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记忆是头顶上刺目的无影灯灯光。淡黄色液体被注入身体,他知道自己将失去知觉。
浑身****着躺在手术台上,他在迷离之际仍在努力调动全身感官捕捉她的气息,手术器具相互碰撞发出叮当声响,周遭缭绕着浓重的消毒水味道。脑海里忽然涌现她的声音,是隐藏在血液里的暗流。
她对他说,凡年,你我生命犹如暗夜独行,注定背负各自业障不断寻索光明。
护士俯身与他交谈,他意识渐渐模糊,只见对方唇瓣翕合,却不明白对方到底在讲什么。倦意顿重,双目缓慢降下黑幕。
他的世界,将再次陷入永夜。
一、
是北方沿海的早春三月,料峭春寒还没画完冬日终章,彼时的苏凡年刚从内陆城市转学到五中,还无法适应沿海气候的凛冽春日。已经记不清自己那天登上教学楼天台的原因了,也许是受宿命牵引,当遇之人你就应该遇见。
茶安躲在天台吸烟,被他突如其来的推门声吓到。她漂亮的丹凤眼中深藏疑惑,像身后漫天铺陈的晚霞一样浓重得化不开,习惯左手夹烟,指甲上的红色甲油早已斑驳掉色。两两相望,大段的沉默在相距不到三米的两个人之间急速膨胀。他是安静淡漠的男生,从没想过和如此的女孩搭话,他们的相逢本该擦肩而过比水上浮萍还要轻上许多。
“好好闻的味道。”茶安轻声开口,本来是自言自语而已,声音里辨不清困惑和回忆的重量,只因记忆中同样檀香木混合鸢尾的后味,也曾存在于一个中年男人的身上,男人的模糊面容在她心里张开网,犹如暗夜里引诱飞蛾的光。
“什么?”他愕然,以为对方是在和他讲话。
“你身上的香水。”茶安姿态倒是大方,用夹烟的手指点了点自己左肩,烟灰落在她灰色加绒卫衣上。苏凡年这才注意到她衣着略显单薄,而且没有按照学校规定穿着校服。
空中恰好有飞机飞过,发动机轰鸣拖出冗长尾音。茶安捻熄香烟抬步离开,经过他身侧的时候,海风携着刺骨寒意呼啸而来,海藻样的长发被风拂起,发尾不经意骚动了他的脸颊,发丝间弥散着淡淡烟草香气。
这是专属于苏凡年的秘密,绮丽傍晚,他曾与一个陌生女孩交换味道并得以在心底烙印,尽管印记轻浅,也足以在日后漫长岁月里,在她恶意走失后,成为他再度寻她归来的依凭。
二、
同班同学曾看到苏凡年与茶安在天台交谈,好心劝他不要和茶安走得太近,原因是茶安在学校口碑一直不太好,他们说她并非善茬,不是他这种优等生该结交的女孩。而如今,他躲在咖啡馆角落里偷偷窥望着街对面高档餐厅里静默呆坐着的茶安,似乎是想印证自己内心的不甘,他暗自嘲笑自己的莫名其妙,却来不及纠结让他变得莫名其妙的原因。某种情愫在心里模模糊糊,像团浆糊,还塑不成形。
夜被细雨浸湿,白色咖啡杯里的拿铁已经冷掉,身旁陌生人换了一轮又一轮,他来不及在意门口街边的黄杨似乎又比上个月绿了不少,更不知道积蓄了整冬力量的蔷薇在清明过后已经有了盛放的可能。
墙上时钟已经游走过晚上七点,茶安已经在这家餐厅等了一个多小时,期间她曾喝掉两杯免费苏打水,送水的服务生趁机问她是否点单,她摇头,对方带着职业性微笑离开,但是放水杯的力度明显大了几分。她的唇抿成固执线条,心里烦躁,忍不住掏烟噙在嘴角,不经意的抬头,与服务生四目相对,看到对方警告与不屑的眼神。两个人用眼神角力,茶安自知理亏,却也不肯轻易低头,她点燃香烟,象征性吸了两口,在对方走过来指责她前狠狠熄灭。
挑眉,浅笑。即便她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抵抗。
她早就知道这世上原本有许多事情都是毫无意义的,比如她在这家高档餐厅等待的中年男子,比如她幼年时候拼命羡慕过非单亲家庭的小孩,比如她也曾幻想能有个推心置腹的好友,再比如她自己,活了十六个年头却不知道自己生父是谁的私生子。
初中时候,曾有同龄的孩子故意用“野孩子”的称呼欺辱她,她忍无可忍,突然像头发疯幼兽扑倒对方,狠咬住对方脸颊直至甜腥血气漫布口腔也不肯放。老师闻讯匆忙赶来,不得不动用暴力才能把她从对方身上拉起来。被她咬伤的孩子捂住淌血的右脸嚎哭不止,她却咬了咬嘴唇“呵呵”笑出声响。
她被找了家长。
面对所有人的责难母女两人的表现竟出奇相像。她们默默听完所有质问、哭诉甚至是谩骂,期间一言不发,既不道歉也无辩驳。茶安母亲只是把医药费放在面前那张破旧的办公桌上,然后牵着她的手转身离开。
在茶安的记忆里,那天有特别好的夕阳,落日余晖给母亲的轮廓镀上了生硬线条,只留给了所有人倔强的背影。
走出校门以后,母亲俯身问她,不是责骂,而是以平等姿态在征询她的意见:“茶安,你想不想搬家?”
自此,她离开生活了十年的地方,随母亲辗转迁徙至今。转入新学校的时候茶安领到了一张新生入学表格,上面要求填写父母资料,茶安下笔时略迟疑了下,但最后还是在父亲那栏落笔写下“亡故”两字。
她很少会想念她的父亲,这种血缘间最平常的情感之火甚至了无燃起的痕迹。家里没有那个男人的照片,母亲从来不说她也从不过问,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父亲的名字。她姓茶,是随了母姓。
三、
餐厅门外的铃铛被推开的门摇响,茶安迅速收拾了自己的回忆,抬眼望去,服务生引着一个穿着考究的中年男子朝着她所坐的方位走来,对方携着满身风声雨气,对她抱以歉意微笑:“安安,对不起,雨天路上太堵。”
“找我有事?”他边落座边扫视了四周的环境,“有事不能在家说么?你知道咱们不太方便在公共场合碰面。”
家?茶安暗自冷笑,他与她们,几时成了家人?虽然茶安不得不承认,在这个男人出现的最初,在她看到他脸上那双与自己极其相似的丹凤眼,她心底的确是抱了幻想的。年幼时候,她也不是没揣测过,自己长相遗传母亲无几,也许自己是长得更像父亲多些,然而当她发现他左手无名指上闪耀的婚戒,脑海中的期许便如沉船入海,再无重现可能。
她拎起脚边大大小小的纸袋,推到中年男子面前,那里边都是他出国工作特意买给她们的礼物,香水,华服,名表,昂贵电子产品,每样都是精挑细选,用大把钞票堆砌出来的用心。
“你妈妈的意思?”
她摇头:“请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你已有家室。”最毒的杀招,她艰难开口。
她看他表情像融蜡般凝固,再无温度。她知道他在拼命压抑怒火,就像她拼命忍住,最终也没能问出那句“你是不是我亲生父亲”。
茶安起身,快步走出餐厅,恍惚间听见身后服务生小声议论,在这种浮华环境呆久了的人心里自成一套奇怪价值体系,他们早就从穿着断定她决计不是能负担得起这里昂贵餐费之人,所以她也许是混吃混喝,也许是别人的情人。通常,他们更愿意相信后者。
她以为这是最后了断,心情畅快,自觉内心坦荡,无需外人证明自身清白。
并不介意淋雨,她把卫衣兜帽套在头上,毫不犹疑踏进春夜雨幕,身后却传来陌生温度,头顶撑开一把藏蓝色雨伞,她本能以为是中年男子追出来,转身瞬间复杂表情却全部化为惊愕。
两个人距离太近。茶安微微仰头鼻尖恰好触到苏凡年的下巴,温热呼吸打在苏凡年潮湿微凉的皮肤上。
“好巧。”暗沉雨夜,他却笑得灿烂。
马路上鳞鳞水波映着街边艳丽霓虹,一辆黑色轿车从他们身边急速驶过,苏凡年挡在茶安身侧,飞溅起的泥水险些溅到他的白色T恤,茶安却望着黑色轿车驶离的方向微微怔了会儿神。
她笑着与苏凡年拉开距离,推开他撑在她头顶的雨伞。他索性收了伞,两个人并肩走着,再无交谈,却也不觉得尴尬。相比之下,四月的春风细雨似乎要比少年的心事来的轻盈温柔。
路过市区繁华地段的时候,有两个女子快步超过了他们。女子浓妆艳抹,穿********妖娆的黑色紧身短裙,红底高跟鞋与石板路有节奏地撞击,她们身上散发着浓重酒气,这让人怀疑她们是否有正当职业。
茶安暴露顽劣本性,在两个女子身后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这多半是男人猎艳时才用的手段。
其中一个女子回头,眼神直接飘向苏凡年,然后转过头在女伴耳边低语了几句,女伴也扭头打量了下苏凡年,丢给他一个妩媚眼神。两个女子相互交谈了些什么,就咯咯笑着走远了。
苏凡年只觉得有火在脸上燎原,茶安在他身边笑到不能自已。
“你总是喜欢这样恶作剧么?”苏凡年问茶安。
他们将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分别,茶安要去马路对面的公交站,而苏凡年需要右拐后继续直行。交通灯还差几秒钟就会由绿变红,茶安没有回答苏凡年的问题,她甩下他向马路对侧跑去。苏凡年伸出手想要拉住她,手指却只将将触到对方指尖。茶安毫不犹豫踏进路上积水,晶莹水花如灿莲在她脚下大朵盛开,打湿她的白色球鞋。
她与他之间横亘着56秒的距离,她站定后转身,嬉笑着与他挥手告别:“凡年,再见。”某种力量牵引起彼此浪潮,惊起内心白鸟,此时此刻,天地间都安静了,他感觉似乎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四、
时光在逐渐升温的日子里开始行走缓慢,想开始的还未开始,正如该结束的仍未结束。当某天夜归的茶安发现玄关处那双熟悉的黑漆皮鞋,她终于明白这个身份不明的中年男子将是她们无法逃避的劫难。她冷眼看着母亲变为深陷恋爱的少女,为对方重新学做可口饭菜,认真收拾屋子,在等不到对方的深夜暗自啜泣。母亲严正警告她不许再恶作剧,不许她故意扔掉玄关处的皮鞋,不许她恶意刮花楼下的黑色奥迪。她被母亲限制了放学后归家的时间,周末时候竟然被关了禁闭。
“茶安——”
是苏凡年在楼下压低了声音喊她的名字。
茶安把头探出窗外,用食指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把两只旧帆布鞋的鞋带系连在一起挂在脖子上,她打着赤脚,蹑手蹑脚将一条腿迈过窗外。爬楼这码事,她驾轻就熟。
大海送来闷热潮湿的海风,客厅的窗子没有关严,在风中发出猛烈的撞击声。茶安听到母亲推门走出卧室,心头一惊,大约有两三分钟的时间,她都保持着跨坐在窗台上的姿势纹丝不动。她看向苏凡年,对方皱着眉头,露出担忧神情。
茶安攀着下水管道下滑,楼下的防盗窗成为很好的着力点,苏凡年走到窗下张开双臂,茶安纵身跃下,头恰好撞到苏凡年肩膀,她揉着被磕痛的鼻子,闻到对方身上越发浓重的香水味,已经达到刺鼻的地步,她来不及仔细思考缘由,拉起苏凡年的手仓促逃离。
沿着石板路漫步,无处可去,两个人便随便选了个方向,不想去理会这条路将指引他们去向何地。太阳把石板路晒得正暖,茶安固执着不肯穿上鞋子。路边洋槐枝叶繁茂,沿途投下大片荫影。此时的茶安只是顽劣孩童,赤脚跳上路边石基。风从她张开的双臂下掠过,鼓动起她身上宽大到有点不太合身的白色T恤。苏凡年双手插在仔裤口袋里,跟在她身后差不多半步的距离。他们沉默着走了很久,直到风逐渐变得凉爽,路的前方出现缓坡,举目远眺,目光越过老城区的红色屋顶能看到远处蔚蓝色海洋闪动着浮光。
“苏凡年,你有没有见过子夜的大海?”她问他,没有回头,兀自摇晃着向前行走,偶尔伸出双臂维持平衡。
他用沉默否定。
茶安将吹乱的头发别过耳后,浅笑着向他讲起童年往事。她和他说起她从未谋面的父亲,和他说起童年遭遇的不公,和他说起幼时随母离家艰苦度日。她说她的母亲等了那个抛弃它们母女的男人三载,在她五岁那年,日子急转直下变得异常艰难,母亲无法承受生活重压本打算将她遗弃在外镇海边。
“她让我乖乖等她回来,然后就离开了,我从傍晚等到深夜,困极了,直接倒在沙滩上睡着了,后来被刺骨海风冻醒。”
她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天与海都如墨色般沉重,暴雨兜头而下,海风狂作如同野兽咆哮着向她亮出尖利爪牙,那时候她竟然忘了哭泣,还以为自己置身梦中。
“那天台风过境,我从没看过那么汹涌的大海,一个浪头高过一个浪头朝岸边拍过来,当冰冷海水将我推到我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竟然不是梦境。大海带着灵性,那时候我觉得有个声音在召唤我,它让我纵身扑入,然后粉身碎骨。”
后来,不知道是出于不忍还是良心发现,离去的母亲冒着飓风暴雨骤然返回,好在她还等在原地,瘦弱的母亲找到她后抱起她一路狂奔,她瑟缩在母亲怀里,重新被熟悉的温度和气味包裹,终于,死里逃生后的茶安嚎啕大哭。
“你······恨不恨她?”思量许久,苏凡年才问出这句话。
茶安摇头,然而内心深处,她的确也无法忘记自己曾经身陷绝境,四顾无人。
茶安突然失去平衡,身体向左侧倾倒,苏凡年快步向前扶住了她。她停下脚步,把胳膊搭在他右肩上,是完全信任吧,所以才放心把重心完全倚靠在他身上。
苏凡年与茶安对视着,彼此呼吸清晰可闻,他感知到她身体里韫隐着的旺盛生命力。茶安,在你心里,是否生命犹如江河入海,奔流不息。
茶安坐在路基上开始穿鞋子,苏凡年也随她坐了下来。
“有机会一起去看看深夜的大海吧!”苏凡年提议。
“好。”茶安微笑着勾起苏凡年的小指。
接近傍晚的阳光暖暖的,茶安闭上眼睛,把头轻靠在苏凡年肩上,苏凡年闻到茶安头发散发出来的类似幼童身上才有的气味,他没有讲话,抬头仰望被绿叶割破的蓝丝绒般的天空,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猛烈跳动,一声,又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