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成冰的冬天,白茫茫的大雪浸着烈士的鲜血。一场恶战打了一天一夜,指战员一夜没有合眼,一天没咽过一口干粮,人们期盼宿营,期盼给养,更期盼宣传队员带来的歌声。“没有吃没有穿,只有那敌人送上前;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那是多么艰苦的岁月!那是多么乐观的豪情!
在和平发展的今天,谁也不愿再回到那个硝烟弥漫的时代。
但是,那个时代歌声里的激情却永远使人眷恋。
(原载《石狮日报》2005年9月11日)大决战断章
——一个老兵回眸辽沈战役一
辽沈战役是震惊中外的著名战役。
它是一曲战争的壮歌,推出一座历史名城。
那个遥远又不甚遥远的冬天,贫病与苍白无力的中国,像个失血过多的产妇,不能站立,不能行走。那片生长苦难的黑土地,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一夜间,辽西的大气骤然凝重。
急速的行军,飞驰的马队,密集的炮阵,“三军”压境。
兵临城下的锦州,守敌用扑克牌计算自己的命运。以往的闹市,呈现出一派恶战前夕的沉寂,空气里却杀气腾腾。
东北野战军的炮群终于轰鸣了,以摧枯拉朽之势,敲响了一个腐朽王朝的丧钟。各种火力交织成火网,各路大军一齐向古城聚拢,一分钟一分钟地缩小了包围圈。
寒风在枪林中抽泣,雨雪在弹雨中消融,一座新生的城市在胎盘里躁动。
松辽大地震颤了,东三省震颤了。风卷残云,历史掀开了崭新的一页。
辽西人民,还记着那个冬天,冰雪覆盖了大地,白毛风不息地怒吼。穿牛皮靰鞡的连长,握“三八大盖”的战士,在冰凉冰凉的庄稼地里,趴了一天一夜,一声不吭。手指冻紫了,脚趾冻肿了,青黑的嘴唇结了一层冰霜,只有血还没有凝固,在脉管里蠕动,只有心扑扑地蹦跳,“战报”心急地要跳出枪膛。
塔山英雄团,每个战士都是一座高耸的塔山。黑山阻击战,给敌军插一道轰不开、炸不烂的关门闩。
在沈山铁路桥的西侧,敌军地堡以疯狂的绝望,做着最后垂死的顽抗,企图凭借两挺机枪阻挡大军前进的脚步。机枪声里,冲锋的战士一个个倒下,鲜血把土地染红。二纵队上上下下,从指挥员到炊事员,人人都急红了眼,不拔掉这个毒瘤,誓不为兵。
每延误一分钟,部队的伤亡就会成倍加重。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人们听到了梁士英惊天动地的怒喊,接着是一声轰然巨响,硝烟中血肉横飞,地堡哑了,天也晴了。
梁士英与敌人同归于尽。二纵队有成千上万个梁士英,成千上万的梁士英都是董存瑞的兄弟。后来,那座新生的古城,有一条光荣的街道,就是以英雄梁士英的名字冠名。
一曲不同寻常的战争壮歌,成为解放战争的名曲。
新华社以大势所趋的口吻,播发了一条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振奋人心的消息。混在战俘堆里的范汉杰,藏不住狐狸尾巴,乖乖举起双手,垂头丧气,再没有往日“剿总司令”的威风。一场大决战,结束了一段苦难的历史。
锦州,从战火中走出来,从痛苦中走出来。经过战火洗礼的这座城市,接受了历史慷慨的馈赠,那是一笔终身受用的财富,她唱着“苹果的故事”,迈进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早晨。
二
战争如死亡一般黑暗,死神的晚礼服比夜色更浓重。狂飙般的风雪,掩饰不住大地的悲伤。没有月,没有星,没有灯光,黎明前的寒夜,酝酿着流血。
雪地里卧着肩枪的农民,脸上落满雪花,雪化了露出分得土地的笑容。
他们的本意并不想打仗,刚刚分得土地,很想置一套犁具,换一些良种,过几天梦寐以求的“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舒心日子。可是有人不允许他们过太平日子,要夺走土地和耕牛。让翻身的农民,再沦为“黄世仁”的长工。为了保卫土地改革的果实,他们被迫拿起武器,泪别父亲母亲妻子儿女,走上战场。
这将是一场恶战。潜伏连担当着特殊使命。他们在黑夜里,在冰一般的土地上潜伏,为蒋家王朝埋下一个噩梦。神不知,鬼不觉,将出其不意地给敌人以致命打击,创造一个出奇制胜。
一支手卷的关东烟,在一双双冻僵的手指间传递。一支没有点燃的关东烟,从战士传递到连长手里。犯了烟瘾的官兵,举着烟,闻了又闻,闻了又闻……战前连长收缴了全连的火柴,他说:“就让这些火种,去点燃大决战。”
夜太冷了,太漫长了。要是有一瓶“老白干”多好,让将士们血液加快,陶醉片刻,给生命抹上悲壮的一笔,使攻击的炮火更加猛烈。然而只有寒透肌骨的夜风,袭击着战士的手足与胸膛。
悄然潜伏的官兵,等待冲锋,等待巷战,彼此看不见脸庞,却看得见心,看得见心中的希望:我们一定会胜利!如果能活着庆祝胜利,马上给爹娘写一封报平安的家书;如果一旦“光荣”了,希望给后代留下一个故事。
那支关东烟,转了一圈,又传了回来,只剩下一个空纸筒。
留下它吧,留下它,将来给后人讲述这段经历时,就从这支没有点燃的关东烟开头。
三
枪声炮声,一股脑地逼近辽西。
兵力火力,从沙盘上搬到实地。
黑夜给雪野设计一道残酷的风景,千千万万将士期待着那声冲锋的号音。
风在探听,星在凝视,那座平平常常的辽西民房进入所有人的视线。那平房的灯光挡住了夜色,昼与夜模糊了分界线,只有那枚老怀表仍然按部就班。
司令员很年轻。
政治委员很年轻。
司令员背着灯光,偷偷抿了两口“老龙口”,让心潮再一次激荡,运筹帷幄,反复掂量那个出奇兵的方案。政治委员信手裁下一条油印报纸,拧一支自制的卷烟,拧出压在心头多少天的愤怒,然后在煤油灯前点燃军人的使命。司令员递给政治委员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造成敌人的错觉,给予出其不意的攻击。进攻的速度越猛,所受的损失越小。”政治委员看罢点点头,顺手也递给司令员一张纸条,写道:“激人之心,励人之气。发号施令,使人乐闻;兴师动众,使人乐战;交兵接刃,使人忘死。”
司令员笑了。
政治委员也笑了。
整个辽西沸腾得像一条大瀑布,而这间低矮的民房,却反常地寂静。司令员双手撑住额头,政治委员面对灯光,他们都在沉思,他们都在寻觅……
匍匐在雪地里的将士,用眼睛,用耳朵,焦急地捕捉那个命令,捕捉从那间民房里发出的号音。低垂的天穹,空气变得十分凝重,蹲踞的群山,默默地注视着。司令员很年轻,政治委员也很年轻。历史在那个遥远的冬天,让两位年轻的将军,一夜白了双鬓。
一声总攻的号角,引爆了万钧雷霆。山崩地裂,炮火轰鸣。一个厮杀后的早晨,锦州升起一轮火红的旭日,城头升起一面血染的战旗。那条流淌着鲜血的大凌河,残留着昨夜暴风雪的啼痕,冉冉旭日,欢呼这个世界重现光明。
战斗胜利结束了,这世界骤然鸦雀无声。战士们惊愕地发现,一夜之间,司令员老了,政治委员也老了。两位将军仿佛做完一次操练,心情极其平静。他们低哼着“向前向前向前”,并肩走出低矮的屋檐,对着窗子刮胡鬃。这时八面来风,吹动了辽西阔大的衣襟。
四
他战死在那个遥远的冬天。他战死在我的身边。
云,沉重得像个巨大的铅块,压抑气流,压抑呼吸,压抑着每个战士的心绪。
漫天的雪片,静静地落满辽西,掩埋了他年轻的躯体。从太阳穴流出的殷红的热血,流出烈士对生命的执著和最后的眷恋。我捧起他血肉模糊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没有泪水,没有哭泣,只有惋惜和崇敬。
他不是叱咤风云的英雄。他不是梁士英,不是董存瑞,只是千千万万子弟兵中的一个,再普通不过了。这是他第一次参战,放第一枪时还有些胆怯,体验了实战与打靶的区别。
他父亲是一位苦大仇深的农民,是在土地改革中翻了身的雇农。他手捧着镶在镜框里的土地证,眼含泪水和希望,送子参军。
他在唢呐声中戴上了大红花,肩起五尺钢枪。参军那天,父亲语重心长地嘱咐:“这枪是乡亲们对你的信赖,是全屯人给你肩上压的担子,它可是比医巫闾山还重!”
他只在这个世上活了十七年,人生的许多乐趣,许多滋味,都没有来得及品尝。他没有逛过都市,没有跨进过学校的大门,没有下过馆子,没有照过相片,没有过过生日,没有摸过酒杯,更没有亲近过女人。他牺牲前,还与我同嚼一个冻成冰蛋的馒头。他总是以乐观的情绪对待困难,吃冻馒头时,还打趣地说:“咱们也学阔佬吃顿冷餐。”
他在那次大决战中献出了生命,牺牲在共和国诞生的前夜。
战斗打响时,他想到过自己可能阵亡,也想到很快就是新的一年,高兴自己就要长一岁了。他也埋怨自己太不争气,参军快两年了,还没给家乡寄回过立功奖状。战前打靶,有一枪他只打了六环,给父亲写信时,压根没敢提打靶的事儿。
他战死的那天,我们俩始终在一个战壕里,命运的一次偶然安排,让他永远定格在十七岁。那天是他战死,还是我阵亡,完全是死神的一次信手裁定。
四十年后,我揣着隐隐的不安,回到这座城市,心头百感交集:这座城市不会记着一名普通的战士。年轻人更不可能知道:历史上还有那样一个寒冷的冬天,雪夜里,一个十七岁的战士,嚼着冻馒头离开了人间。
五
他骑一匹并不高大的战马,马蹄踏碎凛冽的寒风。
飞雪落在将军的身后,炮群跟在将军的身后。坚毅的性格,冷峻的眼神,穿透战尘,紧紧盯着那座孤城。
永不卷刃的利剑,永不入鞘的利剑,那是成千上万炮手的期待,那是炮群翘首以待的军令。那军令凝聚着五万万民众的命运,凝聚着一个民族向往光明的呼唤,凝聚着西柏坡由衷的信赖,凝聚着一位老人的叮咛。
共和国的炮兵之父,坐骑四蹄生风,炮口仰天长啸。那只撼动山岳的手终于指向孤城。一发发炮弹,如离弦之箭,出鞘之刀,飞向敌营,把中央军的碉堡削成碎片,敌阵地被炸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范汉杰的指挥所顷刻失语。
在义县城南的田野,然而自己的铁骑奔驰在辽西即将苏醒的大地上,奔驰在亘古苦难的岁月里。你虚怀若谷,声音如钟,迎着阳光翘望东方。天因你而晴朗,风为你和你的神炮手歌唱。你心中正描绘着中国炮兵的明天。
忽然间,马失前蹄,误入敌人的雷区,一声巨响,天塌地陷,将军和他并不高大的战马,一齐倒下了,倒在贫瘠而又富饶的土地上,倒在他生前为之战斗一生的母亲的怀里。
辽西终于走出了战栗的冬天,战争的废墟上,矗立起一座英雄的城市。城市倚着丰碑。
我曾经有一个心愿,到昔日的战场,凭吊当年死去的将军和战友,而那时自己还是个头戴荆冠的诗人,向他们说些什么好呢?做梦也不曾想到,四十年后,我被派到这个县任职。睡梦里几次梦见将军,一次梦见他在大凌河畔饮马,就是他生前骑过的那匹并不高大的战马。
共青团以纪念将军的名义,过一次团日,号召全县的团员、青少年,拿出压岁钱,省下零花钱,为将军建造了一座花岗岩的纪念碑。从此纪念碑下,常常飘扬着一面面共青团旗,走过一队队红领巾。
朱瑞将军的英名,镌刻在那块高耸的碑石上。人们深情地抚摸着碑文,抚摸着六十年前那场战争(有血有泪有警示,也有许多嘱托与叮咛)……
不能忘啊,先辈对后人的期望!不能忘啊,一位老军人的神勇!
六
天上的太阳还记得那个冬季,山上的青松还记得那个冬季。那是一个令人终生难忘的冬季,那是一个很辉煌的冬季。
战争张开长着利齿的大口,咬碎和平,吞咽生命。沿着沈山铁路线,沿着医巫闾山山脉,逃难的人流逃不出死亡的包围圈。从黑龙江到松花江,从呼马河到大凌河,整个北方都睁大眼睛,凝视着那个冬季里太阳的脚步。人们太需要阳光了,太需要温暖了。没有战火的土地,在将军的遐想中生长五谷;没有荆棘的家园,在士兵的梦里人寿年丰。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大片大片的黑土地,不情愿地长出大片的枪声。
红旗,自边远的村镇向人口密集的城市飘扬。子弹织成罗网,网住许多鲨鱼,网住许多猛兽。流过血的男人,按住伤口,更增添了几分血性;流过泪的女人,多了几分坚强,鼓励丈夫拿起武器。被压迫的日子太沉重了,没有自由的日子太郁闷了,众多仇恨积累了一次山摇地动的震撼。北起沈阳南至锦州,筑成一个巨大的火山口,那是万民的愤怒,那是三军的愤怒,火山口随时将喷发怒火。
一个年轻的女兵,身负三处重伤不下火线,在战壕里,在战友尸体的边上,用忠诚的鲜血,用灿烂的霞光,用炽热的情感,在心中绣一面共和国的旗帜,绣着一个少女的忠贞,一个士兵的爱情。
军旗在死者和生者的手中传递,像一支不灭的火炬。那火炬点燃了闾山红霞,点燃了凌水涛声。多少血气方刚的将士倒在红旗下面,他们死时还很年轻,他们永远年轻。倒下的战士含着微笑,枕着共和国的早晨。
那段历史,那个战役,留下许多故事。那些故事,年年月月在后人心里发光发声。历史给后来者许多怀念,许多回想。当你疲惫的时候,它会撼起生命波澜,当你消沉的时候,它会举起一盏马灯。不要忘记昨天,昨天有一个辉煌的冬季。
七
迎着陵园的大门,矗立一尊英姿威武的塑像。塑像的瞳孔蓄满阳光,蓄满火光,衣襟还裹着那场恶战的风暴。你向来这里的游人,讲述战斗故事,讲述那个血与火的不眠之夜。
塑像的脊背落满硝烟,驮负着那个时代的使命。是谁献上的一束百合花,让墓地飘溢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暴风雪悄然无声,枪声已经渐远渐去,塑像嘴角边的笑容,像一个永恒的微笑,留在春天的暖阳里,那么善良,那么温馨。这也许就是一代人的追求吧!
烈士陵园的一角,几盆鲜红的杜鹃含苞欲放。人们不会忘记烈士倒下的那一刻,用生命用忠诚写给后人的遗愿。军旗、鲜花、黄土,抚慰过烈士的英魂。鲜花的芬芳虽不能天长地久,战士的忠诚却与日月同辉。
先烈们倾听着:有没有熟悉的脚步?
你们沉默着,却没有熟睡。你们始终睁大眼睛,看着用自己鲜血灌溉过的大地,生长的可是鲜花,可是五谷,可是旗帜?
光阴荏苒,你们的弟弟妹妹已成为退休老人,然而战士的情怀却不曾被北方肆虐的暴风雪封杀。
有先烈的英灵守护着,这片土地不老,这座城市不老,北方不老。
(原载《鸭绿江》200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