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茉莉偶尔也会思考下人生，比如当这次升职机会泡汤之后。
阿玉在群里替她鸣不平:“项目是茉莉谈下来的，也一直是茉莉在跟，业绩是全组加班加点提上去的，那贱人凭什么抢了茉莉的功劳！”
“那贱人”**晨，是两年前公司在校招会上签下来的高材生。记得入职第一天人事带她熟悉公司环境，走到茉莉他们组的办公区，茉莉听见身后两个男同事打赌。
“C吧？”
“跟你赌200，起码得是D。”
当时没有项目组敢用春晨，倒不是因为是新人，而是大家都觉得这种女人，浑身上下穿着打扮都透着一股心机味儿。然而茉莉却说:“来我们组吧。”
茉莉盘腿窝在沙发里猛吸两口果汁，狠命咬着嘴里的吸管，脑子里跟放电影似的，一遍遍过的都是春晨扭着腰肢走进老周办公室的样子。连身包臀短裙，走起路来让人怀疑是蛇精附体。
茉莉愤愤的放下果汁，走到镜子前，也学着春晨的样子扭了两下，眼看腰间二两肥肉也跟着不住地颤抖，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茉莉想，果然术业有专攻，自己没事儿还是别作妖了。
想得心烦意乱，茉莉去论坛看帖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忙碌了很久，连论坛都很少登录，海洋近期发的帖子都已经悉数错过。
四月份江南似锦的繁花，六月份青岛海边的啤酒和露天烧烤摊，八月份们梦幻的普罗旺斯，现在已经快入十月，不知道现在的他是在哪里。
“你在哪儿？”她打电话给海洋。
“医院。”
“生病了？”
“相思病。”
“为谁？”
“你猜！”
“那可严重？”
“性命攸关。”
茉莉大笑，有那么一瞬间，心头阴霾尽散似有阳光照进。
她努力把话题拉回正轨，毫不掩饰的向他诉说心中不满，说老周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说春晨不知恩图报简直是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哦不，白眼蛇精。
他倾听完她的抱怨，当中不曾插过一言:“茉莉，如果工作让你疲倦，你不如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
她沉默，他逗她:“要不你辞职吧，带你去新疆。”
一句话正好敲在她的心坎儿上。
2.
茉莉想起最初关注海洋就是因为一篇关于新疆的游记，他描述自己如何驱车从北京出发前往新疆北部，途经阿勒泰时，下车与路边大片的向日葵田合影，生命力旺盛的植物，蔓延至天际的金色海洋，如今想来，依旧让人心生向往。
茉莉和海洋几个月前在一个旅游论坛相识，茉莉喜欢穷游，而海洋热衷于分享各处旅行经验。海洋在这个旅游论坛混迹一年多，关注度暴涨到一百多万，帖子下的评论也热闹到足够演出戏，有人羡慕，有人咨询，也有人说他炫富，骂他抄袭。海洋说自己去过许多地方，他说九寨沟沟口的住宿条件很差；他说地质决定了敦煌不能使用人工降雨；他说一月份去哈尔滨，前女友穿了两层羊绒裤带了一堆暖宝宝还是会躲在他怀里打颤……
3.
海洋在论坛的ID就叫海洋，茉莉本以为那只是个网络代号，可能因为他喜欢大海的缘故。
“帅吗？”茉莉把他私信给她的照片传给阿玉看。
“一双桃花眼，一看就是烂人。”阿玉回应冷淡，提醒她最好小心这种男人，十个里总有九个半用情不专谎话连篇。
茉莉努努嘴，斟酌着阿玉的话可信度能有几颗星。其实阿玉看男人的眼光也不是太准，要不然也不会和自己老公闹到离婚这步。婚内出轨，对方是个小她三岁的小白脸，她却坚持说那是真爱，离婚官司打的漫长而恶心。
“喂，我朋友说你是骗子呢。”她回复他。
“那要恭喜你了，有个如此独具慧眼的朋友。”
海洋发一串号码过来:“介意和骗子互换电话号码么？”
茉莉食指在鼠标上敲了敲，索性直接播了过去:“我叫李茉莉，你呢？”
“海洋，陆海洋。”
茉莉暗自欢喜，怎么办，连嗓音都是自己喜欢的调调。
也开始像个恋爱中的女孩一样等待对方的电话，起初电话粥煲得勤，直听到心里泛起浓稠的甜蜜。
茉莉喜欢躺在沙发上和海洋聊天，调整个舒服的姿势，只要侧头就能望见窗外的璀璨星空，海洋的声音永远是熨帖的，频繁更换的唯有背景音。
不同的声音预示着不同的旅程吧？茉莉曾经单纯的这么想。
嘈杂人声是他在热闹繁华的大街上吧？呼啸风声是来自草原还是沙漠呢？一定是在机场吧，皮箱里放了什么使得滑轮和地面发出这么大的摩擦声？这次是去了科技馆么，不然哪里传来仪器的滴答声？
所以茉莉总是喜欢问:“海洋你在哪儿？”
所以茉莉最喜欢说:“海洋，真羡慕你，一直都有方向。”
海洋说自己现在是自由撰稿人，用Steven做笔名专门为一些旅游杂志供稿。远走四方是自己从小就向往的生活。
茉莉听后竟然心生嫉妒，原来有人幼时就选定自己的路，而且日夜兼程，走得比任何人都专注。
茉莉小时候很喜欢画画，她说自己长大想做漫画家，可是家里人不同意她学画，他们总是说，学画不如学好数理化。奈何茉莉当真不是读书的料，考前心里总是七上八下，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不上不下的成绩。高中时候和老师提出想学画考美院，老师说他们会带坏你，你看看那帮特长生，抽烟喝酒早恋，哪里还有点学生的样子。茉莉没再坚持，只可惜寒窗苦读拼了命熬过高考，也只能勉强上个三流学校。二十岁再执笔时，才发现天赋早已被时光磨平。大学四年终也过得浑浑噩噩，逃课，夜不归宿，考试抄袭无恶不作。
最后才明白，十几年校园时光，不过佐证过往岁月竟然蠢到妄想用别人的刻刀雕出自己想要的生活，因此曾经无比听话茉莉，叛逆期比同龄人迟到整整十年。
二十三岁不顾一切背井离乡，究竟要寻找什么连自己都说不清楚，什么都想要，却似乎什么都来不及。
工作四年后的第一次高中聚会，多年不联系的老同学敬她酒，问她现在哪里工作，旁敲侧击打听她每月薪水几何。
茉莉伸出三根手指。
“三千？”
“三万。”
同学毕业后考到县里的银行工作，月薪不超六千。茉莉面带微笑，看同学的眼睛和嘴巴都变成O型，心里禁不住得意。
只是这项目经理的位置得来的也不算光彩。
那时候北京分公司内部党争厉害，她站队到老周一边，跑业务见客户都是老周一手带她。虽然不知道人事部这样在业务上对公司无半分功劳的部门究竟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利益，茉莉却也懂得学着老周和人事部同事搞好关系，终于老上级由于紧急事务被派驻到深圳分公司，不到三个月，老周联合人事和财务把老上级私吞公款的事捅到了董事会，审计过后，老上级被辞退，半个月后，北京分公司易主，老周升职，茉莉也从一个小助理变成了项目经理，从此眼睛盯死商务总监的位置，耗在工作上的时间越来越多，留给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家里的画具全部堆到阳台蒙尘，买回来的商务管理和心理学书籍一本接着一本。
茉莉问海洋:“我是不是很贪婪？”
海洋说:“你只是迷路了。”
4.
茉莉周末边收拾房间边做着辞职的打算，想着自己这些年在行业里总算还有点人脉，也一直有公司想挖她过去，如今升职的事已经没戏可唱，茉莉也开始考虑是否真到了一拍两散的地步。
整理旧书发现几本旅行杂志，她之前从报亭买的，却一直都没怎么仔细看过。随手翻一翻，碰巧注意到一篇署名为Steven的游记，内容是关于八月份的纳帕，文章末尾印有作者的微博名称。茉莉按照用户名搜索到是一个V字认证的账号——旅行家，美食家，某某杂志专栏作家，然而相册里的照片，对于茉莉而言，却是张无比陌生的脸。
“你八月的行程似乎很满。”
“还好，只在法国停留半月，由于身体原因就没再去别处。”
“普罗旺斯的美酒和美景你更爱哪一个？”
“不及美女。”
“那可遇到你中意的？”
“都不及你。”
海洋的声音轻柔，她竟一时语塞。
沉默良久，才又重新开口:“杂志上刊登了你的新游记，照片很漂亮，八月份的纳帕果然很美。”
“Steven这个名字应该很容易重名吧？”茉莉步步逼问，“呵，想来你也没有骗我的理由。”
听筒里海洋的呼吸声如潮水般起伏，有软糯的女声唤他的名字:“陆海洋，到……”
刺耳的忙音响起，海洋挂断了电话，茉莉心里积一堆火。
5.
茉莉提交了休假申请，假期长达两月有余。
老周拿着请假申请面露难色:“茉莉啊，我知道你可能会有情绪，但是你和春晨都是非常优秀的员工，公司在做出现在的人事任命之前也是左右为难啊！”
“周总，您别误会，我只是想休息一阵子。”
“好，好，茉莉你以后好好干，公司不会亏待你的，你相信我。”茉莉看着老周在请假申请上签字，感觉像是在签署一张永远不可能兑现的支票。
午饭的时候在餐厅和阿玉聊天，茉莉说怀疑海洋并不是什么杂志撰稿人，甚至怀疑论坛上那些游记的真实性。
“没准儿只是个白日梦想家。”茉莉说。
“早跟你说网恋不靠谱。”
“别胡说，谁网恋！”茉莉猛扒拉两口饭。
“丫一定是骗子！”
“敢骗我就灭了他！”
阿玉没吭声，只是猛翻白眼，茉莉闻到一股浓重的香水味儿，不用回头也猜得到是春晨。
春晨故意坐到茉莉对面:“茉莉姐，你安心度假，新项目我会全权负责。”
“那是自然，总部的新任命就是对你能力的肯定。”
茉莉微笑着收拾好餐盘离开，心想春晨还是太年轻，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
6.
没告诉海洋自己已经休假的事情，期间海洋倒是打过几个电话，都被她恨恨的挂断，之后就收到海洋的短信:“××医院，病重，可否见你一面？”
茉莉冷笑，这是准备打苦情牌骗钱骗色？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阿玉的嘴脸，阿玉劝她说网友都是见光死，情绪激动的时候甚至直接贴“某某女子约见网友遇害”诸如此类的新闻链接给她。
“你丫最好是绝症！”茉莉回复。
纠结了两天还是决定去会会这个骗子，留几张照片提供给警方也算是好事一桩。
茉莉到达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茉莉在服务台报出陆海洋的名字，表情阴沉，满身杀气。
“您是陆海洋的……”似曾相识的软糯声音。
“我来替他收尸！”
小护士一下噤了声，告诉她C区302。
这大概是茉莉记忆中最荒诞的会面，C区肿瘤病房里，海洋笑着说:“比我预计的时间要早到呢，还以为等你想通总得十天半月之后。”
海洋很虚弱，但看上去精神很好。大夫告诉茉莉，海洋的左腿已经被截肢，前几天刚做完的手术。
想好的骂词全都怄在肚子里，最后只道一句:“靠，还真他妈是绝症啊！”
后来的茉莉总觉得自己没脸讲话，一直低着头削苹果，盘子里已经堆了三个，氧化之后都和她一样苦着脸。
海洋按住她的手:“心里生气就骂出来，要不这些苹果也忒无辜了。”
茉莉机械的抬头看看他，摇摇头。和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理论的。
“我之前骗了你，现在还你一条命，咱们俩算是两清了哈。”
他本想逗她，她却笑不出来。
半夜去天台看星星，昏暗灯光圈出三条腿的怪影，怪影在分食一大块烤地瓜，微寒的空气中都飘着焦甜的香气。
“运气真好，最后一块了。”茉莉的声音，“刚才说到哪儿了，想去新疆是因为前女友？”
海洋说自己一直都想出去走走都没能如愿，起初是因为没有钱，后来是因为没时间。工作几年攒了点积蓄，女朋友说干嘛出去玩，多浪费，不如买车或者付个房子首付。
“我和她大二在一起的，好了将近六年。”
为了爱的人画地为牢，心甘情愿放弃自己想要的生活，然而分手的时候，她还是指责他快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
选定一个遥远的目的地，行车路线途径大半个中国，一场倾家荡产的逃离，可惜出发前被检查出恶性肿瘤，从此是漫长而痛苦的治疗过程。
“恨？”海洋摇摇头，“还好分得早。”
“说来可笑吧，哪里都去不了的人却在到处搜罗旅行攻略和游记。”
“真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是我不甘心。”
“茉莉，如果人生是场旅行，那么有的人在起点就已经选定了终点，有的人要试过许多岔路才寻得到自己的正途，然而像我这样的人，还未启程便已经结束。”
7.
假期结束回到公司，阿玉说春晨已经接手了她的大部分工作，她这个职位已经基本被架空。本已经和阿玉讲好，准备在本次项目结算的时候恶心春晨一把。阿玉是财务部的人精，项目的资金调度都是阿玉经手，没有阿玉帮忙，账目做不平的。闲来无事，茉莉端着杯热咖啡看春晨扭着腰肢进进出出，想起春晨刚进公司那会儿刚好有个大项目才开始谈，对方老板是个难缠的角色，自己收春晨入组，动机也并不纯良。
茉莉和阿玉说自己不打算和春晨斗了，阿玉笑问茉莉你是不是打算金盆洗手了，茉莉说只是想还春晨一个人情而已，阿玉听罢满脸惊愕。
每隔两周会去探望海洋一次，隆冬时节海洋病情突然恶化，临近新年医院安排了一次手术，手术还算成功，可是医生说，海洋的另一条腿可能也保不住了。
茉莉告诉海洋，医生说手术很成功，熬过这个阶段你很快就能好起来。
茉莉说海洋你要加油，等来年七月我们一起去新疆看向日葵。
海洋握住茉莉的手，笑说:“原来茉莉说谎的时候，手心，是冷的。”
新年过后茉莉提交了辞职申请，老周虽然做出为难的脸孔最后还是在申请上签了字。茉莉突然想起老周刚带她那会儿，加班到凌晨，开车路过便利店，老周下车给女儿买甜甜圈，老周说:“早上出门前答应了的，回家看不到她又该闹了。”用不耐烦的腔调讲着最暖心的负担，那时候的茉莉觉得，尘世间的幸福也不过如此了。春晨笑眯眯来敲老周办公室的门，茉莉转身离开，最终也没能问问他，是否登上了高处的人，最容易看不清来时的路。
三月天气渐暖，海洋的身体也在逐步恢复，海洋提议开春就去新疆，茉莉担心他身体会吃不消，说好歹也要征求医生的意见，海洋说不需要，就算死在路上也值了。
真的开始筹备旅行的事情，攻略，路线，装备，还有车，海洋说要租辆吉普，这样开在公路上才够拉风。
8.
茉莉是在去租车行取车的时候接到医院电话的，钥匙刚刚拿到手，电话就打进来，通知她海洋早晨突然晕倒，情况危急，现在正在抢救当中。
茉莉在抢救室门外坐立难安，踱到楼梯口抽烟，却发现手抖到连火都打不着，只能又折回到抢救室门口，茉莉靠在抢救室门外的暖气上，浑身发抖，听得到牙齿打颤的声音。茉莉把手支在暖气上，暖气的热量炙烤着皮肤，掌心传来痛感。
想起前天夜里聊天，海洋突然问她:“你说，将死之人是不是能预知死亡？”
茉莉低头做旅行预算，随口一句:“不知道啊，没死过。”
海洋哈哈笑着拍了拍茉莉的头。
茉莉想换个话题:“车选好了，价格比普通商务车要贵上许多，但是一辆红色吉普，很拉风，不好找的。”
海洋说外婆去世的时候他就在边上，他相信安详的死去只会出现在影视剧里。他还记得外婆对死亡的恐惧，对亲人的眷恋，还记得深夜外婆括约肌松弛，大量粪便排出体外，大人们却说人死前都是要排空身体的，好干干净净的上路。
茉莉接不上话来。
抢救室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大夫出来通知她进去见他最后一面。
茉莉踉跄了两步，听见身边似乎有人在哭，她只觉得耳鸣严重，脑袋嗡嗡作响。
弥留之际的海洋已经出现幻象，发出的声音也微弱而沙哑，茉莉倾身将耳朵覆在他嘴边。
他问:“我们，是不是，到，新疆了？”
茉莉用温热双手紧紧包住他的手，掌心里，是刚拿到还没超过四个小时的吉普车钥匙，强忍住眼泪回答:“还没有，但是我们一直在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