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分清楚,真主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的生命就像一盏即将熄灭的油灯。他准备按照真主给他的时间起程,业已请阿訇念了讨白(悔罪经),忏悔过自己一生中的过失,也把美好的祝福留给了儿孙。可是他还是没有勇气和决心离去。他还怀着巨大的痛苦,怀着幸福的渴望,多想在临终之前再看一眼那给过他希望也给过他失望的黄河;多想再听一次给过他自豪也给过他沮丧的黄河巨浪的声音啊!
“黄河,黄河啊……你为什么离一个老筏子工那么远,那么遥远?……”
是啊,水上生活离他已经太远了,好像隔着千年万代。
水生老人忽然听到一声汽车喇叭响。他预感到这车子是来接他的,或许就是接他去和伟大的黄河作最后告别的。他想,这一定是县里纳书记派来的车子,他最能理解别人。
音乐家把脚步迈得很轻很轻,虔敬地走到老水手的炕边,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慢慢地抬起头来,认真地端详着老人。是他,是那位当年救了他生命的回族艄公。他那黑褐色的脸膛还流露着敦厚和善良,那痛苦的目光里仍然潜藏着年轻时的机智和勇敢。
音乐家也敏感地发现了,老人那缺少光彩的眼神里,隐隐地闪烁出一种苦苦的奢望。
老人完全记不得在什么年月、曾救过一个什么人了,但是他非常感激这位看来颇有身份的先生,在他临终的时候赶来看望他。
老人的孙子是汽船上的工人。他最近一直守护在爷爷身边,还给老水手带回过一瓶子黄河水。他向音乐家诉说了爷爷的心愿。
“……这,这实际上是办不到的。别说用车子拉他,就算用担架抬,恐怕走不上一半路程,就要……”
孙子的话被泪水淹没了。
音乐家焦急地搓着手,在宽敞的屋子里来回走着。他宁肯付出一大笔款子,只要可以满足老人的渴望。可惜的是,对于老水手这个极为平常却又很难实现的希望,金钱已经无能为力了。
当年渡河的情景,不时地断断续续地在音乐家的脑海里掀起浪花。他想起自己昔日的天真,昔日的哀怨,昔日的思念,昔日的梦幻,昔日的泪滴,昔日的痴情……于是他完全理解老人的心了,理解了老水手的痛苦和欲望。
音乐家是一位造诣很高的小提琴手。他曾经演奏过各种不同风格的作品,并善于用不同的音色表达不同的情绪和内容。他演奏莫扎特的摇篮曲,充满着古典风格的韵味;他演奏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奏鸣曲,能使人深深地进入一个清淡、柔情,又略带哀思的境界;他演奏勃拉姆斯的作品,又能充分地表现出作者的深刻、热情。他为了提高自己的演奏技巧,曾经练习过不少极不提琴化的作品,尽管拉着很不顺手。这些严格的训练,不仅使他终于成为一位著名的小提琴大师,而且使他今天有了帮助老水手的主意。
一缕别人不易发现的喜悦,悄悄地爬上了音乐家的眉梢。他用手习惯地理了理长发,满怀信心地走出房门,到吉普车上取下提琴盒子,然后竟忘记了他一向慢条斯理、文质彬彬的作风,而是大步流星地快活地回到屋里,重新站到老筏子工的炕边。
他要为老水手拉一支曲子。尽管那曲子很不提琴化,可是凭着他一生演奏的绝技,坚信会拉出好的效果,并且有把握把老水手带到他理想的境界中去。
“穆斯林(教民兄弟),你看,我把黄河给你带来了……”
音乐家胸有成竹地定了定音,然后把琴夹在下巴颏下;琴弓起伏,室内顿时响起了冼星海的《黄河船夫曲》的声浪。
琴弓在琴弦上跳动,就像羊皮筏子在黄河的激浪上颠簸。那紧张急促的节奏、铿锵有力的音色,再现了船夫与黄河波涛挣扎、搏斗的情形,人们仿佛看到了:乌云满天,惊涛拍岸,浪打船舷;人们仿佛听见了:“划哟冲向前”“拼命哪!莫胆寒”,多么粗犷而又深沉的呼号!一会儿,小提琴又飞出舒缓悠扬的旋律,仿佛黄河深情地荡起微波,南来北往,河面上漂动着点点洁白的船帆;自由自在的水鸟,在风帆的头顶上飞来飞去,情意绵绵;而执着、热烈、深沉、充满信仰的船夫,却在战胜一场风浪、冲过激流旋涡之后,悠闲地吸着旱烟袋,赶走了一切疲劳和恐惧,发出了会心的爽朗的笑声。
“啊,看见了,我都看见了……”
老水手好像就驾着羊皮筏子搏斗在黄河的惊涛骇浪之中。
老人的手开始习惯地舞动着,他大概是划着扁担桨吧!
——他的羊皮筏子从峡口的激流中冲了出来,一泻千里,忽而像一片落叶似的被举起,在浪尖上打横,忽而被旋涡死死拉住,像是要沉入深深的水底。
——一个月夜,老水手把阴云和密集的枪声甩在背后,护送两位受了伤的侦察员过河。风疾浪大,又赶上黄河上涨,旋涡一个接着一个,几乎是一步一个鬼门关。老水手什么也没有想,只知道筏子上坐着两位好人,一定要帮助好人脱险,把他们送过河去。旋涡可以吞噬懦怯者的生命,却决不可能淹没一个回族艄公的信念。他终于把两个好人送上了对岸。
——沉重的铅灰色的乌云在头顶上疾驰滚过;混浊的黄河水一望无边地为杂草、落叶、羊粪和泡沫所覆盖;凶猛地发出惊天动地般怒号的恶浪卷着恐怖和死亡的威胁向羊皮筏子扑来。老艄公光着紫铜色的膀子,让即将临产的孕妇抱着他的双腿,在死神的口里向外冲,冲过一个个阴谋般的旋涡,冲过一排排凶险的恶浪,冲过一处处连鱼也望而生畏的鬼门关……终于在他晕倒之前把难产的孕妇渡到了彼岸。
——太阳出来了,洒下无数条金光,懒洋洋地照在河面上,照着河上漂荡着的羊皮筏子,照着筏子上的摆渡人,照着摆渡人头上的小白帽。黄河疲倦了,它也需要喘息,现在显得那么安宁、和平,像一位哲人躺在阳光下思索,周围的一切都十分悠闲、静谧。
“啊,我看见了几只水鸟,是水鸟,它们噙着芦草,追逐着浪花……”
老水手完全理解了这个音乐作品。他满足了,他的渴望如愿了,脸部的深深的皱纹舒展开来,干裂的嘴唇湿润了,一双淳朴、善良的眼睛,掩饰不住内心的满足和欣喜,嘴角上挂着一缕幸福的微笑……
他就这样微笑着听着音乐家的琴声,听着听着,他像是伴着音乐的节奏,伴着黄河的波浪,一步一步地走进梦乡,走进了他一生中虔诚信仰和追求的天堂。他十分幸福、十分满足地走了,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
老水手的逝世打乱了音乐家的旅行计划,直到老人的葬礼结束,他还没有动身。
老水手对黄河的那种深深的爱恋,像一场突然袭击的风暴,使他思想的河口泛滥起来。
他的心被一团烈火炙烤得万分焦渴。
他的心被一块巨石压迫得喘不出气。
他的心被一种感情折磨得坐立不安。
天色已经微明,太阳还没升起,草地上铺着一层亮晶晶的露水,湿润的土路升起一股沤牛粪的气味。他在柳林里散步,老水手的坟就躺在柳林的深处。秋风从河岸吹来,用它颤抖的手指弹弄着柳叶,柳叶奏出一种凄凉的哀叹声。那些半黄半青的叶子,禁不住秋风的摇晃,不知不觉中离开了枝干,在空中飘荡起来。它们显得很难过,大概是因为离开了母亲的缘故。它们在空中飘呀飘呀飘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落在地上,在大树的根部,在母亲的脚下找到了归宿。
“他那么热爱黄河,……多好的一位老水手!他把一颗拼搏的灵魂,留给了人间,留给了这个回族村寨,留给了后代……”
音乐家突然感到老水手是一位播种者,把一颗星辰般明亮的种子撒在他的心坎上了。
《黄河船夫曲》在他耳边久久地回响。于是他产生了一个顿悟,原来他这些年所有的空虚、苦闷和哀愁,就是缘于太久没有听到黄河的声音了。他猛醒地却十分固执地认为,心中的空虚之感,只有黄河的惊涛骇浪才能填补。
秦渠畔有一座古老的水磨坊。此时,水磨在晨晖中哼着它古老而又年轻的歌。不知什么原因,音乐家很喜欢它的声音,他感到那声音很像他母亲的声音。
“老人在我的心上撒下了一颗种子……是的,是一颗明亮的种子,它应该发芽,应该有一个绿色的明天,结出一个明亮的种子。”
音乐家向古老的水磨坊信步走去……
水磨坊的上空飘过来一片淡淡的白云。
1983年3月至7月于塞上
(原载《作家》1983年第7期)小路
春天给生活悄悄地带来色彩
默默地打扮着睡醒的人间……
——摘自本篇主人公的诗作
他总是那么一副神情,从近视镜里透出的那两道目光,令人感到他的智慧和深沉,还有一缕难以发现的天真,流露在那不屑一顾的回眸间。
他比早些年瘦了。他的眼睛透着淡淡的蓝色,甚至有点像晴空一样清晰,可是眼角处的鱼尾纹并没有隐瞒他的年龄,他的青春早已消逝。
他燃着一支烟,习惯地把过滤嘴拧掉,吸了一大口后,便开始望着窗外白茫茫的新雪,显得那么安静与沉凝。
机关宿舍的大楼坐落在市镇边缘的一个小山丘上,大雪掩盖了街市,使市镇显得格外素雅、清静,可是天气温和而又阴沉,在一片平房和田野的那边,闪现出一片银灰色的小桦树林,它们充满生气却又像承受着压力似的、顶着一头瑞雪挣扎着向上生长。远远的那条小河开始结冰了,但并没有完全封冻,白色的水蒸气从河中间碧绿的流水处不住地升腾起来。
楼道里传来一阵阵喧闹声。
副刊组的那几个大学毕业生,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只手风琴,迟钝地奏着单调的旋律。那几个大学毕业生,前不久还一直醉心于阿波罗乐神演奏的电子音乐,而不知为什么,最近却突然热衷上几支40年代的苏联歌曲,上下楼梯时,楼道里常常飘着一缕《喀秋莎》或是《小路》。有一次,门猛地被毫无礼貌地撞开了,挤进四五个人来。
“副总编,听说您手风琴拉得不错,教教我们吧!”
“不!不……我不拉琴……”他站了起来,笑得很不自然。
几个年轻人望着他那高大而又显得疲倦的身架,怀疑起那些关于他会拉一手好琴的传说,甚至不相信他曾经在解放战争中当过前线文工团员,什么能歌善舞,热情奔放的性格以及后来还成了什么诗人。不,也许这些都是那种善于编故事的人杜撰出来的。
门关上了。楼道里传来他们低声却是大胆的嬉笑:
“不像个‘八路’。”
“半点也不像……”
“倒满像个‘八股’……”
“嘻嘻嘻……”
他听见了。可是他一点也不介意,极力保持心绪的安宁。
单调的手风琴旋律又从楼道那边飘了过来,给他的小屋子带来一缕淡淡的寂寞。这是一间简陋的单身宿舍,它的全部陈设只有一张床,一张粗笨的桌子靠床边放着;他常常是坐在床上写字;床头处立着一个落满灰尘的书架,书架上放着一只落满灰尘的手风琴。它是那样古老,它的键盘曾经轻快地鸣奏过主人美好的年华、活泼的心情和那支50年代最流行的苏联歌曲《小路》。后来,他命运的那一块天空,出现过一团乌云,从此便永远地忘记了那只熏染过硝烟的手风琴了。它跟随主人走过许多地方,键盘却再没印上过一个指纹。到这间房子以后,它便一直寂寞地躺在那个书架之上。他曾给它起了一个颇有些诗意的名字,叫做“消失在深谷中的小溪”。
那“消失在深谷中的小溪”,就像他性格中的某种东西一样哑默许久了。近些年来,他命运的冬天过去了。可是重要、繁杂而又紧迫的领导工作,渐渐地使他彻底地变成另一个人了,开会、讨论、审稿、签字……他总是精辟、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巧妙地令人信服地说服同级或部下。为此有时也引起一些人说他“狡猾”。就命运来讲,他的半生时间简直倒霉到家了,可他仍然不懈地工作,不断地写诗(尽管那些诗得不到发表的权利),有空就往乡下跑,结交了不少农民朋友。不知是由于岁月的推移,还是因为经历了许多磨难的缘故,他开始相信自己成熟了,像一个秋天的果子。这种自信带给他生活的勇气,努力工作的力量,以及为人处世的善良和宽厚;但有时他也会偶然感到若有所失,好像自己的性格中缺少了点什么,这使他感到自己老了,伸伸胳膊也好像十分僵紧。
他从窗前转过身来,把垂在额前的一绺黑发向后轻轻一甩,走近桌子,在烟灰碟里熄灭了烟头,然后抽出几张稿纸,要给一个在海滨城市工作的老战友写信。他在桌前坐了好久,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窗外的天空,他在思索……他突然想起普希金的一首诗来,立刻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精装诗集,一页一页地翻着……他的目光在一个标题上停住了,他觉得引用一下这首诗的头几句特别能表明他的心情:
大海勇敢的舟子,我多么羡慕你,
生活在帆影下,在风涛里到年老,
已经花白了头,是否你早已寻到
平静的港湾!享受一刻恬静的慰藉?
……
“咚!咚!咚!”敲门声打断了他。
“请进!”
走进一个陌生的姑娘。
“哦……”他连忙站起来,合上了诗集。
她站在那里好像被什么吸引住了似的,打量着这房间里的一切——晶亮的目光掠过落满灰尘的书架以及书架上落满灰尘的手风琴,桌上积满烟蒂的烟灰碟,地上一横一竖的拖鞋,忘了盖盖的暖水瓶,床头处杂乱堆着的十几本书籍,还有暖气片上搭着的背心和衬衣……她扫视了这一切,仿佛才突然发现身边还站着一个陌生的人。
“啊,您好!”她十分热情地向他伸出手,“我是林学院的学生,写了些诗,想请您看看。我读过您50年代出版的诗,前不久我在一个林场实习,听一个去采访的记者说,您就在这个城市,我高兴极了,想请您……”
“呵!呵!互相学习!”他笑了笑,笑中带着一种半麻木的严肃。
他习惯地从书架上取下茶杯,倒了一杯半凉的开水。
她望着窗外的雪景。她的衣着给人一种十分协调和舒畅的感觉。
他把水杯递给她,然后点着一支烟,把过滤嘴拧掉,扔在烟灰碟里,便坐在靠桌子的床头,翻了一遍她送来的诗稿。烟雾轻轻地扩散着,他仿佛在思考跟这个陌生的诗作者谈些什么好。
他的沉默使她感到有点隐隐不安,双手不停地揉着围巾穗子。
“你……是否先谈谈你的文学主张?”他终于开口了,像对往常来访的所有作者一样。
她抬起明亮的眼睛:“不,我不会谈文学主张。”
“嗯?”他慢慢地吸了两口烟,“那你为什么想起写诗呢?”
“这个?是这样的,”她把不安的情绪丢掉了,笑着说,“今年8月,我们班到长白山林场实习,我第一次看见了大森林,多美的大森林啊!林中充满着潮湿的寂静,迷人的苍翠和树梢上明亮的天空,给人一种走进童话世界的感觉;森林外面有一大片开满各种野花的草甸子,草甸中央有个湖,湖边堆着一大堆锯好的圆木,还有一座守林人住的小屋……”
他这时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