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璧君的声音非常尖利,吸引了甲板上所有人的目光。
看别人吵架,自己在旁边幸灾乐祸品头论足,这种乐趣也是不分种族和民族的。甲板上的人们很快就凑到船尾,站成一圈,把孙璧君和那一男一女围在核心。
叫杨光中的男子忙松开怀里的女人,面色尴尬,装模做样地整理下西服,不敢抬眼看孙璧君,径自挤开人群,一声不吭地朝船舱走去。
孙璧君气得浑身发冷,对着男人背影喊道:“真不要脸,真不要脸!别忘了你的身份!”
皮肤微黑、体态丰盈的女人双手抱在胸前,扬起下巴,上下打量着白裙女人,嘴角露出一丝不屑地笑意,甜腻腻地说:“这位就是孙璧君小姐吧?众目睽睽之下,真是一点也不给你男人留面子哦……”
孙璧君一愣,也有些醒悟过来,觉得有失文雅,十分后悔。
“我男人?真是笑话!八字还没一撇呢”,她冷冷一笑,以女人特有的刻薄反击道“有的女人啊,穿得赤身露体,也知不道害臊?难道是在船上开熟肉铺子的?”
“赤身露体?这叫潮流!有的人啊,瘦得像一条干柴,想穿,还穿不出来呢!”说着,女人在孙璧君面前,挑衅般地转了一圈,纤细的腰肢和丰盈的身材顿时一览无余。
围观的船员们,都瞪大眼睛,看得心头火气,口水横流。
小乙虽然看不见,但听力确实极佳:“二哥,这女人是谁啊?说话刻薄程度跟你有一拼……”
苏叡说:“你找死啊!她叫曲露西,是个混血儿,船上的交际花,和船上很多人的关系都不清不楚,还到处炫耀呢……”
那边,曲露西的话准确地击中了孙璧君的痛点。
孙璧君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她虽然眉清目秀,但身段纤瘦,轮廓线条太硬,像硬笔画出来的,缺乏女人特有的柔软和丰盈,就连嘴唇也是偏薄的,擦了口红也嫌不够丰厚。
自己唯一胜过曲露西的,就是皮肤白皙……想到这,孙璧君赶紧拿出来说事:“有的人啊,毫无自知之名,皮肤黑得像锅底灰,还露出来给别人看呢!”
曲露西撇了撇嘴,正要回击——
这时,圈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就听他用法语说:“不要吵了,两位小姐是春花秋月,各擅胜场,孙小姐呢,是典型的东方美女,美得含蓄温婉;而曲露西小姐呢,在澳门长大,有中国、葡萄牙、西班牙、阿拉伯人的血统,美得奔放自由,这和我们法兰西民族的性格颇为相似呢。”
说话间,一个法国男人分开人群,走了进来。他穿吊带裤,漆皮鞋,蛋型头颅,蓝色眼珠,嘴唇上留着保养得很好的八字胡,身材矮胖,大腹便便,走起路来,让人怀疑吊带裤能不能兜住腆出来的大肚子。
“这个人又是谁?”小乙好奇地问。
“这个人叫巴蒂斯特,是巴黎警察局的一名探长,外号‘迷宫神探’,因为长得又矮又胖,还有人背地里叫他‘直立行走猪’。”
“是说他胖吗?”
“不,是说他蠢。”
曲露西闪着一双含笑带醉的大眼睛,嘟着圆润的嘴唇,旁若无人地朝巴蒂斯特撒起娇来:“巴蒂斯特先生,您怎么才来?您不是邀请我和你一起喝咖啡么?”
巴蒂斯特伸出香肠一般的手指,摸了摸神气的胡子,说,“我正是来邀请露西小姐的。现在就让我们一起去餐厅享受咖啡的浓香滑腻吧。”
曲露西娇媚的一笑,挽着巴蒂斯特的胳膊,身体紧紧依偎在他的身上,两人有说有笑地走向餐厅。
孙璧君对着两人背影,狠狠啐了一口。
随后,她转过身,怒气冲冲地走向头等舱,准备找杨光中大吵一架。
这时,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正在甲板上乱跑,被急匆匆地孙璧君撞了个跟头,手里举着的冰激凌都洒在了她的白裙上。
男孩坐在地上,瞪着双腿,“哇”的一声哭叫起来:“你赔我的冰激凌,你赔我的冰激凌……”
孙璧君向后跳了一下,一边掏出手帕擦拭裙子,一边大声骂道:“这是谁家的孩子,有人生没人养么,把我的新裙子都弄脏了……”
一个三十岁开外、穿着半旧黑纱旗袍的女人慌忙跑了出来,把孩子抱到怀里,一边嚷着要打孩子嘴巴,一边忙不迭地赔礼道歉:“对不起,孙小姐,真是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你知道我这裙子多少钱?你这穷酸样,怎么赔得起?”孙璧君把被曲露西斗败的怨气都发泄在对面女人身上。
男孩母亲低着头,不敢回嘴。怀里的小男孩却踢着脚,哭喊道:“是你撞的我,让她陪我冰激凌,让她陪我冰激凌……”
孙璧君谎言被揭穿,脸色一红,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母子两人,大声骂道:“呸!这么小年纪就会撒谎,一定是跟大人学的,明明是你乱跑,撞到我好不好?”
男孩母亲把孩子护在怀中,低垂着眼皮,配上一对天生的倒挂眉毛,看起来愈加愁苦可怜。
苏叡皱着眉头,走了过来,挡在母子身前,道:“孙小姐,算了吧,别和他们一般见识,您的力气一会还要用在另外一场吵架上呢——您这裙子多少钱,不如我替他们赔你吧?”
孙璧君认识苏叡,虽然恼他说话刻薄,但也不好再继续撒泼,悻悻地说:“倒是不差钱,我只是气不过这小孩子撒谎,算了,不用他们赔了。”
说完,她又看了苏叡一眼,转身走了。
小乙叹道:“这女人真有些讨人厌呢……”
小乙性情温和,他说讨厌,那对方一定是讨厌至极了。
这时,男孩父亲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躬身苏叡致谢。
男孩父亲是一个中国人,年纪不大,长身躯,短腿短胳膊,额头鬓角藏满了细细的皱纹,说话时身体总是微微前倾,满脸赔笑,眼神畏缩,有些奴才相。
他小心翼翼地说:“先生,真是多谢您了,我叫陈三,在上海法租界当巡捕;这是我老婆阿香,在这艘船上当侍者,负责打扫房舱。”
苏叡摆了摆手,说了句“不用谢”,带着小乙转身离开。
没走多远,身后就传来孩子的哭声——原来那男孩摔掉了冰激凌,哭喊着要再买,却招来了母亲阿香的嘴巴。
就听阿香大声骂道:
“你不是法租界的巡捕吗?平时总吹嘘自己有多厉害,遇到事情却一点也不管用,眼看着老婆孩子被别人欺负……”
陈三站在阿香身边,腰弯得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