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花在狂风中扭作一团,沙尘暴使得整个海城市变成了一个硕大的砂石厂,空气中弥漫着呛鼻的生石灰粉气味。迫于大街上能见度极低,符海心只得将姐姐那辆红色的宝马车停放在她家的后花园。
“周南,你快点呀!还磨蹭什么呢?爱民教堂就要关门了!”符海心听见室内传来一声尖叫。
“哎,还是你去吧!”周南转过身去解释道,“我们共产党员不能信教,也不能信神,否则,被人瞧见了影响不好的。”
“就你这破党员,破信仰,值几个钱?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把它当个宝呢!”符美心满脸的不愉快,“你以为我不知道呀,你们这些共产党员!上午到办公室走一走,下午到声工场吼一吼,晚上到情侣房扭一扭,半夜上小姐床抖一抖,哪里还像个共产党员?”
“好,好!我去,我去!”符美心咬起人来穷凶极恶,周南从内心里感到惧怕。
“哧,成天就只知道闭门造车,休婚假一个月,有半个月都泡在书房,从不关心我们这个家!”符美心瞪着一双怒气冲冲的眼睛,一把从他手中夺过纸和笔,扫视着落在自己手中的照片和信笺。
太宗后尝谓侍臣曰: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我也有一镜。你(林可心)是我人生的一面镜子,放弃你,表明我放弃了我的祖宗、我的母亲……
错过了你,我曾经想到过歌德笔下的多情种维特,曹雪芹笔下的遁世者贾宝玉,莱蒙托夫笔下的假英雄毕巧林,沃勒笔下的流浪汉金凯,然而他们都不是我人生仿效的榜样,都与这旋转和蠢动的现实不合拍。对于部队来说,我是战士;对于父母来说,我是儿子;对于亲人来说,我是希望;对于人生来说,我是花朵,怎么能自暴自弃、自艾自怜、自毁自灭呢?
痛苦中,柏拉图问苏格拉底:“什么是爱情?”
苏格拉底微笑道:“你去麦田摘一株最大最好的麦穗回来,在这过程中,只允许摘一次,并且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
柏拉图按照苏格拉底的话去做,很久才回来。
苏格拉底问他:“摘到没有?”
柏拉图摇头道:“开始我觉得很容易,充满信心出去,可是最后空手而归!”
苏格拉底继续问道:“是什么原因使你这样?”
柏拉图叹了口气道:“很难看见一株不错的,却不知是不是最好的,因为只可以摘一株,无奈只好放弃;于是,再往前走,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可是我越往前走,越发觉不如以前见到的好,所以我没有摘;当已经走到尽头时,才发觉原来最大的最饱满的麦穗早已错过了,只好空手而归咯!”
“这就是‘爱情’!”苏格拉底意味深长地说。
我不是超人,没有苏格拉底的智慧,也不如柏拉图旷达。我的父母、亲人和战友,前身后世以及这个社会不允许我当柏拉图——人人需求同一,人人都是一个样,谁若感觉不同,谁就进疯人院(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于是,在我即将跨出麦田的时候,我摘得了一株“外强中干”的麦穗……原谅我,林可心,我儿时的玩偶,我恋着的红菱。今天,我终于领教到了什么叫现实!假如拿我这现实跟你那现实交换的话,我宁愿舍弃这现实,拾回那现实!原谅我,林可心,我爱情的梦乡,我理想的华衣。今天,我终于领教到了什么叫现实!我将陪同一位“花狂”走进婚姻的殿堂,此前的周南已经死去。他行尸走肉,寄存在别人的生活里,没有理想、爱情、自由和尊严……
“卑鄙!”符美心看穿他的心脏,狼一般地向他扑去。
“我和她之间没有什么!如果你坚持我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那么——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周南退到书房门口,同前来拉劝的“妻妹”符海心撞了个满怀。
“姐夫,你咋这么倔呢?难道你忘了,后天是你的大喜日子?”符海心劝了这个劝那个,“姐,婚礼在即,请帖也发出了近一半,你就将忍则忍吧,否则得不偿失啊!”
“好啊!怕丢人,就叫他彻底销毁相片,写保证书,当着全家人的面向我跪地求饶,我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符美心态度强硬。
“姐,你不要太过分了!”符海心道,“他是在现实不如意的情况下才这么做的,你应该善解人意呀!”
“符海心,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好吃好喝地待他,他还有什么好挑刺的!就算咱家养条狗,它也该满足了!”
“我不愿当狗,更不愿当别人的替代品,咱们各走各的道吧!”周南拾起桌上的照片,轻蔑地瞪了符美心一眼。
“滚!”符美心将中指上的戒指往脚下一贯,蹬蹬蹬地蹿向门外。
“看来,我姐对待婚姻的态度,只懂得用减法,不懂得用加法;只懂得用格式化,不懂得什么叫刷新。”符海心坐到周南的对面,挑着细眉,闪着明眸,脸上荡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周南,自从你进入我们家门,就没见你好好笑过。我要给你讲一个关于铅笔和卷笔刀的故事。就说我单位有两位同事,面对面在一张办公桌上办公,日久生情,但又无法直接表露。一次,坐在她对面的那位男同事的铅笔掉到地上了,他就弯腰去捡。第二次,铅笔又掉到地上了,他又弯腰去捡。坐在对面的女孩看不下去了,揭穿他的企图道,嗨,嗨,注意啊,你有铅笔,我有卷笔刀。你的铅笔能写会画,我的卷笔刀也不是吃素的。你那铅笔可千万别掉进我的卷笔刀里去了,要是掉进那里面,保准让你的短半截。”
周南低声地笑了。以前,他眼中的符海心是那样的伶俐、乖巧、热情、亮丽,做事干净利落,静如处子,动若狡兔,像蒲松龄笔下的灵狐。此刻,他对她的评价被全部打乱。他重新审视她,那慢慢定格在她脸上的娇憨的笑容,具有磁性的勾人心魄的灵眸,微微撅起的调皮的如玫瑰初绽的红唇,心想这女子世间少有,多么直率,多么生动,多么性感,多么具有女人味!
“周南,你知道我给你讲这故事的用意吗?”符海心收起她的妩媚和性感,睿智与深度凝结在低垂的睫毛上。周南疑惑地摇了摇头。
“你生活得太沉重、太忧虑了,”符海心说,“你看我们的周围,人们都在追求一种乐不思蜀、乐而忘忧的快乐生活。社会已经翻越了快餐时代,进入了信息时代或者娱乐时代。作为你的朋友,我希望你能随俗一点,通达一点,快快乐乐、轻轻松松地过好每一天。”
“谢谢你,军人似乎与快乐、轻松的生活无缘。”周南想了想自己的身世,掂量着自己特殊的身份,看了看外面天色如土,站起来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表明自己要归队了。
“你就这么轻轻地走了?”符海心懊恼道,“你听说过一个企业家,省人大代表,推掉女儿婚宴的事吗?况且我爸爸心脏不好……”
“那……怎么办?”周南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显得悻悻然。
“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看还有什么缓和的余地?”符海心的目光像道提示符。
“没有什么缓和的了,”周南说,“我坚决不和你姐在一起!”
“你再考虑考虑呀!看有什么可以替代的?”符海心说。
“什么……替代?”周南很吃惊地看着她。
“你看……我行吗?”符海心将腾椅移至他膝下,眼里的目光在放大,“假如你是一支铅笔,我愿意做你的卷笔刀。”
“你?你呀!”周南忍俊不住笑道,“这真不亏为一句经典的求爱词,但从你嘴里吐出来不合适!”见符海心的脸红了,他声调突然变得严肃,“我是你姐夫!今后对待这样的事情,不许胡闹!也不许再开这样的玩笑!”
“过去是,但现在不是了。除了你,我今后不再说这样的话了。”符海心突然站了起来,在他额上啄了一口道,“我去做我爸爸的工作。”
第二天早上,符海心异常平静地回到家里,见父亲符积业和符美心吃完早点从外面回来,便拉着符美心的手说:“姐,你过来一下,我有点事跟你商量。”说罢,两姐妹踏入楼上的阁楼。
“姐,我已经跟周南好上了。”符海心说,“求你把他让给我吧!”
“什么时候?”符美心一副惊愕的样子。
“昨天。”符海心说,“就在昨天下午,你和他吵架分手之后。”
“这不可能!”符美心摇晃着头,以一种仇视的目光瞪着妹妹,“我说他咋看我不顺眼呢,原来是你这个小妮子在作怪!”
“姐,既然你俩过不到一起,为啥不将他让给我呢?”符海心说。
“不要脸!”符美心指着符海心的鼻梁吼道,“笑话!你听说过姐妹俩跟同一个男人上床的事吗?你要跟他好,做梦去吧!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们谁也别想得到!”说罢,她抓起身边的一棵发财树,朝符海心的脚头狠狠砸去,符海心机警地一闪而过,使它砸在了疾奔而来的符积业的胫骨上。
“你不要骄横跋扈,更不要欺人太甚!我跟你争了吗?是你自己不珍惜,拱手将他推给我的!你身边的男人还少吗?怎么就稀罕起他来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自己最清楚,你这个花痴,怎么配得上他呢?你不要朝我横眉瞪眼,也不要跟我吵吵闹闹,再这样闹下去,小心我揭穿你的真面目!”符海心理直气壮,声音又高又细,同符美心针锋相对毫不逊色。
符积业扯开姐妹俩,得知两姐妹为了争夺同一个男人而撕破脸皮,觉得符家的脸被她们丢尽了,他甩给两个孩子一人一耳刮,而后走上阳台不停地用手捶打自己膨胀起伏着的胸口。
一会儿,符积业辗转到小女房间,将俯卧在床因委屈而泣的符海心从床上拉起,算是对她作了道歉。随后,他扶着女儿的梳妆台,背向她平缓地问:“这事儿闹成了这种局面,你看现在怎么办?”
“爸,您就成全女儿吧!”符海心用手拭去泪水,用无可更改的口吻对父亲说:“我非他不嫁,如果您不想失去您的第三个女儿,您就得答应我!再说,婚礼也不能再推迟了。”
“那你姐肚里的孩子怎么办?”符积业转过身来瞪着她。
“你真相信那孩子是他的?”符海心冷冷地说,“他是郑浩的,我姐大学时期的初恋情人。除了郑浩那个虐待狂能使她感兴趣之外,她是不会怀上任何人的孩子的。这对周南太不公平了!这也是他们不能结合的真正原因。”
“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她还跟他来往,一直来往着,真是气死我了!”符积业见女儿不顾自己反对,还一直跟她大学时期的同学藕断丝连,不但使自己蒙蔽受骗,还败坏了家庭的门风,真感觉肺都要被气炸了。于是他又一次地用手捶打胸口,揉着太阳穴问符海心:“请帖发出去了有多少?”
“两百多家吧,”符海心说,“未发的都摆在这梳妆台上,还有将近两百多张呢!”
“没发的,就不要再发了!”符积业气恼地对女儿说,“姐妹易嫁,双鸟同宿,我真不知道这脸往哪儿搁,腿往哪儿站!”想起过往的人情,他又改变主意道:“发吧,发吧,能发多少发多少。请帖上新娘的名字都不要改,一改就穿帮了。后天,你就以你姐姐的名义同他结婚吧!不论你整容也好,变身也好,婚礼上代表的是你姐姐,千万不能穿帮,千万千万,不能叫外人看咱家的笑话!”
末了,他停顿了一下说:“这两天你们赶紧张罗,我在高开区植物园那儿有一套样板房,一楼一顶,是以你哥哥嫂子的名义买下的,要不,你们就住楼上。等你哥哥嫂子回来,让他们住楼下。”
他们的新房,是一栋上下两层,每层都有四室两厅、带观景阳台和入户花园的崭新别墅。它背枕白云湖畔,与一座天主教堂只一径之隔。教堂的四面都是树,有槐树、银杏,从南方运来的榕树、棕榈树,从山上移植来的罗汉树、菩提树。墙上、地上爬满了藤萝植物,厚厚的绿化带像染料一般酽酽地流向白云湖畔。
周南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吸进去符海心脸上的胭脂味,还有她唇边散发出来的紫罗兰的花粉气息,恍惚感到祖辈寄予他的婚爱与富贵的梦想在这一刻得已实现。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温情脉脉地凝视她,像是打量着一幅画。她感觉他握住自己肩膀的力量加剧了,一张面孔慢慢地向她倾压过来,因激动而颤抖,并开始变得模糊而坚硬,被眼眸幕遮了一半的瞳仁显得更加灼目、含情和摄人心魄。她慌羞地闭上眼睛,害怕对方看穿自己眼里的欲望。可是现在,没有比感觉更为美妙的事了。她觉得自己的睫毛在颤抖,脖子端得很直,欲说还休的嘴唇向上翘起准备着容纳,从心底浮上来一个甜蜜的笑容,将脸点染得如三两朵桃花。她完全能够意识到他在脸上亲吻了起来,他每到一处,她身体的血液与力量便追随到那里,同时牵动着她肉体与灵魂的曼舞轻扬……她倾听悦耳的声音,感受那如云的气息,享受春雨般的吻与海浪般的抚触,意识到裙裾飞舞被一双手温柔地解脱到了某个角落。此时她需要男人,男人身上散发出的麝香气息令她陶醉……当少女神秘的苏醒与青春的冲动进入了她的习惯与梦幻,她潜意识中的甜蜜行为竟是这般的进行着,日突月迎,速度之快如白驹过隙;鳗行蛭步,发展情景如红鲤过江……
之后,符海心将自己的裙衣从红地毯上拾起,轻轻掩在他那晾着的躯体上,嘴里吐开绵绵爱语:“亲爱的,你真棒!从你同我姐姐恋爱的那天起,我就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你,你的反思与批判精神,你的警惕与忧患意识;你的厚德、大雅与才俊,你的坚韧、理性与沉稳。你德才兼备,文武双全,坚硬之中不乏温柔的个性,小爱之中不吝啬大我。你有情有义,是非分明,站在理想的云端俯察现实,又登临现实的高塔仰望理想。你是我要找的人,是我梦寐已求的偶像!看着你跟我姐一天天地亲近,我就一天天地嫉妒,一天天地忧愁。我的爱人,抱紧我,求你别离开我!”
“海心,明天就是咱俩的婚礼了。明天,明天咱们该怎么办?”周南守着今天的情爱,脑子里却转动起了明天的婚礼,一场需要深度伪装、瞒天过海的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