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有点意外地接到了朋友陈君的电话,他兴奋地告诉我,他已从上海出发,踏上了被他称为“幸福的出逃”的赴南极看企鹅的长途旅程。
接完这个电话,我失眠了。关于与陈君的交往以及我自己也曾有过的一次“幸福的出逃”的经历,一下子浮出了记忆的海平面……
一
1999年9月的某一天,我结束了在西安的旅游,准备坐飞机回宁波。在咸阳国际机场的候机楼里,我低着头静静地读着陕籍作家陈忠实的长篇小说《白鹿原》。眼睛的余光发现,在我对面的位子里,有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子,也在静静地看着书。过了一会,两个人同时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彼此露出了礼貌的笑容。再打量一下对方手中的书,竟然都是《白鹿原》。这个有趣的发现,一下子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两人不禁大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索性走过来坐在了我的身旁。话匣子打开了。先聊手中的这本书,接着,话题更广,聊起了各自的生活经历,这就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他也当过兵,而且竟然与我是在同一个部队的,只不过他比我早一年当的兵。
陈君告诉我,他从部队复员回家后,在自己的家乡艰苦创业,十多年后,打拼出了一个自己的好天地。有了一点钱,他就不安分了。他说,他从小就有一个梦想:这辈子要独行世界,走遍天下,把自己的脚印留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那天,陈君跟我坐的是同一个航班。因为西安飞宁波的航班中途经停武汉——他是武汉人,一个豪爽豁达的大帅哥。
这以后,陈君一直与我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基本上都是他打电话过来,而每次给我打电话,都是告诉我此刻他身在某地,看到了什么,有什么感受。有一次,他说自己在新疆的红其拉甫口岸,遇暴风雪,被阻在那边7天,与兵站的战士们打得火热,最后离开时,兄弟们抱成一团大哭了一场。这样的故事,让我热血沸腾。过后冷静一想,又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问他,你有自己的事业啊,平时那么忙,能有那么多的时间出去这么玩吗?他回答我说,自己尽管是忙碌,但是,要服从心灵的召唤。因此,自己是再忙也要安排出时间来,冷不防,瞅准一个机会,悄悄地出行,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个月,这就叫“幸福的出逃”……
好一个“幸福的出逃”。陈君的潇洒和浪漫,真的是让我佩服不已,羡慕不已。
二
再说说我自己吧。其实,从骨子里讲,我何尝不是像陈君这样的人?在我的内心深处,藏着一个久已有之的梦想,那就是,有一天,我能背上行囊,浪迹天涯,像古代的独行侠,做今天的徐霞客,去他乡怀念故乡。
我也曾经有过一次独特的经历,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近30年,但是,我至今仍然怀念当初的举动——
那是1984年的春节前夕,我刚从部队退伍回家不久。当过年的气氛日益浓郁,街头巷尾活跃着置办年货的人们忙碌的身影时,我的心头产生了一种抑制不住的强烈的渴望——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独自去过一个特别的春节。
我的这个想法首先遭到了全家人的一致反对。母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过年是全家人团聚的节日,你一个人去外面,算什么事情?
可是,我内心已经拿定了主意,一定要成行。
去哪里呢?大城市不想去,尤其是不想去熟悉的城市。太过偏僻的地方也不方便去。我问自己,该去哪里?我自己也没有明确的目标。那就去火车站寻找目的地吧。
离开家里前,我特意穿了一身旧军装——那是我的最爱。同时背上一个当兵时用过的挎包,里面装着工作证、毛巾、牙刷和牙膏,一本书,还有20斤全国粮票和30元钱。
在火车站售票处的列车运营示意图上,我看到了武夷山这个名字,它一下子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对自己说,就去武夷山吧。
三
农历的大年二十九,我登上了赴武夷山的火车。那时,没有外出的打工者回家挤火车的现象。火车车厢空得令人难以置信,仅有的几位旅客,也是一副缩头缩脑、无精打采的面貌。我默默地坐着,双手托着下巴,望着车窗外冬季荒凉的田野,一成不变地向后退去,想自己永远也想不明白的心事……
车到武夷山下的小城邵武,已经是大年三十的下午4点多了。一下火车,就感觉到当地的气温很低,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天空不时飘落着片片雪花。邵武市很小也很冷清,灰蒙蒙的街道两旁,高大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枝干横斜,衬托出一种落寞的气氛。太阳已经西斜,天色已经渐渐地暗了下来,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偶尔的一两声爆竹炸响过后,飘过来一股硝烟的味道。此时此刻,一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苍凉感从心头浮起。突然深切地意识到,现在,我就是一个天涯沦落人了,一种酸楚味顿时涌上鼻腔。但是,此刻的我顾不上感伤,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赶紧寻找到今晚住宿的旅社。可是,小小的邵武城,国营旅馆这时早已放假关门了,走了几条街,都没有发现还在营业的旅馆。难道今晚我要露宿街头了吗?这样的时候,内心不免有点紧张了。我极力安慰自己要镇定,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最后,我在街头很偏僻的一角,幸运地找到了一家才一间门面的私人旅社,也已经关门了。但是我发现里面亮着灯,于是敲开了门,当我表示要住宿时,旅馆的老板——一个年近60的老汉张开了吃惊的嘴。他迟疑了一下,后来觉得我应该不是坏人,不会对他们有企图,就看了一下我的工作证,然后给了我一间客房的钥匙。
天已经完全黑了,爆竹声开始热闹起来。我坐在简陋的床边,望着窗外发愣。这个时候,我对自己的举动感到怀疑了。我这是怎么啦?好好的不待在家里,为什么要来这样的地方孤零零地过年?此刻,全家人已经开始吃年夜饭了吧?父母亲也一定在思念我吧?我不在家里,这个年他们一定过不好了。想到这里,心里突然一酸,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渴望家里的温暖、亲人团聚的幸福。特别想回家去,而且是马上就走,我要跟我的亲人在一起。
可是,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啊!理智告诉我:正视现实!现实是挎包里还有一个火车上没有吃尽的小面包,尽管已经发硬了。正准备掏出来拿它当年夜饭时,房门轻轻地叩响了,善良朴实的老板走了进来,请我和他们一起吃年夜饭。
这是我这辈子怎么也不会忘记的一顿年夜饭。老板夫妇以及他们的两个比我略大的儿子,十一二个菜,带福建风味的,老板自家酿的米酒。军人生活练就的适应性和豪爽感,让老板一家人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我。这时他们小心地问我:“小伙子你是不是和家人吵架了?是不是失恋了?千万不要想不开啊!”在得知我内心真实的想法后,老板一家人向我竖起了大拇指。那天晚上我不知道喝了多少米酒,只知道后来自己带一点醉意了,感到自己特别的兴奋,一种温暖感遍布全身……
年夜饭后,老板的女儿和女婿也来了。大家一起守岁,没有电视,没有音乐,围着一个大火盆,喝武夷山大红袍,剥花生、嗑瓜子,热烈地聊天。他们用福建话交流,我努力倾听,连猜带想,间或插上一两句。
夜深了,时间已经过了零点,我以这样的方式迎来了1984年的农历新年。这时候,老板夫妇熄灭了火盆,我带着一身的温暖,走回自己的房间,却久久不能睡去。
在辞旧迎新的那一刻,置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突然体会到了亲情的宝贵,生活的美好,人间的温暖,追求的重要……也许,这正是我冥冥之中选择在这样的时候,来这样的地方的真正的意义之所在吧……
农历大年初一的清晨,被一阵猛然而至的爆竹声吵醒,拉开窗帘,太阳像一个血红的火球,天气出奇的好,热情而又善良的老板夫妇邀我和他们一起吃了新年的第一顿早饭——番薯煮汤果。
要离开这个我一辈子不会忘记的地方了,结账时,我一定要付给老板10元钱,可他们怎么也不肯收,最后在我的一再坚持下他们才收了2元钱作为房费。
谢过热情善良的老板一家人,我独自上了武夷山。接着又坐着空空荡荡的火车,经过一天多的行程,大年初三的下午回到了家。
四
这是我这辈子过过的最特别的一个春节,这也是我这辈子曾经有过的最浪漫的一次行动,一次“幸福的出逃”的行动。
此后,我恋爱、结婚、生子,生活像一道道无影的绳子,捆住了我向往自由的双腿。尽管如此,我的内心依然渴望着属于自己的自由,做着“幸福的出逃”的美梦。而朋友陈君的举动,更是给我树起了一根标杆——
是啊,家庭、工作、父母、妻儿都不能成为我“幸福的出逃”的障碍。心有多远,脚步就会有多远。只要自己有梦想,“幸福的出逃”,永远找得着理由。
2008.4.13
小时候,幸福是一件简单的事,现在,简单是一件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