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瑶国位处中陆西南方,名义上虽是胤天子属下的诸侯国之一,然而其国力弱小,又因其处于离国与彝国两大诸侯国的夹缝之间,这些年来,若不是依附于南方的离国,怕是早已被诸大强国瓜分净尽了。
此刻的冷汐昀在南瑶国都城回歌的郊野挑了一家小茶肆,坐下之后,随意叫了两个馒头、一碟牛肉、一壶茶水,径自缓食。
正独自用餐之际,不知是否是错觉,她察觉到对面茶桌前一名年轻男子的目光虽似在注视着杯中酒水,然而却不时用余光斜瞟向她。
她不由抬眸看去,便见那男子虽穿着一身素衣麻服,言行间亦似乎泯然于众,然而那张面容却宛若玉山般俊秀,气质亦是清贵无加,仿佛一个隐蔽尘世的王孙贵胄。
不知怎地,冷汐昀依稀觉出有些不安,心微微一沉,连忙埋首将剩余的饭菜就着茶水大口吞咽下了,便从座中站起身,意欲离去。
然而,便在她搁下银子、转身而去之际,却听身后那年轻男子突然幽幽道:“不知这位姑娘可有时间,赏脸坐下,与在下共饮一杯?在下有些话想同姑娘说。”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冷汐昀闻言转过身来,瞪着那男子,微微冷笑。
那男子却似乎丝毫不以为忤,只是神色安闲地略略抬首,朝她淡然一笑:“姑娘的确没有理由要听从我这个路人的闲话。只不过,我这个路人却是有句忠言要章 告知姑娘——”
冷汐昀下颔轻扬,作势等他解释。
就听他语声略顿,神态温雅而从容,不疾不徐地道:“我见姑娘双目晦暗,印堂发黑,近日内恐将遭遇血光之灾。倘若姑娘信得过小生,小生这里有条趋吉避凶之法,不知姑娘可愿坐过来一听?”言罢他便挥手请冷汐昀在自己对面落座。
冷汐昀听言,唇角不由得曳出一丝冷笑,轻嗤道:“我之死活,不劳阁下费心。”一语罢,不待那男子答话,便径自解开系在一旁大树下的白驹,策鞭而去。
然而,身后那素衣男子却仍旧神色从容,面现笑容,无语注视着那少女离去的倩影。
冷汐昀翻身上马后,策鞭才奔行出十几步,身形却猝然一个晃荡,竟从马背上斜斜栽跌下来。
她此际方似反应过来什么一般,奋尽最后的力气,回眸怒瞪着那个安然端坐于桌前、不动声色饮茶的年轻男子,嘴唇翕合了一下……旋即目光便渐渐迷离,顷刻间竟再也没有了动静。
便见那方才发话的年轻男子这才从椅上缓缓站起,凝望着那个晕倒在马鞍下的少女,摇头轻叹道:“唉,明明都已经提醒过你,近日将遇血光之灾了,自己也不多加留意一些……”
冷汐昀再度睁开眼之际,竟觉目光所及处,尽是无尽的、沉沉的黯黑。待视线逐渐适应了黑暗后,她方察觉,自己此刻正躺在一间潮湿而阴冷的石室内,身下铺满了干草,阵阵腐臭与糜烂的气息充斥在四周的空气里,刺激着她依旧眩晕的脑神经。
而一痕天光,正透过头顶某个四四方方的狭窄窗口垂照下来,却依旧丝毫无法驱散这片令人窒息的、深沉的黯黑。
冷汐昀略略一惊,缓缓移动身形,试图站起来。然而,才一动作,却听手脚上立即传来一阵凌乱而清脆的声响,宛如金玉交击。
她目光不由下意识地垂落、凝顿在自己的手腕与足腕上,眸中神色顿时微微一变——这、这是……手铐和脚铐么?
而就在她身前,一面黑黝黝的铁栏门正森然矗立——一根根铁杆之间,那无数的黑洞仿佛一双双锐利而讥诮的眼睛,正冷冷注视着此刻身困于囚笼内的自己。
呵,她还能再说什么呢?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所历一切,尽皆犹如一场闹剧一般:这出闹剧让她亲眼见证到了传说中的古战场;让她见证了那个传说中天山最出色的一代剑仙、圣侠——帝都少将封无痕;甚至连同那位被后世讹传为“灾星转世”的一代嗜杀之君——北靖国世子禁凌雪也逐一登场……而纵使置身事外如她,竟也在有意无意间,成为了刺杀离武君襄穆的凶犯……想来,自己恐怕也不过是这出折子戏里、一个披了戏服的小丑罢了。
既是如此,又何必在意明日会如何;何须在意明日将是生、抑或是死?
念及此,少女颓然松懈了所有的挣扎,独自倚着冰冷而潮湿的牢狱墙壁,静静和衣而眠。
是的,她终于可以什么都不必去想了,只需静静等待命运的审判。
文斌,我终于可以去见你了罢……虽然我知道,我可能再也无法回到你的身边。但是,会否,下面那个世界,不会有时间与空间的隔阂,能让我们有再一次重聚的可能?
怀着对此世灰寂如死的绝望,与对下一世的微薄憧憬,不知何时,少女已倚墙静静睡去。
迷迷糊糊之中,她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门锁开动的声音——那响声虽然微弱,然而在这间寂静的牢房中听来,却显得格外清晰。
然而冷汐昀并没有去理会这些,只是朝内侧转过身去,依旧阖目静坐。
“公子,您来了?”似乎是守门之人正在朝那个来者恭敬地俯首行礼。旋即,但听一阵轻轻的足声及近,仿佛那个人此刻已来到她身后的铁栏门外。
“冷姑娘。”一个清润温和的声音猝然在头顶响起。
听得这个声音,冷汐昀全身顿时微微一震:这个声音……赫然便是在她昏迷之前、在那间小茶肆内听到的那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冷汐昀霍地转过身来,睁大双眸,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来人。
此刻,那个男子已再不是先前所见那身素衣麻服的装扮——但见他白袍宽缓,绝世的温雅中,却隐约透出某种冷傲超然的气度。
冷汐昀眸光亮如雪刃,审视般地打量了对方片刻后,终于开口问出心中第一个疑虑:“你是谁?这又是哪里?”
“这里么,你不是应该熟悉的?就是你不日前才来过的、离国的都城——青昴。”便见那男子从容一笑,先回答了她后半句问话。
冷汐昀心陡地一沉,眸中神色反而渐渐恢复了镇定:“莫非阁下便是,那位传说中的离国公子——襄绎?”
“呵呵,姑娘好眼力,竟然一口便能道出我的身份……”公子襄绎似是调侃、又似是认真地望着她,缓声道:“看来传言果真不假,姑娘的确是万里挑一的女中豪杰。”
“呵,“冷汐昀闻言却是垂下脸去,有些解嘲般地轻笑道,“倘若我真是女豪杰,又岂会这般轻易便沦为阁下的阶下之囚?”
是的,在七千年后的史书中,对于这位颠覆了统治中陆七百余年的大胤王朝腐朽政权、建立晟王朝的开国之君,只留下了这样寥寥几行的文献记载——
武德帝襄绎少而好文,白袍书卷几不离手,国师称其“少年玉树”,天赋异禀、质气高华。时与友人并辔缓行于锦西城郊,目遇之人、莫不兴叹。后沉浮离乱,志高而洁,运筹于帷幄之中,崛起于败军之隅。治军有道、指剑江山,于前朝天禧十年携玉玺达帝都,天下归心。
然而,这位开启晟王朝的一代明君,似乎从不愿意跟人谈及自己的过去,所以史官们笔下的他,只是一个轮廓模糊的帝王影像。而在坊间传言和市井演义中,这位千古帝王的故事,却是一遍一遍地反复出现——诸如《储月公子传记》中,亦有言及:
锦西城郊玉蝶冢,胤王朝后期舞衣公主之墓也,近有怀心亭,焱帝为追悼公主而建,几经修葺、物随事迁。时至天禧初年,公子常与太祖武德帝相邀于此,枰纹对弈、怀古品茶、相交甚欢,天下之事只付笑谈。公子最喜亭外菊花,秋时古道,极目所见,明丽异常。太祖笑言,“他日达偿所愿,定当搜罗天下美菊,亲自为君栽种。”
故有传言:襄绎实则并非如正史中所载那般高华亮洁,其天下之心,少年之时已然萌生;至于其城府至深,纵凭史家之言也难以述尽。
回想到这些,冷汐昀唇角便不觉滑落一个苦笑:在这样一个英名盖世的未来帝王面前,或许,身处于这个错乱的时空里的自己,只配沦为历史中那些不值一提的尘芥吧?
对方低沉的语声很快便惊回了她飘飞的思绪。
“姑娘,既然你如此聪颖,此刻是否也已猜晓到,我来此见你的目的了呢?”
就见襄绎仍旧面透和善微笑,目光中似含着某种深意。
然而,冷汐昀只是略略沉默了一刻,便忽地有些自嘲般抬眸一笑,“莫非公子想让我做您背后的刽子手?”
“刽子手?”襄绎唇际那抹笑容显得有些捉摸不定,“呵呵,我不太喜欢这个形容。”
他说罢略略俯下身——便听“咔”地一声清脆声响,阻隔在二人之间的那扇铁栏门已应声而开。
襄绎缓缓推门而入,姿态优雅地俯下身,在黑暗中凝视着少女清冽如泉的双眸,沉声一字一句问:“为何姑娘不能换一种方式,来形容我们之间未来的这场交易呢?”
冷汐昀目光冰冷地闪烁着,沉吟道:“交易?”
“是的。姑娘,我看你是个明白人,我便不怕将话跟你挑明说好了:我希望你能够从此留在我身边,帮我处理那些我不方便利用军队和权势对付的敌人,而我——”他猝然停口,故意不再说下去。
“你又待如何?”冷汐昀挑眉接问道。
“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说出这句话时,他目光坦然,笑意谦和。
“呵!”冷汐昀闻言蓦然冷笑,“可是,我似乎在不久前,才杀了公子您的父亲呢!”她冷冷盯着他,眸光渐渐犀利。
襄绎沉默了片刻,轻叹道:“我素来只敬重有真才之士。倘若冷姑娘你能够助我实现父王毕生之大愿,我想父王纵便在九泉之下,也必不会责怪于你我。”他语音略顿,缓缓道:“至于那个凶手……本公子既然是离国储君、离国未来的君主,那么——只要姑娘你肯点头,自有人会代替你成为那个‘真凶’,为你洗脱所有的污名……不知这样,姑娘你意下如何?”
冷汐昀半含讥诮半似试探地扬眉问:“你确定你不会骗我?”
襄绎眸波闪动,颔首笑道:“我襄绎素来说一是一,生平从未食言。”
“……”冷汐昀静默半晌后,也不知是不信任还是讥嘲,陡然爆发出一阵凄然笑声,一字一句、冷冷开口道:“我真正想要的,公子你,永远给不了我。”
此时此刻,从牢狱逼仄的天窗口透进的那半痕日光,静静垂泻在她秀妍无瑕的面容上,将她脸上那阵痴惘而惝恍的神色映照得纤毫毕现。
襄绎微微一震,似乎略有些动容。
然而,只是短短的片刻后,那阵惝恍之色便一分分从她清丽的面容上隐去,少女的半张脸孔重归于阴影之下,声音也很快恢复了如常的清冽冷淡,淡淡反问道:“那么,对于一个对你已经毫无可用价值的人,依襄绎公子您的习惯,应当如何处置?”
襄绎一直维持的温和而淡漠的脸色,此际终于有了刹那的震动。他听言有些震愕地打量着这个少女,眸中阴晴急遽变幻。
旋即,只听他突然再度轻叹一声,徐徐问道:“既然姑娘你不愿接受我的恩赦,那么,我也就无谓再勉强于你。姑娘既已知自己将沦为一个真正的阶下死囚,那么,你可否,最后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眸子里波光变幻沉浮不定,一字一句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然而,冷汐昀却仍是静静阖目浅笑,语声依旧平静而冰冷:“既然在公子你的眼里,我已经是一个将死之人;并且我这个将死之人,与公子您似乎并没有任何牵绊和瓜葛——那么,您又何须定要追究这个答案呢?”
缓缓说完这句话后,她便径自转过身去,再不看这个未来的离国君王一眼。
阴暗的密牢内,顷刻便又恢复了如死般的寂静。唯有绯衣少女清浅而平静的呼吸声在一片寂静之中错落回响,那张埋于黑暗里的脸容宁静祥和,竟不像是一个将要赴死之人;而宛若……即将等待着重见她此生挚爱之人、迎接另一场新生。
由于离国国主襄穆初薨,身为储君的公子襄绎急于办理登基之事、为先王送殡、以及处理由于旧君猝然驾崩,朝堂上多出的许多繁冗琐事;而身为刺杀先王的重犯的冷汐昀,又不得不由初继位的国君亲自监斩……因此诸多事务纷沓而来,襄绎也暂时顾及不上这位尚被关押于天牢内的、刺杀先王的女犯,而将处斩日期后延至四个月之后的深秋。
这个来自七千年后的少女,在这个千古第一王朝末期最强大的诸侯国不见天日的阴暗牢狱里,安静地生活了四个月。
在这四个月里,她每日每夜,只是静默地独对着三面空壁,无语沉思。
当压负在她纤弱双肩上所有的重担都终于卸下、所有的恩义羁绊都消散如烟云,她的心仿佛终于回到了少年时代那般澄净宁和的状态。这种心态,让她不禁在牢狱中回想起了许许多多被刻意尘封的往事:
从出生起直到六岁的时间里,她是在孤儿院中度过的——那片被铁阑珊与层叠高楼割碎的灰郁天空,是在她小学之前的时光里所有的憧憬与向往;六岁半时,在小学校园里,她初次邂逅了那个叫作许文斌的、阳光般温暖开朗的同桌;十四的圣诞夜,在毫无气氛的凌乱房间里,那个贵族少年第一次从背后抱住她、情动地吻了她,随即不久后,便与她确立了恋爱关系;十五岁,那个犹如梦魇般不堪回首的一夜……就此篡改了她一生的命运;十六岁,在隔邻三省尽皆沦为罗浮岛国殖民地、祖国面临最危险的存亡关头之际,她毅然离开校园、加入了特种兵培训部队;十七岁,在去往南海另一头的奥克坦丁斯列合众国之前的最后时间里,那个贵族少年是怎样冒着风雨、站在自己宿舍的楼下,苦苦哀求她出门见他一面;而十八岁,他又是如何冒着生命危险,不惜潜入狼穴,救她于绝境……在那个荒芜的沙漠里、那片枯死的胡杨林下,她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了那个她所挚爱的少年生命中第一个女人——那样温暖的沙漠之夜啊,美好而短暂……宛如梦幻。
这个尘世之于她,是一片永远看不见尽头的、灰茫茫的荒野。然而那个五月阳光般的贵族少年,便是她这十八载无涯的人生长路上唯一一点温暖,这苍莽浮世间的唯一一抹光——一抹永远只属于她的光……
文斌——吾爱,此刻留在另一个时空里的你啊,是否平安?
而七千年后的、我们的祖国——九州合众国,是否有一日能够如同我们所愿,顺利收复所有失地、恢复昔日的繁华盛景?
这个时代愚蠢的人们啊,尚在为了权势、为了土地、为了财富、为了女人,相互间尔虞我诈、机关算尽,在这个硝烟弥漫的时代里竞逐霸权……而今日的你们,又是否意识到——大家的身体里,都流淌着一样的血液、都是这片神州大地哺育的后代啊!
然而七千年后……七千年后、我此刻正面对亡国之危的国人们啊,你们的命运,又当何去何从?
冷汐昀处斩的那日,这座西南方古老的都城青昴,诡异地飘起了一场早来的大雪。
那日帝都的天穹中灰云低垂,仿佛深远得望不见边际。日轮也似被遮掩了光华,只在灰郁云层后模糊崭露出一点微黄的形貌。
在铅云低敛的天宇下,唯有白茫茫的雪花纷舞旋落,举目望去,纷纷扬扬的落雪,将整个帝都连绵成一片苍茫无垠的洁白。
从空际旋舞而来的霜风急冽而凄冷,嘶嘶地撕刮着冷汐昀的面庞。而她孤身立在囚车中,苍白脸上神色从容而坦然,被几名狱卒推动着囚车前行,身后跟随着大群离国宫廷里派出维护治安的侍卫——这曾几何时在电视剧里看见过的场景,如今切切实实发生在自己身上,却觉有种说不出的荒诞与讽刺。
周围人群中的那些目光于她而言,都带着一种莫名的疏离感——从那一世,到这一世,她仿佛一直都是站在一个透明的屏幕外,冷眼看着彼岸的阳世里那一幕幕风花雪月、朝欢暮寂的折子戏。
然而所有的温暖,都是别人的明火,她从不忍争抢,只是路过。从这一世,再到下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