”上。
郭屠狗闷哼一声，魁梧的身躯竟被震得斜斜向后飞出，撞倒了摆在豆腐坊角落里的石磨。
身子还在半空之时，口中已然鲜血狂喷！
这个一身“金钟罩”功夫号称“刀枪不入”的“九命刑天”，居然被狄雁儿轻轻一掌就打得只剩下了半条命！
潘寡妇失声道：“昙花素女功！”
狄雁儿回过头来向着风凌低声道：“先带柯百灵的尸体走！半个时辰之后，我们在‘鸟语林’会齐！”
就在这时，金忘筌的剑也已经出鞘。
他轻叱一声，于电光石火之间居然连出四剑，分别刺向陈守财、包大有、步彩虹与潘寡妇的咽喉！
好快的剑！
风凌叹了口气，身形晃动，已经探手从棺材里抓起了柯百灵的尸体，跟着向前扑出，“砰”的一声撞破了豆腐坊的大门！
陈守财、包大有、步彩虹与潘寡妇竟被金忘筌的那一剑迫得同时向后退开了十余步。
剑，已入鞘。
狄雁儿拍手笑道：“好剑法！”
包大有冷笑了一声，道：“果然是好剑法！”
冷笑声中，“拘魂索”已经着地卷来，毒蛇般缠向金忘筌的足踝。
陈守财纵身扑上，左手“生死簿”猛砸金忘筌的肩头，右手“判官笔”疾点金忘筌的胸口。
金忘筌摇了摇头，向后退开数步，并不还击。
步彩虹右臂轻扬，七条“七彩蚕丝带”忽然从袖口中飞出，一起撞向狄雁儿的面门。
蚕丝带上亮晶晶的仿佛涂满了蜜糖，甜香扑鼻。
甜如蜜糖，却毒如蛇蝎的“七道彩虹”！
狄雁儿不退反进，俯身从七条蚕丝带下面钻过，挥掌向潘寡妇的小腹拍去。
潘寡妇右手一翻，手上已经多了一柄明晃晃的尖刀，寒光闪处，划向狄雁儿的手腕。
狄雁儿纤腰一扭，已然避开刀锋，淡淡的道：“你就是用这柄刀杀死唐麟的么？”
潘寡妇道：“不错！”
狄雁儿点了点头，飘身向后退开，笑道：“你杀了唐麟，日后自然会有蜀中唐门的人来找你做一个了断。我们既不想给唐麟报仇，也不想得罪你们，这就告辞了！”
她忽然从怀中摸出了一枚鹅卵般的暗器，扬手向陈守财掷去。
陈守财竖起左手的“生死簿”一挡，那枚鹅卵般的暗器竟“砰”的一声爆裂了！
豆腐坊里顷刻之间已然烟雾弥漫。
步彩虹失声道：“这是‘昙花圣教’的‘月下美人烟’！大家小心！”
陈守财、包大有与潘寡妇毕竟都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此刻处变不惊，各自舞动兵器守住门户，屏息凝神，防备敌人乘势偷袭。
梦一般的烟雾终于慢慢散去。
金忘筌与狄雁儿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风凌抓起柯百灵的尸体冲出豆腐坊，展开轻功，片刻之间便已经离开了“商公堡”。
他辨明“鸟语林”的方向，身形展动，几个起落之间已然掠出十余丈。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一声怪笑。
一个黑衣蒙面人忽然从他身后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上苍鹰般扑落，双掌排山倒海，激起一股劲风，袭向了他的后心！
风凌身在半空，无处借力，眼见难以躲闪，只好将柯百灵的尸体挡在背后。
只听一声闷响，那股凌厉无伦的内家掌力已经结结实实的击在了柯百灵的尸体上。
风凌长笑一声，身子借着掌力推送，向前直飞出三丈有余，轻轻的飘落在地上。
他一言不发，拎着柯百灵的尸体向前疾奔。
蒙面人冷笑一声，随后追来。
风凌的轻功本来远在那个蒙面人之上，就算拎着一具尸体，那个蒙面人也未必便能够追及。
可惜此刻，他只觉得胸口处气血翻涌，脚步已经越来越是沉重。
那股开碑裂石的内家掌力虽然被柯百灵的尸体挡了一下，然而余势未衰，却也将他伤得不轻。
他咬紧牙关勉力支持，只盼能够回到“鸟语林”。
但是面前出现的居然是一片槐树林。
他忽然发觉自己走错了方向！
槐树林间，有一股白烟缓缓的升起。
白烟之中似乎还有一种很奇怪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传出来。
烟，一定是炊烟。
那种声音很轻，很有节奏，却很陌生。
数十棵粗大的槐树之间有一块空地，空地上盖了两间简陋的石屋。
炊烟就是从左边那间石屋的烟囱里冒出来的。
右边的石屋前，一个老人正在专心的用锄头锄地。
那种奇怪的声音，原来就是用锄头翻土的声音。
那个老人白衣如雪，浑身上下一尘不染，五绺长须飘洒在胸前，看来仙风道骨，宛如图画里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锄头柄竟是惨白色的。
他忽然抬起头来，向着风凌笑了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风凌也笑了，道：“你在种什么？”
那个老人道：“花生。”
风凌道：“你本来是一个园丁，应该种花才是，为什么偏偏要种花生？”
那个老人道：“因为花生比花好。”
风凌道：“好在哪里？”
那个老人淡淡的道：“至少花生比较朴实，没有花那么虚荣。”
风凌点了点头，道：“所以花生的烦恼也总是会比花的烦恼少一些。”
那个老人道：“不错！所以种花生的人的烦恼也就总是会比种花的人的烦恼少一些。”
左边的石屋里传出一阵鸡粥的香气。
风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道：“好香的鸡粥！”
那个老人笑了笑，道：“其实，那个煮鸡粥的人也许比鸡粥更香。”
风凌道：“真的？”
那个老人微笑着道：“你为什么不自己进去闻一闻？”
左边的石屋里有一个红泥火炉，炉上正热着一锅鸡粥。
一位云髻宫妆的美人向粥锅里洒了一些翠绿的葱花，然后脸上就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她果然比鸡粥更香。
风凌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不向粥锅里洒一些玫瑰花瓣？如果煮成一锅‘玫瑰鸡粥’，味道一定会更好。”
宫妆美人也叹了口气，道：“可惜这里没有玫瑰花。”
风凌道：“为什么？”
宫妆美人道：“因为我的邻居不会种玫瑰花。”
那个老人已经扛着锄头走了进来，微笑着道：“因为我只会种花生。”
风凌看着那个老人，道：“你就是她的邻居？”
那个老人笑道：“是的。你觉得很奇怪么？”
风凌点了点头，道：“我实在想不到你们居然还可以成为邻居。”
宫妆美人笑道：“其实我们也实在想不到你居然会成为这里的第一个客人。”
风凌苦笑着道：“第一个客人有没有鸡粥喝？”
宫妆美人道：“当然有，不过你还得等一等。”
风凌道：“等什么？”
宫妆美人淡淡的道：“等第二个客人。”
耳畔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石屋的那扇石门本来就没有关，一个黑衣蒙面人却还是伸出右手，在石门上轻轻的敲了敲。
三寸厚的石板竟忽然奇迹般碎裂！
那个老人居然笑了，道：“我想，我们的第二位客人一定很有修养。”
宫妆美人道：“为什么？”
那个老人道：“因为他懂得敲门。”
宫妆美人道：“可是他敲破了我的门。”
那个老人淡淡的道：“敲破了门也总比不肯敲门好。”
宫妆美人想了想，道：“有道理！”
那个老人已经向蒙面人微笑着招呼道：“佳客远来，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蒙面人“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风凌忽然道：“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是害怕我听出你的声音？”
蒙面人又“哼”了一声。
风凌叹了口气，道：“其实就算你蒙着脸不出声，我也一样知道你是谁？”
宫妆美人奇道：“为什么？”
风凌道：“因为我认得他的掌法。”
宫妆美人道：“什么掌法？”
风凌道：“急雪回风掌！”
那个老人皱了皱眉，道：“他真的会使‘急雪回风掌’？”
风凌道：“是的。”
那个老人道：“据我所知，今时今日江湖上会使‘急雪回风掌’的人就只有一个。”
风凌道：“的确就只有一个。”
那个老人道：“可是我实在想不到，那个人居然也会蒙着脸，居然也会滥杀无辜。”
风凌苦笑着道：“我也想不到。”
蒙面人忽然沉声道：“你觉得自己很无辜么？”
风凌道：“难道我该死？”
蒙面人冷冷的道：“多管闲事的人难道不该死？”
那个老人叹了口气，道：“幸亏我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宫妆美人笑道：“幸亏我也不是。”
蒙面人道：“可是你们也都该死！”
那个老人怔了怔，道：“为什么？”
蒙面人淡淡的道：“因为你们很可能已经猜出了我的身份。”
那个老人道：“猜出了你的身份也该死？”
蒙面人道：“是的。所以此刻你们也已经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那个老人道：“什么路？”
蒙面人冷笑道：“当然是死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