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元宵彩结觥筹错,浮光掠影动尊颜。
恨晚相逢因何来,暖室自开一片春。”
转眼便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荣宁二府中各色迎新之物皆是准备的齐全,更换门神、联对、挂牌,新油桃符,倒是一样也不曾落下。宁国府从大门、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垂花门直到正堂,一路皆大开正门。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烛,点得如同两条金龙一般。
次日,贾母等有封诰在身者皆按品级着了朝服进宫朝贺。待领宴归来便到宁府暖阁下轿。诸子弟有未随入朝者皆在宁府门前排班伺候,然后引入祠堂。这祠堂位于宁府西边一个院子,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上悬一块匾,写着是“贾氏宗祠”四个大字,旁书“衍圣公孔继宗书”,两边有一副长联:“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烝尝之盛。”
亦为衍圣公所书。进入院中,白石甬路,路旁皆是苍松翠柏。月台上设着青绿古铜鼎彝等一应器物。抱厦前面悬一块九龙金匾,上书:“星辉辅弼”,乃先皇御笔。两边一副对联,道:“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
五间正殿前悬一块闹龙填青匾,写道“慎终追远”旁书一联:“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宁荣。”殿内灯烛辉煌,香烟袅袅,锦帐绣幕,虽列着神主却看不真切。
一时贾府众人入殿,分昭穆排班立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菖、贾菱展拜毯、守焚池。青衣奏乐,三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礼毕,乐止退出。后又左昭右穆待贾母拈香后一起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得不留一寸空地。整个宗祠内鸦雀无声,只听得环佩叮咚,金铃玉铛微微摇曳之声以及那起跪靴履飒沓之响。一时礼毕,众人皆依次退出,邢王二夫人并王熙凤、李纨一道扶了贾母上了软轿回荣府正院歇下,受子孙行礼自是不消细说。
是日夜,荣宁两府各处佛堂灶前焚香上供,灯火通明,上上下下主子奴仆皆是一身簇新打扮,欢笑嬉闹、爆竹喜鸣直到次日五鼓。
新年伊始,初一至初七日两府门前贺节而来的亲友络绎不绝,又有那官绅世族趁着春节佳时前来攀结交游,热热闹闹七八日却又是元宵将近,荣宁两府主事的就商议着元宵这日宴请众官旧友。那贾赦与贾政一处细细研定宾客名单,打发贾琏贾珍几个亲自送了请帖出去,邀至其家。随后贾政又亲自去上房贾母处禀了此事。贾母本来就是喜欢热闹之人,如今听了这件事儿更是心下欢喜,连连吩咐王熙凤去准备一应事宜,又让人将荣禧堂旁的飞云雅轩打扫出来做招待各府女眷之所。一时之间,荣国府上下人人各司其职,打扫结彩不胜详记。
至十五日之夕,各府各家受邀之人皆纷纷而来,那贾琏便亲自带着小厮在正门前一一迎进府内,有着人将各府女眷迎送至飞云雅轩,而其余众宾客则皆在荣国府正花厅入席,由贾政贾赦二人招待。
正当众人寒暄笑语之时门上有厮来报说是那相国大人到了,喜得贾政贾赦忙到正门前去迎接。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那相国大人姓苏名涛,表字连波,乃是昭乾国开国元勋苏衡之孙,系科第出身,以经纬之才颇得龙宸赏识而官拜相国。这苏涛为人性情耿直,敦善识礼,身司相国之职亦颇受赞誉。苏涛之父与贾府太公即赦政之父有八拜之谊,故而苏贾两府关系亲厚自是业已明了。
贾赦和贾政迎接苏涛至正门前早见相国大人的官轿停在阶下,贾赦忙令贾琏上前恭请相国大人下轿。一时官轿微倾,自轿上下来一人,约摸五十年华,容貌端正,面阔口方,青须冉冉更显得儒雅俊挺,此人便是苏相国—苏涛。贾政上前一步,笑引道:“苏大人里面请!”一面有着人领着苏夫人和苏相国之女前往飞云雅轩不提。
这里苏涛刚跨进花厅便看见南安、西宁、东平三郡王早已入席,不免上前依礼见过,却又转而笑问道:“因何今日独见三王却不见那北静王爷?”却原来是素日里四郡王因着情谊甚笃又是亲戚之故都是一同出席一些宴会,而今日里唯独少了北静王也难怪苏涛有此一问。
南安郡王见苏涛发问不觉一笑道:“苏老莫急,今日里这水溶定是会来的,只做稍待便是!”这厢话音方落就有门上小厮来报:“北静王郡驾到!”贾赦等人便急忙出去迎接。不多时便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花厅。南安郡王慕容御风一见来人便大步上前揽住来人的肩膀笑道:“才说你这曹*,你这曹*就到了,溶弟这时辰掐得可真准啊!”那少年便是年少袭王的北静王水溶了。
苏涛见了水溶忙起身向其行礼却被水溶伸手扶住,“苏老不可如此,快快起身!”苏涛也不拘泥便以常礼见过,其余众宾客也随即向水溶见礼,水溶笑道:“今日里并不是在朝堂之上,小王只是晚辈后生,与各位一样是客,这些礼就免了吧。”苏涛引水溶上座,水溶推辞道:“今日里苏老在此,怎有小王上座之理?”说着便落座在慕容御风的上首,苏涛见状只得告罪上座了,一时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趁着众人起坐喧哗,慕容御风便笑着问水溶道:“溶弟今日何故竟来得迟了?”水溶睨了慕容御风一眼方道:“倒不是我有意而为之,却是因为你家的那两个小家伙。”慕容御风闻言眉梢一挑,“怎么?漓儿带着元忻、元怿去了北王府?”水溶却皱了眉头:“姐姐托母妃照料元忻、元怿,倒是让那两个小子耽搁了我出门的时辰。”慕容御风闻言不觉幸灾乐祸道:“哈哈,那两个小子缠人功夫可是厉害,亏你还能出得来,我是早早出了门才未被缠住的,哈哈…”水溶倒不理会慕容御风的幸灾乐祸,只慢悠悠端起酒杯轻轻晃着,缓缓道:“姐姐让我转告你一声,晚宴结束后去将元忻元怿接回南安王府。”慕容御风手一打颤,半杯酒倾了出来,又顺手将剩下的半杯酒送至嘴边一口饮下,低声喃喃道:“麻烦麻烦,真是麻烦大了!”水溶闻言嘴角不由微微上扬。
慕容御风一迭声的抱怨自是惊动了一旁的东平王安随云和西宁王穆啸林,那二人面面相觑不明就里。安随云嘴快问道:“谦宇这是怎么了,什么麻烦了?”穆啸林似有所觉,但也问道:“何事?”慕容御风紧锁着眉头道:“两个小麻烦精!!”安随云和穆啸林了然,知是那被南北王府太王太妃宠上天的两个南安小世子,京都里出了名的“小麻烦”,二人也不再多言,只伸手拍了拍慕容御风的肩膀以示安慰。
水溶因着众人劝酒不觉多饮了两杯,酒过三巡,便略有醉意,只道要出去醒醒酒。贾政欲派人跟着伺候,水溶摆摆手道:“不必麻烦,小王只出去透透风,不妨事。”贾政见状也不再多言,水溶便径自一人出了正花厅,慕容御风、安随云并穆啸林皆若有所思看了看了水溶的背影一眼,三人嘴角都笑意浮现,看得在座宾客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飞云雅轩中,贾母共摆了十几席,每席旁边另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点缀着山石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更有小洋漆茶盘、内放着旧窑茶杯并什锦小茶盅,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绣的花草诗词的璎珞,各色旧窑小瓶中都点缀着“岁寒三友”“玉棠富贵”等花样。
各府的女眷皆入席中,贾母于东边另设一席,是短足矮榻、靠背、引枕俱全。榻头几上放着茶碗、茶盅、漱盂、汗巾之类。贾母歪在榻上与众人说笑一回,因笑道:“恕我老了,骨头疼,且容我放肆些,歪着作陪罢!”众人皆以贾母年迈不甚在意,正说笑间却又见几个红袄丫鬟引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夫人并一位小姑娘,正是那苏相国之妻程氏和女儿苏晚月。众人都笑着与程氏问安纳福,贾母亦要起身却被程氏笑着拦住,“老太君只管歪着,不必起身了!”贾母便命琥珀引程氏入席,因见程氏身边的姑娘虽不过十一二岁但却是眉清目秀、袅袅婷婷,举止行为更是娴静有度,因问道:“苏夫人,这位想必就是晚月姑娘了吧?”
程氏笑着答道:“老太君真是好眼力!”一面又唤苏晚月上前见过贾母。贾母心下欢喜,揽着苏晚月坐到身边,仔细瞧了又瞧,笑着拍拍苏晚月的手,道:“生得可真俊!苏夫人好福气啊!”其余众人亦是附和着称赞,苏晚月微微红了脸,程氏道:“老太君太抬举我家丫头了,这京都里有谁不知道老太君膝下几个孙女可都是百里挑一的人物儿!”看着贾母一脸喜悦,又继续道:“今日里难得来此一聚,不知能否见上一见?”
贾母闻言心下自是得意,面上却只微微笑着,道:“夫人不嫌她们小孩子气才好!”一边打发琥珀去飞云雅轩东边的祺暖阁将三春等人请过来。
不过半刻功夫,三春姐妹并宝钗黛玉便已挑帘进来。贾母笑着道:“你们还不去见过众位夫人!”姐妹们自是行礼问安,喜得众位夫人赞不绝口,苏夫人更是笑着说道:“到底是老太君会**人,这姑娘们一个个水灵灵的,让人好不欢喜!”苏晚月亦与三春等人厮见一回。贾母一旁道:“晚月姑娘与她们姐妹一般年纪,不如一处玩耍去吧!不用陪着我们这些老家伙了!”一句话引得众人一笑,苏晚月微微红着脸应了。探春上前牵了苏晚月的手与众姐妹一起告了退,依旧回祺暖阁而去,而贾母众人则是吃茶听戏,不表。
祺暖阁内,迎春和宝钗在暖炕上摆开棋局,二人一处对弈,司棋和莺儿在一旁伺候着。西窗下书案前,黛玉和惜春两人则是一处研习丹青,黛玉执笔,惜春研磨,紫鹃则是为黛玉展铺画纸。而探春则是和晚月探讨诗词歌赋。正当姐妹们各得其乐之时,祺暖阁外一阵脚步声响起,接着就见猩红洒花软锦帘被人掀起,转眼便见得宝玉走了进来。
宝玉一进屋,便说道:“原来你们都在这儿,倒让我一通好找!”探春起身道:“你找我们作甚,你也不怕老爷知道。”宝玉却不以为意,径自走到宝钗迎春那边,道:“我才与老爷打过招呼过来陪老祖宗,断也不会责罚我的。”一面说,一面又对棋局品头论足,惹得宝钗笑道:“古来观棋不语真君子,宝兄弟,这可不该应。还不去见过晚月姑娘!宝玉闻言方才注意到屋内还有一位面生的女子,打量其形容,只见面如白玉,妙目水眸,唇未点而朱,更兼细肩纤腰,颇有纤柳之姿,着一身水红流纱裙,腰系翠宫绦,配玲珑挂坠。宝玉忙上前见礼,那晚月本因为外男入阁而羞怯不语,但见三春等人与其谈笑自若便也料得来人即是京都里盛传的衔玉而生的贾府宝玉。苏晚月一时心下好奇不觉抬眸打量一眼,只见宝玉着一身白锦长袍,外罩大红绣花箭袖,头束二龙戏珠抹额,星目俊脸,胸前挂着一方宝玉,不觉心下感叹:“果真是个秀丽人物,怪不得众人皆赞他。”又抬眸看了一眼不期与宝玉的视线相交,忙匆匆别开了眼。可宝玉却脱口道:“苏姐姐,我们以前是不是曾经见过?”宝钗闻言笑道:“宝兄弟又在胡说了不是,你有哪里能见过晚月姑娘?”宝玉正欲答言,那厢惜春却放下画笔,转过书案走到苏晚月身前,转了一转方轻笑着道:“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恰似旧相识一般,如今也只作远别重逢也未有不可。”众人皆是一片茫然,宝玉却独笑着问道:“四妹妹如何知道我要这样说?”惜春道:“我哪里又曾料到,只不过捡了现成的话来说罢了。”
一旁的迎春探春一顿,倏而皆是明了,因见宝钗和晚月皆是不解便悄悄与她俩说了,苏晚月知道缘故后微赧,宝钗则以绢掩口笑道:“真个刁钻的四丫头,能说会道!”惜春冷然一笑道:“我哪里有能说会道了,只不过就事论事罢了。”言罢又转回书案前,看着黛玉才刚收笔的墨梅图,道:“林姐姐,这画莫若给了我吧!”黛玉微微笑道:“你若喜欢,只管拿去便是!”惜春揽着黛玉的胳膊撒娇似的笑道:“林姐姐最好了!”那厢的宝钗有些微讪,却依旧与迎春对弈。宝玉因晚月观之可亲,不觉又多问了几句,“苏姐姐,可曾读书?”晚月素日少与外男打交道尚有羞意,但因着宝玉平易近人,便轻轻答道:“也不曾多读,只读过《四书》《孟子》。”宝玉又问道:“苏姐姐可喜欢读诗?”
“针凿之余,也曾读过一二。”苏晚月轻声答道。
“那姐姐喜欢哪位诗人词客的作品?”
苏晚月微微顿了顿,方道:“平日里李杜之诗皆有所涉猎,倒是对李白的诗更加喜爱些。”探春一旁问起缘由,晚月便轻轻说道:“李白的诗仙逸灵动,歌咏之句皆系肺腑所出,自然而不见雕饰,浑然质朴,却是极好的。”宝玉闻言拊掌笑道:“今日里我可总算遇上知音了。”原来平日里宝玉与众姐妹谈诗论词,说及李杜,众姐妹皆是赞赏杜甫杜工部,只有宝玉一人钟爱李白词作,故而时有知音难求之叹。今闻晚月之言,不觉得意,因对黛玉道:“林妹妹,今日里可有人和我同见了。”
黛玉闻言看了一眼宝玉,端起茶盏轻轻呷一口茶,道:“那又如何?晚月姑娘喜而有道,与你而言,却难道出子丑寅卯,一味含糊其辞。”
宝玉被堵的没话说,半晌才道:“林妹妹,才四妹妹说你作了好画,与我看看可好?”一面径自走到案前,细细看了画,不觉道:“林妹妹作得好画,改日也送我一幅可好?”黛玉尚未答言,惜春便娇笑着道:“二哥哥,若能说出此画最为精妙之处,我就将此画让给你也未有不可。”宝玉道:“林妹妹作的画自然是极好的。”惜春正欲说话,却见贾母处打发人来让她们去飞云雅轩用饭,众人便起身前往。
飞云雅轩内,贾母因见宝玉一道过来,便招其坐到跟前,“你什么时候进去了,我却不知?”宝玉道:“才刚进去的,原是要与老祖宗请安的,但老祖宗和人聊着,便先进去找姐妹们的。”
王夫人嗔怪道:“你这孩子让你爹知道又要训你了,真是越来越不知道规矩了。”宝玉低下头默然,各府夫人见此,笑道“只是小孩子,莫吓坏了他。”又将宝玉一通好夸。
半日开席用饭,席上笑语不断。黛玉微微动了动筷子,用了两口汤,便再也不动筷了。紫鹃本在一旁伺候着,见黛玉食不下咽,便在黛玉耳边轻轻问道:“姑娘可是用不下了?”见黛玉轻轻点了点头,紫鹃道:“姑娘既用不下,便莫再用了,也免得食不对胃,白伤了身子。”
贾母在上座也早见黛玉面色有异,知她不喜喧闹,见这番场景怕又是起了故园之思,更兼又心细敏感,担心她不舒坦,便道:“玉儿,这天色也不早了,你身子弱,还是早些回去歇了吧,不用在这里陪着了。”苏夫人本因着黛玉与自家女儿神似心下喜欢,闻言也见黛玉面色有些发白,不觉心疼道:“林姑娘不妨回去休息吧,陪着我们一帮老太婆也没什么意思。”黛玉心下动容,起身微微施了一礼,便扶着紫鹃的手慢慢退了出去……。
后记:祺暖月初现,飞云起旧思。
欢颜几欲隐,故人将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