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何塞州立大学电机系的一间教室里，学习小组围成一个圆圈，大家注视着组员尼喜，有人眼睛眨个不停，有人愤愤然，还有人皱眉沉思。众目睽睽下，年轻的印度女生尼喜满脸乌云，一声不吭，她那一向光滑细嫩的额头上，赫然趴着一条高高隆起的伤痕。
“哇！你怎么啦？！是鞭印吧？谁干的？！”云妮同情地凑上前去，“不会是你丈夫吧？听说印度都是包办婚姻，妇女没有地位，受尽屈辱。”
“受尽屈辱？！你这么说，才让我受尽屈辱！”尼喜生气地瞪着云妮，一副凶相。
云妮马上识趣地缩回去，不再出声。明月心里怪她多事，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尼喜。
“是谁教你们这些混帐话的？刚才朴镇仓也这么说。你们怎么了？遇事尽往坏处想。我这是在浴缸滑倒摔的。再说，我家乡是印度南部！懂吗？我们那里十分开放，男人非常尊重女人！包办婚姻不好吗？家里给我挑的可是头等的好丈夫！你们这些不是包办婚姻的人，有我这样幸福的婚姻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之中痛苦得想离婚的大有人在呢！”
云妮赶忙摆手撇清，“绝对不是我，我还没有结婚！”
她如此紧张，反而把尼喜逗乐了。尼喜也清楚同组没人去过印度，难免以讹传讹抱有偏见，既然话已说开了，也就不再计较。一段插曲过后，小组讨论又如往常一样，热热闹闹地展开了。
“咕噜咕噜……”不知是谁的肚子，发出一阵呼唤，逗得大家轰的一下都笑了。
云妮提议，“都讨论快5个小时了，不饿才怪！一起去吃饭吧！7街街角有一家越南牛肉粉店，味道还不错，去那里好不好？”
夜风冰凉，细雨淅沥，一行人走出校园。在街灯昏黄光线笼罩下，他们经过市中心大楼。每逢雨天，架空的楼脚便成为无家可归者的宿营地。明月无意中与一个浑身臭味的流浪汉视线相接，那人眼中流露出的漠然与用药后的疯狂，激得她浑身一抖，赶紧离去。
圣何塞市的流浪者问题严重，尽管本身是数一数二的有名高科技中心城市，却无力解决这个令人头痛的问题。警察能做的，无非是在平常空闲时，将越聚越多的流浪者赶到别处去。当然，其他城市的警察也照方抓药，把皮球踢出去。大家踢来踢去不亦乐乎，却没人真正解决问题。
在明月的内心深处，有个小小的声音不时冒出来——我也会变成这样吗？
从现实的情况看，她不大可能变成一个流浪者，与毒品或是酒精相伴，终结一生。她身处中产阶层家庭，又有关心爱护她的朋友。但是，近来却时时感到有一种向下滑的黑暗力量，不停地和她较量。
“去吧！找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不再努力争取什么，不做事情也没有压力，更不必向别人证明自己的所谓价值。”这些念头在她脑海里时时回响。
“没关系，一定是过度疲劳造成的，补一补觉就好了。”明月这样安慰自己。
越南牛肉粉店还没有打烊。为了做附近学生的生意，这种店铺往往开到晚上12点。不象一般商场，九点一到，即刻打暗灯光，关门赶客。
瘦弱矮小的越南裔侍者身着浆直的白衬衣和黑裤子，头发永远乌黑油亮。他们很快便端上热茶和菜单。
菲力关切地看着云妮细心为大家倒茶服务。他注意到，一旦有人杯子里的茶水被喝掉少许，云妮就会立即拎起茶壶续茶。他心领神会地一笑，候到明月喝了一小口热乎乎的香片，刚刚放下茶杯，菲力便迅速拿起茶壶，添满明月的杯子。明月吃了一惊，菲力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有说什么。
“现在正是创业的绝佳时机！没有谁比我们硅谷人更幸运的！谷中称霸全球的高科技产业跨国公司是最好的样板。众多鼎鼎有名的风险投资机构，更是主动到学校来设投资说明会。我们毕业在即，不抓住机会建立自己的高科技公司，更待何时！？”组长成浩侃侃而谈，极具煽动力。
一向沉默寡言的菲力也被打动了，“既然如此，你们心目中研究方向明确吗？考察过做什么样的产品有前途？打算以技术为主还是以营销为主？产品受众如何定位？”
他的问题直截了当抓住要害，明月在旁边听着，不禁暗自佩服。
“你们知道那些dot-com公司多会烧钱？！据说某公司特意购买高级林肯房车，在公司总部各大楼间来回流动。职员们在总部内办事，不必步行，站在门口等车运送就行了。你们知道每栋楼之间的距离有多远吗？还不到100英尺！实在是太夸张了！”组员无忧绘声绘色的描述，令大家啧啧称奇。
“这算什么！”朴镇仓撇撇嘴，他哥哥在一家世界著名的高科技公司工作，所以总有一些八卦消息带给大家，“本年初，我哥哥那家公司专门包下海星天使号豪华游轮，在旧金山湾中畅游庆祝新年。员工一上船，高级香槟酒任你喝个够，名贵海鲜不管是鱼子酱、龙虾尾，还是旧金山湾刚刚打捞上来的大螃蟹、金枪鱼，想吃多少吃多少。还有专门从法国餐馆请来的大厨，根据你的要求现场烹制！”
云妮仰头托着腮帮，仿佛也身临其境，“想象得出，绅士淑女，香槟烛光，绝对浪漫得一塌胡涂！”
朴镇仓一口牛肉面汤没忍住，喷出来洒了一地，“小姐，醒醒！你知道dot-com公司都是以什么人为主？工程师！只穿公司发的T恤，根本不知道打扮为何物，整天泡实验室的工程师。他们会穿礼服？别做梦了！看看你身边的同学，这些未来的工程师，他们有一点浪漫的底子吗？”
云妮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围成一圈的同学，当即遭到大家的强烈抗议，只得讪讪地收回目光。
众人越聊越起劲，不知不觉已过午夜。累了一天的越南裔侍者苦着脸给他们送上了幸运签语饼。明月伸手挑了一个，也不去理会压在幸运签语饼下面的账单。
所谓幸运签语饼，是一种廉价的烤糖饼。一张很小的面饼，里头包有一张小字条，写着事业成功家庭美满一类吉祥话，还附有6个数字号码，供客人买乐透彩票时作个参考。据传发明者是20世纪初纽约华埠一家中餐馆姓刘的厨师，本意是为了鼓励当地华工在经济萧条期努力拼搏，振奋精神。谁知插柳成阴，竟然为餐馆带来源源不断的生意。华埠餐馆遂竞相效仿，以至于幸运签语饼最终成为中餐馆和一些亚洲馆子的特色。
明月迫不及待掰开幸运签语饼，这是她下馆子吃饭最快乐的时光。她满怀期待地从幸运签语饼抽出一张小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幸运的你，身边有一位爱慕者”。抬头遇上菲力关切的目光，在那温柔忧郁的蓝色瞳孔中，明月看见自己的影子，心中一动，顿时红了脸。
云妮可不这么认为，她若有所思，对明月缓缓地说，“菲力，总是让我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尤其当他盯着人看的时候，你不觉得吗？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怪异表情，真难以形容！”
夜深人静，俩人坐在公寓窗前，听窗外风声阵阵，雨声浅浅，不知道街上的梨花，这一夜又被吹落多少花瓣。
许久，云妮似乎终于悟到了，“那是一个人内心痛苦到了极点，却不得不强忍着，不能哭出来，也绝不能让自己在下一秒钟爆发崩溃的极度忍耐的表情。”
“没错！菲力就是那种表情。”她十分肯定地作出结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