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毅和李晴的关系也仅仅维持在肚皮以上。胡毅的胆量和欲望像许多中国男人那样无法等同。胡毅真的不明白李晴为什么要誓死捍卫那条短裤,好像那短裤里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似的。胡毅下定决心说服李晴向他袒露全部的真实,如果实在说服不了就使用暴力——殷平的电话就是这时来的。
胡毅没有得逞的欲望转瞬间化作了一种交谈的冲动。他嗓门儿的热度把电话那边的殷平吓了一跳。殷平在做了一番习惯性的道谢之后,胡毅开始一句连一句地宣讲起电视部的好处来,胡毅在激动的时候完全不用标点,他一口气说完了那许多话,直至完全喘不过气来。等到电话里的声音完全静止的时候,殷平才慢慢开口。殷平说既然这么好,那办办试试看吧。这时胡毅才充分意识到李晴的存在,李晴的大眼睛牢牢地盯着他,胡毅何等聪明,口锋立刻一转,胡毅说这件事倒不是那么着急,关键是你的影视作品还是少了点,这次听说你要和李晴合作是吗?殷平说我可没说要合作,我是说让她来改编,我看她蛮聪明的嘛。胡毅笑了,隔着电话殷平都能闻见一股异味——胡毅还是太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在这几秒钟之内殷平断定了自己的猜测。胡毅紧接着又说出一句愚不可及的话:还是要你多多指点嘛。俨然已是与李晴一家人的口吻,殷平在电话的另一边冷笑了。
一向争强好胜的李晴把三岁的女儿交给婆婆,开始夜以继日地写剧本,李晴一向自信自己不比任何作家差,认识胡毅之后这种感觉更强了,她觉得至今没发过东西的原因只是运气不佳而已。两个星期之后,第一集写了出来,当然,第一个读者是胡毅。胡毅不敢怠慢,当天晚上便秉烛夜读,第二天一早就来了电话。胡毅兴奋的口气让人觉得是发现了一个电视大腕儿似的,李晴接了这个电话便抛开了最后一点不自信,她按照胡毅的建议立即驱车去找一位叫做应玉雪的导演,她想只要导演一点头说服殷平接受便不是太难了。
应玉雪其人还是值得大书一笔的。首先,她在全国的知名度远在胡毅和殷平之上。提起电视部的应导,这两年真真是家喻户晓。第一部轰动全国的电视剧便出自应导之手,那是写一个家庭在“文革”时期悲欢离合的电视剧,当时是万人空巷手绢脱销,第二天一觉醒来,所有老太太的眼睛都是红肿的。在车上、班上、公共场所,人们所谈所议都跑不了那部叫做《情缘》的电视剧。《情缘》女主角留的那种怀旧型发式也立即在下至十五上至五十的女性中风靡一时。其次,应导出身名门,她的祖父是慈禧太后钦点的宫廷画师。母系一族也绝非等闲之辈。这使应玉雪在血液里便带来了一种骄傲。这种骄傲使她的美丽带有一种难以言传的贵族气。还有,当然就是她的美丽了。女导演风吹日晒心力交瘁且需要像男人一般叱咤风云开裤腰带以下的玩笑否则剧组就镇不住,这样便很难保持美貌。比男人更凶悍的女导演比比皆是而像应导这样的却犹如凤毛麟角。应导的美应属梅妃、赵飞燕、林黛玉一类的,不但美,且有一种“闲情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之气韵。胡毅初识应导的时候,颇有一种“恨不相逢未嫁时”(当然,“未娶时”更确切)的感觉。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认为应导是完美的。直到那次与应导第一次合作。
那是应玉雪刚从电影学院毕业的翌年。也正是第五代导演大放光华的时候。作为老编剧的胡毅完全可以找一个比应导经验丰富得多的导演来接他的本子。但是一种顽固的罗曼蒂克式的想法掳住了他。他觉得自己和这位漂亮的女导演之间似乎应当发生点什么。
按照电视剧部约定俗成的做法,本子一通过编剧就不再过问了,但胡毅从来例外。无论多累多苦多忙,他都要和导演共同战斗到底。甚至要帮助导演挑演员,再打入剧组帮助演员纠正对白。对于演员的每一句台词每一个眼神胡毅都绝不轻易放过。所有的导演都怕胡毅,因为他们知道胡毅在指挥剧组无效的时候会突然出现在部领导面前,像秦香莲拦轿告状一样无限冤屈地申诉:这群混蛋把我的剧本活活糟蹋了!!
但是应导自有一套硬派作风。她看过胡毅的本子,只抓起电话轻启朱唇:给我补写两场戏。——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胡毅乖乖地补了两场,三天之后应导又把本子摔回来:女一号那场重头戏不到位,那是你们男人眼里的女人,不是真正的女人!
这下子可难了!到底什么是真正的女人?“真正”二字如何定义?胡毅冥思苦想了一阵,恍然大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应导的这句话决不能从字面意义来理解,这是女人们惯用的伎俩——用极端的说法来吸引男人注意,这正是应玉雪向自己发出的信号啊!不行动,还等什么呢?!
胡毅顶着酷热直驱应导的宅第。胡毅带着满身太阳的气味一团火球般敲击着应导的门,而并不管门铃在哪里。但开门的时间太长了,长得让人生疑。随着呀的一声门响,一只强健的手臂从门缝里出现,接着镜头拉开,一个光脊梁的强壮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从两排猩猩似的齿缝里蹦出两个字:找谁?
由于意外的惊吓胡毅的嘴半天没有合拢。胡毅在这堵墙似的男人面前一下子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以至忘了来此拜访的初衷。胡毅嗫嚅着说请问应玉雪导演在家吗?那男人声如洪钟地问:你有什么事?胡毅听了这话更慌了神,好像内心全部的想法业已曝光了似的。胡毅只好强作镇定地说有一个剧本需要和应导一起讨论,那男人不等他说完便说你是胡编剧吧,实在对不起,应玉雪正在休息,如果她认为需要讨论,她会跟你联系的,说着对不起便要关门,胡毅急急地扒着门缝艰难地探着脑袋:请问您是……那男人笑一笑说我是她丈夫,也是影视圈里的,咱们圈里人都知道规矩,本子交了,就让他们导演去折腾吧,何苦那么累!说完,就微笑着把胡毅孤独地隔绝在阳光之中。
胡毅好久才醒过味来:原来应导是有丈夫的,怎么一开始就没想到这点呢?!
胡毅按照自己的理解把女主角的那场戏重新写了一遍,交了之后便再不见应导踪影。直到审片时胡毅才发现,本来二十集的戏应导给拍成了十二集!而且,他认为最最精彩的几场戏被砍得面目全非,这还不算,一条主线几乎彻底拿掉,留下的倒是一条辅线。他强忍怒火勉强看完,正想拍案而起,谁知部主任忽然站起身鼓起掌来。于是各处室的负责同志都跟着站起鼓掌,应导也急忙站起来,应导美丽的脸被淹没在掌声之中。部主任紧握应导的手悄声低语了一句什么,应导嫣然一笑,随后部主任回过头来看胡毅:老胡,也祝贺你,作为编剧,你为导演提供了很好的基础。胡毅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咧了咧嘴说不出话来,这时部主任助理很委婉地说不过导演的分镜头本改动比较大。技术部门的负责同志进一步说应该说这个戏的导演二度创作比原剧本有了飞跃。在对应导的一片赞美声中胡毅逃离现场。他谎称自己忽然感到心脏不舒服。但是当他回家之后心脏真的不舒服起来,他直挺挺地躺在那里,给李晴挂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里把一个男人能用来骂女人的话都化作倾盆大雨倾泻出来,如果不是老婆按响了门铃,这场大雨还不知什么时候下完。
直到第二年该剧获了亚太电视剧大奖,胡毅的脸才算多云转晴。胡毅对李晴说,尽管“那丫头”艺术上不怎么样,但在政治上很会讨巧。李晴注意到胡毅对应导的称谓业已由“那小婊子”变成了“那丫头”,知道暴风雨已然过去。胡毅清楚地表明他推荐应玉雪做导演的原因依然是:她在总体把握上会讨巧。胡毅进一步说像我们这种人艺术上是不成问题的,只要有人在政治上为我们把关,我们的作品就能获得国际奖。
然而应导的反应大出两人意料。那天李晴刚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梳洗,应导硬邦邦的电话便摔了过来。这电话使李晴保持了三十三年的自尊毁于一旦。为了记住这笔仇恨,李晴凭记忆将这次对话记录如下:
应:喂,李晴吗?
李:是……是我。啊,是应导!应导你好!!
应:你好。你的本子我看过了。
李:怎么样?
应:怎么说呢?还是直说了吧,不行。
李(此时心已忽然乱套):怎么……不行?为什么不行?部里很有经验的编剧也叫好呢。
应:我不管谁叫好,是我导演不是他们导,我说不行就是不行。编剧法十三要素我们且不说了,连基本的创作规律你都不懂。我已经看了原作,你的剧本基本上是大段大段抄原作,而且原作究竟写的什么你根本没闹明白!你抄都给抄串行了!!
李(此时已脸色煞白,几近晕倒,竭力抗争):那么按你的理解原作写的是什么?!
应(怔了一下):当然……当然是写一种商战时代的亲情的……
李:那是你的理解!究竟是写什么,作者的回答才是最权威的!你和作者交换过看法吗?!
应:那倒不见得,既然想改电视剧,导演就有二度创作的权力!
李:可作者是把改编权给了我,不是给了你!现在一切还都是未知数,只不过给你看看本子,而且只是一集!你愿意接就接,不愿意接,谁也没勉强你!
应: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可笑!口口声声用作者来压我,什么作者给了你改编权,拿合同来我看。
李又惊又怒,一时说不出话来。
应:拿合同啊!这种事可是口说无凭!!
李晴到底还是缺乏经验,她脱口而出来了一句:你不相信可以打电话直接问作者嘛!
应:作者电话是多少?说啊,你怎么不敢说了?
尽管当时李晴已经感觉到自己办错了件事,但还是被那轻蔑的口气激得错到底了,她像扔石子似的把电话号码扔了出去,然后就砰然挂上了电话。
挂上电话之后李晴就知道自己是大错特错了。她急忙拨殷平的电话,拨号的时候她的手抖得很厉害,她想假如那电话占线就证明应玉雪抢到前头去了,如果那样,她将立即驱车前往殷平家里,虽是亡羊补牢也还算来得及,最好就势儿把合同也签了,那时不管怎么样心里也踏实了。好在电话是通的。殷平那一声懒洋洋的“喂”令她无比激动。
殷平当时正躺在床上看杂志。殷平多年来写的都是些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的作品,却专爱看些浓汤辣水的花花世界。殷平青年时代很受男人宠爱,那时她独自生活在一群男人的世界里。那是保卫西沙的年代,她当时正在西沙当电话兵,虽然容貌一般,却因了年轻,更因是独一无二的女人而成为无可争议的女王。她养成了自我中心主义和一种强烈的控制欲,她常常对男人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她既是战略家又是战术家,一句话,是个天生的政治家。但是她的政治家面目牢牢地藏在温厚善良的眼睛后面,使人难以识破。而她对于“含金量”的爱好,则更是从不为人所知,连与她共同生活了十五年的丈夫也毫不知情。她只是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才显示出这个爱好。
她此刻正在看的是一本美国摄影集“PLAYGILE”。里面各种各色的性感女人在展示着裸体,一想起这些裸体被男人蹂躏她心里就蓦然升起一种蔑视。在她心底深处个人尊严至高无上,视别人却如同粪土,特别是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她觉得她们天生就是作为性的对象供男人使用的。她从来就没把她们放在眼里。
李晴的电话来得很是时候,因为按照一般的规律,殷平再过十分钟就该入睡了,一个半小时之后殷平又会起床吃茶点,殷平通常吃巧克力排和核桃糕,喝柠檬茶或者红茶,这种习惯使殷平逐渐丰满,以至她侧卧入睡时看起来像是一尊卧佛难以撼动。
尽管李晴说得语无伦次,但殷平在开初的五秒钟之内便明白了整个事情的就里。殷平暗喜调工作有望。殷平继续用一种万古不变的声调来对付李晴的激动。李晴说殷平你说实话你这部长篇到底是写什么的?是写商战时代的亲情还是对理想主义的怀念?殷平问你说呢?李晴说我觉得是写一种对于理想主义的怀念,整个小说都充满了一种怀旧情调,殷平淡淡地说你太聪明了,我确实是写这个的。接着殷平听见李晴的声音因了兴奋又高了八度:太好了!这证明我是对的!希望你能亲口告诉应玉雪,这样她就无话可说了!殷平微微一笑说没问题,你就写吧,我相信你的改编会成功的。李晴说你等着我我马上带着合同去你家。殷平说那你太辛苦了,不如在我们之间找个中点更好一些。两人商量了一阵之后决定晚上到电影学院附近的那个吧去喝咖啡。那个吧的名字叫达达。
达达酒吧矗立在一条小河的旁边。那条河因终年被一种异香笼罩着而成为京都一大著名景观。电影学院的学生们深爱此地,常常在这香河旁徘徊至深夜,如果正是恋爱季节,则河水分泌香气尤浓。在这种香风里谈恋爱,很少有不成功的。
达达酒吧的老板就把这吧开在香风四溢的河边,日进斗金。
殷平走进酒吧的时候,李晴已经在一张小木桌旁等候多时了。殷平一眼就看出了李晴刻意打扮了一番:一条洋红重磅纯丝紧身裙,脚下是同样颜色的丝麻编织镂空凉鞋,全套珍珠首饰佩鳄鱼皮嵌珠小皮包,最抢眼的是她头上的那顶帽子,帽形便十分别致,像是一只反扣的花篮,更加上那同样洋红的绢丝花朵,把脸蛋衬得如少女一般鲜艳,在幽暗的灯光中像一支明亮的红烛一般。殷平在心里不出声地笑了一下,然后衷心夸赞:你真漂亮。
殷平的着装正好相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这是殷平的风格。殷平讲究实惠。殷平从不管别人飞短流长,她是少数活得真正舒服的女人之一。每逢开笔会或吃宴请她总是不忘带上几个塑料袋,在最后的晚餐结束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那些能带走的美味尽数收集,横扫一空。她对于美食的爱好使她不可避免地发胖了,但她从不采取任何减肥措施,她甚至很少戴胸罩腹带一类的东西,现在就是,她一屁股坐在一只简陋的木椅上,任两只已经略显松垂的大乳房沉甸甸地挂在抬起的大腿上。
李晴见到殷平就展露出那一脸的笑容,李晴一展露笑容就显出了年纪。李晴说殷平你真了不起,你是那种真正了不起的女人,所谓大象无形大巧若拙是不是就指的你这样的人。殷平听了恭维完全不动声色笑笑说不不真正招人喜欢的还是你这样的女人,李晴,男人女人都喜欢你。李晴听了这话特别是看到殷平那诚实无欺的表情心里着实受用,李晴感到如果不想出一句话来说就掩饰不住自己的欣喜,于是李晴说不不喜欢我的只是一小撮人可喜欢你的人成千上万。殷平微笑一下说瞧咱们俩真是互相吹捧。两人见面的开场白遂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