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六楼的文科班门口与阿苗会合。教室里空空荡荡,没擦干净的黑板上花一道白一道,后面板报区满是涂鸦。阿苗搬了把椅子,高高地站在上面,捏了一支被染成粉色的白粉笔,一笔一划地在黑板画起画来。她先画了小鹿斑比——《圣诞夜惊魂》里的杰克,又开始画一串keroro军曹的头像。我看了一会儿,把书包扔到桌上,掏起水瓶,摘下眼镜,自顾自地喝起水来。平行的空间里一片模糊,表达着不知所以的异样效果。粉尘在整间教室里漂浮,传播着呛人的味道。我想起了春夏之交的杨树花;杨絮飘浮的季节早已过去了。
“可爱吗?”她歪过头,努力冲我笑了一笑。我同样艰难地笑了。大概是粉尘过敏的缘故,眼睛酸涩,视线开始漂移。黑板上的图像,连同周围的一切,模糊成一片五光十色的幻觉。
她扔下笔,走过来坐到我身边。我颤抖着,紧紧把住她的肩膀,像抓住那些转瞬即逝、不可复得的东西一样。那些彩色的幻觉,好像漂浮的氢气球,大盘数字,海面上的烟火,氤氲的烟圈,风吹过城市上空时的雨雾。我突然间哭出了声音。
阿苗后来评论,你哭的时候真是可怕。教室门还开着,楼道里可能有人也可能没人,但我没有管它。从这一刻起,我已经怀疑起自己所见所感的一切是否真实。不能用言语形容的羞耻感袭上心头,像毒瘾发作时来得那么猛烈,一万支针一齐扎进内心。我颤抖着抓住她的手,直到她白皙的手背上现出一道道红痕,泪水在她的夏季校服上洇湿一片。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才停下,抬头直视她的脸,她悲悯动人的眼睛,她掌背的红印正在飞快地褪去。温暖随之消逝。在潮热的夏季里我感到刺骨的冷,从每一个毛孔渗入体内。我感到自己是一个快要在冰冷的深水中溺死的人,企图寻找一块漂浮的木板,却没有抓住。
失败者。
我最终放了手。放开了她,干坐着发怔。
“哭够了吗?”
她拍拍我,像拍一只小猫。干得好!就该这么对待一个倒霉蛋。
我不答话,起身去了洗手间,用冷水拍了脸。镜子里的人眼睛浮肿,面目可憎,简直不敢相认。我盯了自己十五秒,猛地将一捧冰冷的水泼向镜中人的眼睛。阿苗站在门口,异常冷静地看着我。
“好啦好啦,别这样。”
她终于看不下去,把我拖了出去。我挣扎了一下,没有反抗。我挣扎过、反抗过却失败了。我不无讽刺意味地想到,这确是我三年来应得的结局。
“咱们回去吧。”
“嗯。”
我不愿默认,却被拖回了回家的那条路。路上没有野猫没有花朵没有新书没有音乐没有湛蓝的天空。什么都没有。一切都失去了色彩。一切开始了;一切尚未开始又结束了。
4
我是为劝说而来。老米说。
劝说?一个倒霉蛋才不需要什么劝说。
在更具弹性的领域内,小如家庭矛盾,大至国策方针,劝说(或者“游说”)这一技巧可谓大当其道。但对于考砸,这一混账的既成事实,劝说有什么用呢?它或许能缓解一时的悲哀;但从理性的角度而言,一切分担悲哀的举动都是徒劳的。即使完全出于好意。
我只是奇怪老米怎么知道。几天以来,问分数的短信一律不回,熟人电话一律不接。我拒绝透露一切,在铺天盖地的信息交流中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录取工作刚刚展开,正是众人怀着激动心情享受秋收硕果的时刻。惟有我,这一刻,我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我最好消失掉。这是我可怜的仅剩的自由。
“知道就是知道了。不来安慰一下,太不够朋友了吧。”
安慰!劝说,安慰,怜悯。我厌烦地把头扭过去,固执地像一只拒绝尝试新口味罐头的猫。这一套真叫人厌倦。
“我知道你,子渊,”老米说着,习惯性地打了个响指,发布他对我的性格鉴定,“你不屑于他人的怜悯。但理性的劝告,你还是听得进去,是吧?”
我狐疑地看着他。喂,你所谓的理性究竟能起多大作用?理性是相对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论系统。此刻的我听不进太多布道式的宣讲,悲哀多半已被麻木取代。不,我不愿提及此事,让它下沉吧,一直沉入记忆底层,沉入冰封的黑暗海底。让我埋葬它吧,不然它将成为自己的掘墓人。
“你在怀疑。但事实如此。”
他的话重又挑起了我的愤怒:“我知道事实。你们永远会说,‘这是偶然’,‘这是没办法的’,我不该抱怨,只能顺从天命!我告诉你,这全是屁话!我早就受够了这一套虚伪的慰问,简直叫人恶心。如果你想说这些,请趁早闭嘴。”
老米扑哧一声乐了:“子渊你想必知道斯多葛派的论点。”
“希腊,还是罗马?”
“呃——除却对政治生活的论点,其余倒差不多。”
“与宇宙和谐一致的理性象征着人类的最高美德,因此要尽可能平静而快乐地顺从天命——我告诉你,这是谎话,”我把一本书重重拍到桌上,是本毫不相干的《解析几何精选习题全解》,“决定论这一套,不过是骗人各安其命罢了,使得多么残酷的统治,他们都可以忍受。但是我不承认。这些话尽可以跟斯巴达克斯古罗马的奴隶起义领袖。曾带领角斗士组成的奴隶部队多次战胜罗马大军。公元前71年起义被镇压。的奴隶主去说。”
“我也不相信啊。不过这种论调,在某些时候总是有好处的,当你意识到自己没有办法改变命运的时候……”
“不,我……”
我下意识地住了口。说大话不能没有底线。我的确无法改变命运啊!可怜吗?也许大家都是一样吧,抱着这样残缺的希望自我安慰,总要比坐井观天式的吁叹好上许多。
“是的,”我叹了口气改口说,“我无法改变命运。我只是个被命运抛弃的倒霉家伙。”
“你这是自暴自弃。”
“我没有。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这不是事实。”老米提高了声音,“子渊你说,高中三年,你就没有过梦想吗?哪怕最幼稚的那些?——如果不是为此,你这三年是为了什么?高三是为了什么?”
我没有说话。
如果说一切都需要一个目的,那么对我这样散漫、无拘无束的人,终极目的便是自由。然而整整三年,我被困在了这个浅薄的悖论中:要得到长远的自由,必须牺牲眼前的自由。不是吗?你把看闲书的时间换了做题时间,你选择理科来换取更广的选择面,为了期许中的“将来”,你一路放弃,且心甘情愿。想象中的自由是高原上空气稀薄的风景,想飞时只需仰望天空,便能与金灿灿的太阳和蓝得耀眼的广阔世界相逢。
如今怎么样呢?失败者不配谈论自由,给予他/她的只有锁链。
一股森凉的空气透过后背,我坐直了身体。
“我有过的。”我说。
比如考上N大的心理学专业。比如在某个岛国阴雨连绵的小镇上住过三年或五年。比如与阿苗、艾叶、莱卡一起去欧洲旅行,在日内瓦湖上划船唱歌;或者不必去那么远,只需去香山或紫竹院,一样可以唱歌欢笑。比如学习一首意大利语歌曲并在完全不懂意大利语的情况下把它录制下来作为某人的生日礼物。比如用彩色铅笔精心绘制一张节日卡片。比如为了某本书或某张碟找遍半个北京市最后在某小店角落里发现的那种欣喜。比如一场几个旧友的小型聚会:窗外飘着雪,阴沉的天色里却透出冬日特有的、转瞬即逝的温情,好像深夜里的一点点烛光……
即使是这样卑微的愿望都破灭了。
“那又说明什么呢?梦想那玩意儿,总归是不值钱的。”
我把下巴抵在茶几面上。平滑的玻璃传递着冰凉的温度。意识从心底一点点冷出来。隔着杯子上方浅浅的雾气,我注意到老米的表情,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把刚到口的话咽了下去。
“今天我在这里埋葬的不是一次高考,老米。”我大声说着,感到自己的声浪撞在透明的玻璃上,“而是一种可能的生活方式。因为一次偶然性事件,一扇未来的门已经对我关闭了。我别无选择,只能承认自己的失败、一无所成而已。”
老米笑了笑:“你太悲观了。下这样悲观的结论为时过早。”
“你能提供什么更好的解释吗?”
“瞧。”
老米指了指窗外。
雨声渐渐收小,天色由黯淡转为光亮。水藻般浓黑的云在天际闪耀着湿漉漉的光泽,阳光镀上的淡金色光边隐约可见。几缕明澈的光透过云层,若有若无地散射开去。我低下头,展开紧紧交握的双手,平视着它们:一双虚无的手,抓不住任何具体有形的事物,指间流泻出的净是绝望的虚空。
“看看自然界的榜样吧:一切都会过去,这是经验。”
“可世界欺骗了我。”
“不,你该想想它,你最喜欢的那首诗。”
流动的风,树荫下细碎的阳光。青翠动人的草色。每一段熟悉的字节。她吐字时清澈而柔软的嗓音。默契的微笑。有关艾叶的一切,直到此刻我还记得,并将一直记得。
那是艾叶第一次读诗给我听,也是最后一次。
艾叶。艾叶。
我对不起你,我——
我这个不中用的废物。
“想有一番成就,努力是不可或缺的。”艾叶曾说,“关键在于如何努力。如果没有明确的、真正值得为之付出的目标,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像搬运食物的蚂蚁一样,劳作一生却碌碌无为。”
她是对的。
天色归于晴明。烟水晶的朦胧一丝丝褪去,还原成纯粹的蓝,像蔚蓝色的宝石一样纯净。远处是城市的高楼广厦,黑色、褐色、银灰色,闪现着奇异的光泽,割开一道金光闪耀的天际线。窗帘微微摇动,阳光缓慢迟疑地步入室内,在地板上落下明艳的金色光斑,时而呈扇形,时而展开成长长的缎带形状。坐在柔和温暖的光线里,我仍无法抑制心头涌上的寒意。手心里隐隐沁出冷汗。
“她是对的。——但并不意味我会永远错下去,是吧?”
“你,不会的。你可以改变。”
我抬起头来,看见无数的微尘颗粒在虚幻的光束里舞蹈。它们打着节拍,愉快地大步旋转,唱着古老的歌谣。舞曲总有终止的一刻。当空气趋于静止,尘埃便恋恋不舍地沉降下去,雪花一般密密地落到地板上。那一刻遮挡太阳的云彩忽然散去,阳光哗的一声汹涌而入,仿佛银河泻入九天。脚下木质地板的纹理染上了一缕缕明媚的金黄,像金箔的叶子,有近乎透明的金色叶脉。我们坐在一片金色的灿烂之中——金色的地板、金色的风、金色的玻璃、金色的云朵,无比轻盈地憩息在几万英尺的高空。云层之下是星罗棋布的城市,玻璃幕墙映出蔚蓝天光,如在远古又在未来。
我必须改变。
“我们去旅行吧。”老米忽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