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力(imagination)是一种基本的创造性虚构的心理力,对既无法看到又无法确切感知的事物在脑海中形成印象或意象的过程,更是文学家必不可少的心理构形能力。在事实与价值方面,艺术想象更倾向于后者,这和科学想象是不同的。在某些语境中,它还是个带有幻想、理想化色彩的概念。艺术想象力是以意象或形象(image)为基础的,或者想象(image)就是意象或形象,是一系列意象的排列组合,而意象又可称之为“心理意象”。
一
在现代主义文学尤其是西方包括日本现代主义文学中,对心理意象的运用更为广泛。在心理意象的基础上,现代主义文学得以长足发展,开拓了一个在20世纪与影视艺术相颉颃的语言文字艺术领域。至今,阅读和理解以语言文字表达出来的现代文学的能力和修养,还依然成为一个有教养的现代人必不可少的素质。
萨特在《想象心理学》中较为全面地研究了想象,诸如意象与意象家族、心理意象、情感、象征和梦等。以“意象”为核心,他又把自己的介入文学的思想贯穿其中,从而建立了自己的想象心理学。在萨特看来,想象甚至成为“祛除遮蔽”、还原真实的人的存在方式。他认为人由形象出发经由想象,最终会获得自由。换言之,人可以通过此在(人的生存)经由虚无和荒诞,最后到达自由。而艺术作品是自由的一种非现实表达。“非现实”是萨特所特别强调的一个概念,它指的是和现实具有相似性但却截然不同的、由想象性意识所构造的对象。想象性意识会假定其对象不存在,因此它又可理解为对对象虚无的直接感受,它具有一种产生并把握意象对象的自发性,因而是一种创造性的意识。想象的活动是一种变幻莫测的“非现实的对象化”活动。一旦现实化,想象力就随之消失了。因此,非现实是想象力的先决条件和前提。文学是以词语构成的一种非现实对象。这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想象力的特点,对于如何看待现代主义文学的真实性和现实性问题提供了新的思路。至于现代主义文学,不是现实世界亦步亦趋的追随者和模仿者,而是现实世界的否定者甚至抗议者。文学中所描写的“现实生活”其实是以一种想象性意识或想象力而构建的非现实的存在。因此,现代主义文学就是依托于语言符号而发挥想象力的精神产物,它以一种深刻的心理真实来否定和超越已经日益变得虚幻的生活世界,因此它的否定性特征更加明显。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美学认为现代艺术具有否定的性质。这是因为现代社会已经是一个在资本或权力运作之下形成的统一体,任何个体性和差别性都被分裂乃至成为碎片,因此人的碎片化存在要求艺术冲破虚假的整体的同一性。艺术就是非同一性思维的产物。阿多诺给艺术下的定义便是:“艺术是对现实世界的否定的认识。”阿多诺和萨特都认为艺术完全不同于现实。但阿多诺更强调艺术在现象学意义上的“幻象”性,幻象不是把艺术形象等同于现实的欺骗性“幻想”,他认为现代艺术所追求的是那种尚不存在的东西,是对现实中尚未存在之物的先期把握。阿多诺将艺术看成是现实的“反题”,零散性、非和谐性、破碎性、非同一性等恰恰是现代主义艺术的特征。因此,现代主义艺术就是要把现实世界想象为离散的、碎片的、非中心、非和谐的形式和意象。离散化、碎片化的世界需要相应的文学想象的方法。
纵观艺术史上的想象类型,大概有神话想象、古典想象、象征想象和现代主义想象等四种。而现代主义想象是把前三种想象进行了统合的想象方式,因而产生了诸多的想象形式和方法。对于现代主义文学来说,这些构形能力或手法主要有:象征、隐喻、变形、怪诞、悖谬、佯装、梦幻、迷狂、意识流、黑色幽默、间离、反讽、戏仿等。按照萨特的说法,想象力要以心理意象的本质特征——即对象不在场但却有所呈现的某种方式——扩展开来,构成想象力的创造性。上述能力或手法都是在非理性哲学基础上的赋形力。现代主义文学追求内在化和心理化的非现实的冲动和追求,结果导致了自我的凸现,人的意识显现便在文字造成的意义之流中呈现这种内在自我的形象。在一个影音艺术统治世界和生活的时代,内在化和非现实化的写作恐怕是影音艺术所不能取代的唯一途径。意识流小说家普鲁斯特认为:“人无法走出自我,只能在自我之中了解他人。”他这样来描绘感觉、意识和时间、空间的微妙关系:“一小时不仅仅是一小时,它是一只装满了芳香、音响、打算、气氛的花瓶。我们所说的现实,就是同时存在于我们周围的那些感觉和记忆之间的一种关系——这样一种关系,在电影的形象中是会破坏无遗的。”普鲁斯特还认为,“我的生活,对生活中喜怒哀乐的回忆,构成了一种储备,就像植物胚珠中的蛋白质一样。”这是对物理时间和空间的心理化组合,是类似于柏格森“心理时间”和心理现实的文学话语产物。心理时间改变了物理时间,从而造就了包括意识流小说在内的现代主义文学独特的叙述方法和描写手段。在这个心理世界中,带有现象学所说的“意向性”恰恰是作为主体的人和作为客体的物(外部世界)交互作用的结果。“现象”并非纯粹“客观”的存在,而是人的意向性还原的精神之现象。
二
想象力与文学的关系犹如人的生存与思想的关系,只要此在是在者(人“活着”),他就是思想者,他就不断地在展开想象;此在以这种方式而本体性地存在着。所以,文学的存在离不开人的想象力的展开。现代社会进入了一个支离破碎的非人的异化加速的时代。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布莱克提出“想象力就是人的生存本身”的诗学思想,启发了现代主义如超现实主义思潮。由此,在西方,现代社会文化和心理所潜藏着的危机性、恐怖性不断渗入现代主义写作中,文学的想象方式也发生了根本变化。西方现代主义正是在不断接纳这些表现危机的想象方法的同时而丰富和发展起来的。
卡夫卡率先揭示了这一文学发展的趋势,他把自我感受的危机感和恐惧感通过小说以及书信、日记等形式记载下来,成了这个时代最早的精神表征。想象力就是要不断揭示生存的真实,而这种真实不只在于华丽的外部世界,它更体现为对“内宇宙”那颤动不已的情状作永不停歇的追踪和记录。卡夫卡这样具有深厚宗教背景的现代主义作家必然是一个敏感而深邃的人,他借助于作品而展示这种非凡的敏感和深邃。昆德拉描绘了卡夫卡所面临的困境及其小说美学的意义,并且提出欧洲小说从拉伯雷和塞万提斯开始到18世纪,是欧洲小说史发展的“上半时”,即第一个“半时”;19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则是它的“下半时”,即第二个“半时”;而20世纪初的卡夫卡和穆齐尔等中欧小说家的创作则标志着欧洲小说进入了“第三时”,他们为上半时的小说恢复了名誉,同时又“重新确定和扩大了小说的定义本身,反对十九世纪小说美学对它所进行的缩小”。由于有了卡夫卡小说的存在,昆德拉才得出结论认为小说就是个人想象的天堂。他认为卡夫卡小说用“另外的方法”“超过了真实性的疆界”,从而更好地把握了“真正的世界”。的确,卡夫卡开启了被19世纪所掩盖了的小说的自由精神和表达方式,这就是所谓的“卡夫卡式的想象”。在昆德拉看来,卡夫卡式的想象属于一种最疯狂的想象,通过这样一种想象,卡夫卡真正领略了小说艺术的自由的本质。如《美国》就是从没有到过美国的卡夫卡的想象力的纯精神产物,因为“它为卡夫卡的想象提供了全部他所必需的自由”(夸张的自由,荒谬的自由,不可能的自由,游戏式发明的自由)。
同时,在细节方面,卡夫卡又使之细致入微,酷似真实。这就是他“真实与梦的混合”。昆德拉自己的小说《玩笑》第二章的叙述方式也是梦的叙述,他从他自己的和卡夫卡的创作与认识中,发现了“四个召唤”:游戏的召唤、梦的召唤、思想的召唤和时间的召唤。恩斯特和狄德罗的伟大游戏虚构的小说,卡夫卡的梦幻正是使想象爆发的所在,穆齐尔和布洛赫使小说带上了沉思的品格但又不是终结小说的历史,而时间的召唤是否需要空间的介入,借此打破小说时间之维的禁锢?在这四种形式(召唤)中,昆德拉很看重卡夫卡的梦境想象:“所谓梦的叙述不如这样说:想象从理性控制下解放出来,从担心雷同的压抑下解放出来,进入到理性思维所不可能进入的景色中。梦只是这种想象的模特儿,我认为,这种想象是现代艺术最伟大的成果。”卡夫卡小说恰好使“不受控制的想象”成为“对存在的清醒的审视”。梦的进入打破了小说亦步亦趋的逼真、模仿等现实主义的要求,从而使现代主义艺术进入到一个对自由和存在真正勘探的境界。梦幻似乎过于虚拟,但是它往往是现代人在异化的黑暗中反思自身、思索存在意义的最佳方式。卡夫卡的梦幻式、悖谬式表达正是现代主义文学史上最早关注人的存在本身的文学想象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