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选了理科?”
“对。开学我就是堂堂正正的高二理科生一只。”
“握手!我就是光明正大的高三文科生一只。”
艾叶回过身,半开玩笑地握了我一把。高三——毕竟还是个富有震慑力的名词。我意识到自己的眼光并不长远。此时此刻,我不愿面对这个话题。
她似乎察觉了什么:“不想提这个?”
我拼命点头。隐隐的不安像野草一样在心头不断地生长出来。
“我也不想。但该来的总会来。”
“你会怎么做?”
“在这种时候,我们无法逃避。我们必须面对。”
周日清晨的车站。公交车接连不断地驶来,停下,开启车门,任不多的几个人涌进涌出,好似背负着一个有关流动与循环的重大使命。车门闭拢,它们缓缓启动,恋恋不舍地离去。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小时候我曾对公交车司机这一职业有过许多猜测。在我看来,它的恐怖之处在于循环:同一线路,每日每月,周而复始,永不停息地运转下去。一个封闭的循环,像行星漂浮在椭圆形的太空轨道上。如果没有调动,没有路线更改,他或她将永远这样运行下去,日复一日。若这工作始终由一个人承担,岂不是太可怕了?
相对于西西弗的神话,这种工作在现实中被赋予了同样的意义,同样的机械性、封闭、循环、永无止境。银色的夜的阴影里,冥河之水从脚下滚滚而过,伸手去抓,却是空无一物。
有关流水线的最初设想,大概就是此时诞生的。
对,我没有忘记,流水线。上世纪的商业奇才福特发明了它,小赫胥黎又在《美丽新世界》中把它的出现作为新纪元的开端。多伟大的发明啊。总有一天,流水线将替代人性。我们同情西西弗斯或公交车司机时,隐约看见的却是自己的影子。在永恒的循环面前,个体渺小得像一片树叶。
我继续我的等待。街上的车辆像炮弹一样呼啸而过,带着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气喘吁吁的匆忙。天色明亮起来。太阳慵懒地俯视着刚刚睡醒的城市。街心升起一股腾腾的雾,混合着汽油味儿、尘土味儿,人群中冷漠疏离的味道,随着阳光扩散到每一处喧闹或黯淡的角落。生活在城市,你必须习惯被污染的空气、空洞的眼神、机器全力运转时的隆隆噪音。世界旋转,人流汹涌,城市一如往常,在固有的轨道上运行,如同一台庞大的永不停息的机器。
人的思想,也可以穿越白昼和黑夜,无休无止地运行下去吗?
不可能的。我对自己说,我们都将有消逝的一天。留下的即使有什么,也不过是落叶上的几滴晨露,很快蒸发去了。凝成琥珀的只有少数人充满智慧的言辞,伴随着后人不知所谓的颂歌。
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看见拥塞的车流,听见喇叭声愤怒的呐喊。我本应感到烦躁,像别人一样大喊大叫,然后走开。可是我并不觉得什么。我早已习惯了这一切。
一辆印有洗发水广告的公交车缓缓驶入车站。我看见艾叶从后门跳下来,那样洒脱、敏捷,轻盈得像一场太空漫步。她一身纯白,有如银镜中闪出的优美的映像,浑身闪耀着令人喜悦的光芒。第一次发觉白色是如此耀眼的颜色。
她迅速地朝这边瞥了一眼,朝我走来,举起五指朝我晃了晃。
“不认识了?”
“你像个外星人。一个天外来客,来到这个全新的世界。”
“喂,你不会是说我长得像ET吧?”
典型的冷笑话式开场白。我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慌乱,即使是在她面前,原本平静的目光拥有了沉甸甸的分量。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她却像什么都没觉察似的,笑了笑。
“走吧,去书店吧。”
那家书店地处老城区,一个称得上文化中心区的地段,安静的街道,树荫茂密的公园,几处保存尚属完好的古迹。周边曾是城市最古老的居民区之一,如今多已破落,原有的居民纷纷搬离,院落开成了一家家零散的取而代之的一家家商铺,无所不有,以音像店和书店为多。这一家年代早,也算是小有名气。
“咱们想到一起去了。”
我坐在后一排。说话时她转过身来。
“那里吗?的确,很长时间没去过了。”
家到老城区有将近一小时的车程。五六年级时,我常自己乘车去书店——这一路公交是空调车,当时要四块钱,看起来贵,现在想来已是经济实惠的交通工具了。那时交通尚不那么拥堵,两侧的居民区显得安逸宁静,任由车子慢悠悠地在道路间穿梭。沿途有不少工程,修桥铺路,大兴土木,车辆需多次绕行,连停靠站都一再更改。种种麻烦之于我却成了乐趣,只为路可以长一点,漫无边际思考的时间可以多一点。
那时候我总是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观看城市。看她的街道、人群、古旧的建筑,悄无声息的巨变;看她暮春时花朵凋谢的哀伤,秋日天空清明如水的庄重;看她喧闹的白日与幽深莫测的夜。速度赋予城市以诗意。仅仅是从车窗望出去的那些瞬间,车一开动,风景就变了模样。那些楼宇、那些光、那些灰白天空中漂浮的云彩,顿时染上了异样风情的色调。老式柴油发动机给予人的乐趣,并不亚于一辆崭新的蓝博基尼——懂车的人很多,这个却鲜有人懂,可见是我一家之言的谬论。
艾叶不禁笑起来:“你呀,像一直都没长大似的。”
“我看你才是。”
“开学我就高三了。”
“好可怕,简直像立遗嘱。”我试图开个玩笑,却轻松不起来。
“算了吧。一年后你也要过这一关。”
我习惯性地朝窗外瞥了一眼。一栋玻璃外墙的大厦在余光里熠熠生辉,上面有看不清的四个字,某某名人题写。这个我当然知道。
“你没考虑过志愿?”
“现在没有。怎么,你才高一,就抱定非某某学校不考的伟大志向了?”
“倒不至于。不过我想N大不错。”
“废话!”
“别的暂且不提,”我存心挑逗她,慢悠悠地说,“至少有一点好处:他们有自己的音乐剧社,混场演出的机会还是有的。”
“你打算加入他们的团伙?”
“是啊!”我笑出声来,“瞧我这点出息!考大学就为了这个!”
“不错了。起码你有这样的想法,算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了吧。”
“什么才算是‘正确的道路’呢……”
在我的行事法则中,不知“正确”为何物,“合理”则另当别论。正如某位老师讲题时所说,正确答案只有一个,合理答案却很多。可惜的是,人们往往只追求那惟一的伟大光荣的正确,却对其他合理的可能性选择嗤之以鼻。
“艾叶,”我直视着她,一字一顿地说,“你觉得,我属于循规蹈矩的一类还是愤世嫉俗的一类呢?”
“外表是前者,内心世界是后者。”
“何以见得?”
“怎么解释好呢?外表看去,你所追求的东西与别人并无不同,名次啊、分数啊一类的也都看重。但你看重这些指标,不是为了名声、面子、家长的脾气或所谓的前途。愤世嫉俗也是需要资本的。离经叛道的草根人物不会得到承认,而名人身上叛逆的污点却成了个性的光辉。如我所知,你并不热爱过度的名利和虚荣。你向这个世界要求的惟有自己的位置,一个不显眼而合理的位置,可以坐在高处看风景。”
石破天惊的回音。
我伸出手去,搭上她的肩膀,感受着她微妙波动的体温。一切溢美之词都是徒劳的。“她理解我。”心里反复回响着这一个声音,只有这一点是确实的,无需任何神迹一样的认证。活在她的目光里,继续持有这可贵的被照亮的自由,我几乎想不出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期待了。看着吧,将来整个世界都要改变,而我想要坚持的东西却依然存在,这真的可能吗?如果我的坚持不再与现实的道路吻合,冲突到来的时候,这条路该怎么走下去?
“可是……”我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说,“那些被遗忘的小人物怎么办?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东西,却得不到宽恕,不是太可怜了吗?”
“生活从来都缺少同情。”
我望着她的侧脸。那熟悉的、由温柔中生出的冷峻慢慢呈现,像闪电一样直指人心。
“记得你小时候被人欺负的经历,子渊?那是因为你弱小,不合群,没有依靠。但后来你变得强大了。世俗的标准是一座靠山,没有人敢当面挑战它。”
“所以你明白我表面的顺服意味着什么。”
“对世俗的conformity,——这个词比‘顺服’更恰当,”她疲倦地笑笑,“只是一种以退为进的方针而已。你能做到,你有站到高处的实力。而我……大概是另一回事了。”
“为什么?你不是比我更明了这些道理吗?”
“道理与现实是两回事。我不一样,缺乏对这个体制充分适应的能力。而且马上就要高三了。你看,我来不及了。”
她抬起脸,眼神里有我不熟悉的悲哀神情。那一刻她的心境似乎有点紊乱。闪烁的眼神、颤抖的肩、犹疑不定的神态,这一切让我心乱如麻,不知所措。为了什么呢?迫在眉睫的、压力重重的一年?可怕的不是压力,而是虚无,失去信仰和自我之后一无所有的虚无。虚无可以腐蚀所有的意志,它的能量仅次于时间。
自我是什么?我凝视她的眼睛,那么近又那么遥远,她的眼神就是一切。有关失去她的不安感遥遥席卷了我,那不祥的阴影……不,我不能离开她的目光,那一片被照亮的自由的土地。只有这样的友谊能让人相互支持着走下去。失去她的理解,我该怎样在这荒谬的世界里生活下去?
“不要说这种话!”我忍不住大声说,不管别人是否听见,“你不是比我坚强得多吗?一年而已,坚持一下吧,相信我。”
“我明白。”
我轻轻蒙住她的眼睛。有湿凉的触感,却不像是眼泪。移开手指时,她轻叹了一口气,语调那么轻,像是要拂去空气中的尘埃。那只是一瞬间的感情流露,在我听来却异常凄凉。片刻之后,她恢复了常态。隐忍的表象背后,对未来不可知的恐惧折磨着她,也折磨着我。
我只知道我无论如何不能失去她。
2
雨季之后古城的好天气一日接着一日。一早醒来,站在院子里,头上是四四方方的蓝天,远处雪山的轮廓在透明的空气里清晰可辨。这天气最适合懒人。我披着街边十五块钱买来的披肩,坐在秋千椅上,开始看从罗伊那儿弄来的《西西弗的神话》。
细碎的光影从枝叶间中漏下,在书页上铺开一层金黄打底的雪花图案。当我心不在焉地跳读时,光线也随之跳跃,类似于一种神秘的仪式。这种时刻我总是放下警惕,忽略了时间的存在。它悄悄流了过去,碾过人的意识,所有赤裸裸的记忆,如一场大规模的战争:驾着坦克,长驱直入的践踏,不经意间掠去上千人的生命……
而记忆也是一样。尤其是那些富于生命的片段。
“这才是它的可怕之处。”那天在书店里,艾叶说。
“可怕?”
我回过头。她手里正拿着两卷本的希腊神话,最经典的斯威布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年,只有一年而已。”我指的是高三。
“不,是两年。可惜我们不在同一届。”
“你倒是可以向命运女神中的某一位打探下原因。”
她没有理会我的玩笑,低下头,细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书页,似乎她早已读过,甚至比我更加烂熟于心。多奇怪啊,我第一次得出这样的结论,仿佛我们很久之前就相识了。
“子渊,你听说过迷宫的故事?”
迷宫,自然指的是米诺斯迷宫。
米洛斯迷宫的故事大致如下:雅典战败之后,每年向米洛斯王国进贡童男童女各七名,作为迷宫中牛怪的活人祭品。雅典英雄忒修斯自告奋勇前往,意欲除掉牛怪。偶然中,他得到了国王大女儿阿里阿德涅的帮助,后者给了他一只毛线团,用于进入迷宫之后找回来路。他接受了她的嘱托和含着泪水的爱情,进入迷宫,成功地杀死牛怪,顺利脱身,免去了雅典儿女累世遭受的戕害。依照传统,一个圆满的故事应该到此为止:英雄伟业,儿女情长,该有的要素都有了。可希腊人偏偏痛恨大团圆的结局:我们的男主角竟忘记了。
当女孩痴心地等待心上人得胜归来时,他却挂帆而去,径直驶回了自己的祖国。她在岛上等了整整三年,直到心灰意冷、陷入绝望。然而她并没有像狄多一样,为了埃涅阿斯的负心跳海而死。依照神谕指示,她后来成了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妻子。
后世有许多人根据神谕为忒修斯的行为辩解,说他是在梦中受到了神的警告,不得已放弃相爱的情人。而在我看来,根据忒修斯晚年入地狱为朋友劫掠冥后(后果是被拘禁,永受苦刑)的行径,他压根儿就不是畏惧神明、缺乏胆量的谨慎之辈。惟一的解释是,那个女人之于他,仅仅是一团毛线的价值而已。紧要关头固然可以救命,无用的时候,则不妨一脚踢开。
“迷宫坐落于米诺斯王统治的克里特岛,是雅典最著名的建筑师代达罗斯的杰作。建筑迷宫的首要目的是关押牛首人身的怪物米诺陶罗斯。由于战败,雅典人必须按照神谕向克里特献祭,每隔七年献上七男七女,进入迷宫,作为怪物的食物。”
听她一板一眼地读着注释,我忍不住插嘴:“对那个怪物的身世,你没有兴趣?”
“身世?”
“据记载,米诺陶罗斯是王后与白牛交欢后的产物。”
“喂,这可违反了生殖隔离的规律哟!亏你还是理科生!”
“神话怎能用生物学解释……亏你还是文科生!”
我们相视一笑。初见时那种冷冽的少年英气再次浮现在她的面孔上。我迷恋而又恐慌地看着,知道这一切不会重演。
“说正题吧。迷宫……是什么意思呢?”
“米诺斯建造迷宫,初衷其实是为王后遮丑。这说明人有创造丑恶的本性,人人都可能是丑恶之源。但我们终究要想办法掩盖它。”
“这倒是个新奇的设想。”我评论道。
“只是我的理解罢了。”
她把视线投向书架顶层。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里空无一物,惟有思绪像瀑布一样,从高处的岩石上层层跌落。
“‘掩盖’只是表面含义。按照更大众的说法,迷宫是对多种可能性的隐喻。”她接着说。
“多种可能性?”
“对。被困于迷宫时,惟一的目标是走出去。而你所能做的只有尝试。不断地寻找,不断地尝试每一条道路,直至筋疲力尽,在绝望和沉默中倒下。迷宫的可怕之处在于,它永远给你希望,却不让你看到真正的成果。你以为你找到了正确的路,实际上却不是——哪怕只有一墙之隔。很多时候人们就这样与光明的终点擦肩而过。到了后来,你甚至忘记了你本来的目标:你连走出迷宫这一意愿都无法确认了。这是人性嬗变的开始。”
我点点头:“的确如此。”
“迷宫的奥秘,无穷无尽的分岔,我们的人生也是如此。当你面临无穷多个选择,无穷多种可能性的时候,你也只有一种选择。仅此一点,扼杀了我们对生活的多少希望!”
她放下书,带着释然决然的神情站在我面前,传递过来的话语像一柄冰封的剑,它刺穿我的血脉,点点滴滴的寒流渗入其中。我站着,听见血液流动、心跳加速的声音。一瞬间的沉寂。
“是的,”我无力地承认,“不仅是现代人的问题。”
“这样的困境从古到今一直存在。没有人能改变这一事实。或许是人类共有的处境吧。”
“那我们呢?为何不谈谈你自己?”
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书店的偏僻一角,读者寥寥,几乎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都是一样的,小女孩。”艾叶将书放回架上,拍拍手,若无其事地继续,“你以为选文理科、选专业、选大学——这一系列的选择权,真的在我们手里吗?或许有上百上千条岔路,但你的选择受到多少人的左右!一切号称‘建议’的东西其实都影响了我们的价值观,进而重塑了我们眼中的世界。”
“这简直就像……”
“比如说你学理。肯定是你家长或什么人说过,学理更有前途、专业更广;而你的思维方式也更适合。”
我脸红了:“我得承认你说的那种情况的确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