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身体维度与语言存在
身体的美学和丑学,身体感觉甚至器官本身,都可以化作诗人笔端汩汩流淌的诗行。路也的这部《我的子虚之镇乌有之乡》集中有相当的篇章,写女人的独处,写爱情以及和爱情发动紧密联系的身体意象,对爱与欲的沉思(欲而不淫),既显得大胆然而又恰如其分。书写身体被压抑的现实和感受,曾经是翟永明、唐亚平、伊蕾等1980年代中期女诗人们热衷的诗题,但她们所表达意象往往是抽象的“黑夜”意象、“黑色”等意象等,用的常常是“边缘”、“预感”、“围困”的悬浮式的题目,而路也常常以具体的题目和具体的意象,以“身体”意象的频繁使用、临界点意识、过客意识等崭新的创作动向,来寄予她告别早年纯情写作,逐渐进入个体哲理化思考之成熟境界——出现于路也笔下的带有“锋芒与尖锐”色彩的“身体”意象,并不仅仅简单局限于肉体本身。如果说路也的诗创作是对其同性前辈的“回归”,那也是在语言论的转折中,在女性突破重围(文化的、男性的、道德的、儒家的还有更为重要的——语言的)之中和之后的回归,那不是张扬自己的胆大或自大,而是精神和身体在某种程度上获得自由后的语言的自觉。《姓丁名香》既是对女性身体的不断“发现”,也是对语言自觉意识的发现。《两点之间·距离》描写刻骨铭心的爱情,诗人用了“把彼此嵌到对方的血肉里去”,这比那曾经令人震惊的“零距离”还要使人震颤。《单数》和《理想》等大胆而又绝妙的想象透着渴望,露出诗歌文字的峥嵘;《身体版图》则令人想起穆时英的《Craven A》,那种人文地理学的手法被大胆地用到了对女性身体的描述上:“我的身体地形复杂,幽深、起起伏伏/是一块小而丰腴的版图/总是等着被占领、沦为殖民地/它的国界线是我的衣裳/首都是心脏/欲望终止于一条裂谷”,放胆而不放肆。其中的诗学原则是饱满与节制,不是中庸的节制,而是接近某种临界点的合式。“你对我的侵略就是和平/你对我的掠夺就是给予/你对我的破坏就是建设/疼痛就是快乐/粗暴就是温柔/雷电交加是为了五谷丰登”,这体现出某种情感和欲望的辩证法,美和爱的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之争,从而呈现出一种立体诗学观。
看似平淡无奇的琐屑的日常生活和饮食起居,都可化为路也诗意盎然的篇章。如《晚宴》、《胡椒粉》、《农家菜馆》、《睡衣》、《蚕豆》、《在八里洼》、《一床棉被》和《女生宿舍》等,无不是从人们熟视无睹的物象和事情当中,“见出”生活原来可以是如此细密美丽的。《一床棉被》、《最初的房屋》温馨、柔情地回忆诗人“母系家族”的亲人们,一改诗人曾经经常出现的凌厉和嘲讽,而是充满了自然和亲切。但是,她是把姥姥、姥爷的体味作为回忆的激发点,甚至母亲的身体,如孕育她生命的子宫(“最初的房屋”),来表达她对生命中浓浓亲情的感恩,显得很别致。“人生从子虚到乌有”,身体只不过是承担这个过程的媒介(《你是我的亲人·挽留》),则从情感提升为深刻的哲理。从庸常中看到幸福和快乐,是路也近来诗歌创作的特出之处,如《晚宴》是这样写的:我是黄昏里操劳的女人挽着袖子,露出细白的臂腕我从水里捞起嫩生生的菜刀切在案板上,一下又一下加重着窗外的暮色厨房里聚集了对生活的热爱刚刚燃起的炉火多么温暖我像只鼹鼠,搬出囤积的食物。
我想在把西红柿和茄子下锅之前都亲吻上一遍。
烤鸭在印花瓷盘里想着来生。
我找出了颜色焦虑的红糖准备了一些油盐酱醋,一些葱姜蒜还有《胡椒粉》,在淡然的平常生活中加进了些许胡椒粉,犹如文学里描写的苦难感!这使我想起路也的小说《饮食疗法》来,这些诗文可作互文,互为参照。这是一个热爱生活善于发现细节之美的诗人的语言,它往往穿透时间和空间,穿透俗世和凡间,使所有事情和物象都染上路也的色彩,而变作充满盎然生机的诗意世界。她从远古、从古典诗词、从欧风美雨,更从齐鲁大地山河乃至小小的“北井村”、“舜耕路”、“八里洼”走来,走进了古今文人构画的诗国,在我看来她近乎走到了当今诗歌的巅峰:她是一个把人间烟火、七情六欲传达得如此细腻温婉的诗歌境界的诗人,一个如海德格尔所说的从烦恼生存中开掘出诗意存在的诗人,一个以追求诗艺和精神自由为己任的诗人。
作为女诗人的路也,在其诗里一再刻写女性敏感的肉身和幽闭的心灵。
“在现代与古典中发现并抵达语言的欢乐”,既是诗评家对其诗歌特点的概括,亦可理解为路也诗歌写作所追求的境界。路也对存在的认识和现代存在主义意义上的存在是差不多的,穿过时间的维度,达到了语言狂欢(“语言的欢乐”)。在世纪之交的几年,她依然运用反讽、自嘲等手法来调侃自我和生存本身:“我还考虑要不要/去找一个脑神经科医生结婚/让偏头疼做我的嫁妆”(《偏头疼》);她的身体感觉和体验将大叙事和小叙事、国家民族与一己悲欢等嫁接组合到一起,在语词的凌厉和张扬中使读者体味写作带来的身心痛感与快感。
在《三八节》中,路也用杂糅和戏仿连接了隐秘的身体和隐秘的语言:“我的子宫被文学异化/仿佛那种词藻华丽的无用诗歌/它过于后现代,分泌那么多可笑的爱情。”《眉毛》的反讽愈加强烈自由:“美容店里刑具齐全/把女人的脸当成苗圃/对于眉毛,则根据低眉顺眼的理想/以鬼斧神工,该拔的拔,该剃的剃/然后用涂料绘制成标本/纹进皮肤毛孔,一百年不许变。”在路也看来,漂亮但做作远不如自然那么洒脱和清新,但是现在不但是一个爱的异化时代,而且是美和艺术本身的异化时代。大街上、橱窗里,男人、女人……都被流俗的美追着屁股在奔向美本身,可是在诗人路也看来,美却早已经远离了那些求索之人。
世纪之交路也的诗学较之她的早期创作愈加大胆,这表现在她乐用大量的语言学的术语构筑她的诗语,如《文史楼》:文史楼的地基是儒释道建筑图纸为八股文至于所用材料:以方块字为砖动词做钢筋名词做混凝土形容词做涂料介词副词连词叹词做钉和榫楼梯有平仄,门窗工整对仗楼层与楼层之间押韵其外观厚重,像书法里的魏碑它长了一张士大夫的脸却拥有一颗无政府主义的心充满循规蹈矩的光荣与梦想路也在这里所用的语言保留了她较早时期的诗风,语言犀利,高密度信息像激光束般射向读者,对当代文人儒士教授学者极尽反讽挖苦之能事。它使我们想起李亚伟的《中文系》,“中文系是一条洒满钓饵的大河/浅滩边,一个教授和一群讲师正在撒网/网住的鱼儿/上岸就当助教,……这些要吃透《野草》、《花边》的人/把鲁迅存进银行,吃他的利息”。然而仔细辨析体味,仿佛又会发现她刻薄的背后还有对诡秘的人情世态的低吟与浅唱,她的《女生宿舍》里,文史楼前,槐树阴下的男生还是那么虔诚地仰望,就像仰望革命圣地的宝塔。对词语的敏感大概源于对生命本身的敏感,尤其对挚爱亲人逝去的敏感。在《挽留》中,诗人对虚幻的词语及其诗歌进行了诅咒:“此刻,诗歌多么虚妄/所有形容词都令人嫌恶/只剩下那些不及物动词是真实的”。而“温柔敦厚,多愁善感/用诗歌将自己的半生掩埋”(《海关》)。她决不是那种恣意放纵自己心和身的诗人,她情感细腻丰富有时又很透明洁白,有时又狡黠机智,语言诡异瑰奇。
现代汉语诗歌发展到现在,已经开始离开和谐和优美而去追逐断裂、丑和荒诞。汉语原本被人看好的隐晦、多解、象形、象征等朦胧美的特点,在路也那里却是如此的:《镜子》里的“表情像汉语一样闪烁歧义和双关”,它是女人回溯青春年少的时光再现,人生的沧桑感和历史感在类似的诗里屡次出现,显示出诗人接续上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现代主义的诗脉,她善于从平常日用、繁复错杂的意象和“意象的凝定”(唐湜语)中发现诗美。
诗创作到底是情感的直接抒发还是某种审美距离的观照?是自发的冲动还是上帝的召唤?路也诗其实在所谓形而下的诗情画意中,不时流露出对于这个永恒问题的追问。一句“感谢上帝,让我活了三十年”(《三十岁》),一句“心像一座空空的教堂/那么虔诚,却那么茫然”(《丁香开了》),带有一点朦胧的宗教感。有时候虚无也来袭击文弱的诗人,理想只能在陡峭的半岛或天边,在《东去》中,诗人写道:“冲下这人生荒僻的山坡/一头栽进虚无的深渊”。此时路也或许渴望有一个能够拯救自己的存在出现,但仔细在她的诗行里寻觅,发现她终究没有建立起这样的坚定信念。这是遗憾还是宿命般的结果,也许还要期待诗人在不久的未来给我们新的道白。
早在1926年,穆木天提出了“诗的思维术”和“诗的逻辑学”的命题。诗学的自觉与诗创作的成就是相辅相成的。路也诗的语言意识在进入21世纪后,更加自觉,可以说路也正在实践着这一理论,成功地把“诗的思维术和诗逻辑学”运用于自己的诗创作,从而构筑了自己独特的诗艺世界。她对汉语和汉字的敏感乃至对语言本身的敏感渗透于她的每一句诗行,似乎文本和文字本身具有重量、体积和长度,并通过轻巧的陌生化和机智的换喻、借喻,而为读者打开存在背后的隐秘,就像邻家女孩为客人打开半掩着的门扉,亲切而温馨。这成为她的诗歌美学的重要标志。
三地理江南的诗歌重绘
地理意义上的江南大致包括今江苏(苏北除外)、浙江、上海、皖南、江西北部等地区。中国土地之广大类型之丰富生态之多样着实给予历代文人墨客以诗情画意的滋养。从人文地理角度来说,最能激发国人诗情画意的非江南之地莫属,而最能唤起国人伦理道德感的又非齐鲁之邦莫属。作为浸润着新时期思想解放乳汁成长,又在1990年代成名的诗人路也,把中国文化的两极——诗情画意的地理江南和崇尚道德教化的伦理齐鲁——通过诗的形式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路也曾经认为:“中国的最辽阔最集中的湿地当属江南水乡,那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文明悠远,是中国最具物质魅力的地域,有着傲视全国的经济优势,同时那里又是一个让人心驰神往的历史文化背景,那里从来不缺诗词曲赋和才子佳人故事。”她把江南的美很恰当地用了一个词来描绘:湿地。这是气候急遽变化的世界背景下一个极具魅力的词儿。早在1990年春节期间,路也身上带60元钱,与一女同学结伴出走,南下杭州、绍兴,几乎风餐露宿,写了些与江南有关的诗。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路也最早写江南的诗歌是《告别江南》,江南使她“一见钟情”,而转身相对的则是令人狰狞可怕的沙漠、满口仁义道德的、干燥的咳嗽的“北方”,而“我本该属于你啊江南/属于你的妩媚你的悠远你的无奈的忧伤/你的风姿绰约”,“江南——/我注定要为你付出斑斓的代价/注定要静立在灾难的涛声里/重复你绿盈盈的名字”。这首写于1990年2月18日的诗在五年之后,似乎得到了回声:“江南是一段未了的情缘”(《写在三峡》);而十四年后得到了应验,就像人生背后深邃的命运,2004年诗人经历人生中刻骨的恋情,“她”爱上了江南男子,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她”和诗中的另一主人公在齐鲁和江南之间往返竟达40余次!这是一种情感的“福音”还是“灾难”真的很难辨析了。地理意义上的江南首先给予齐鲁之邦成长起来的路也以视听进而是心灵的震撼。她叛逆的心正好和江南自然生长着的植物与动物连接起来,一起抗拒三从四德的伦理的北方。身在齐鲁的诗人总是幻想着她的诗和自由:“我在纸上虚构我的一生”,“只为自由之歌/才保留了嘴巴和耳朵”(《眼睛里的海·否决》);“心是一架风车/裙子飘成自由的形状”。正是长久的伦理说教和虚假欺骗才导致了诗人对自由那热切的期盼。“让玉兰树去窈窕淑女吧/让清风和阳光去君子好逑/还有温良恭俭让的稻田/从一而终的山脉”,压抑已久,愤懑已久;然后是火山爆发般地寻求和投入。这是她一度对江南(无论地理上的还是文化上的)那么全身心投入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