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翠玲珑”处再看竹林,别有风味,苏子美有诗云:“秋色入林红黯淡,白光穿竹翠玲珑。”湿漉漉的粉墙,竹影晃动,万竿摇摆,滴翠匀碧,故曰“翠玲珑”。
不敢在“五百名贤祠”里放肆,深鞠三躬,心怀敬畏,就坐在门槛上记笔记。抬头黛瓦之上有新梨青青涩涩,漏窗深处竹影婆娑。忽然湿了,早上从上海带来的铁观音茶漏了出来。眼前竹影碧色一片,心中淡然,大有古意。品园,其实是心清去处,明澄自在。
听见院子里有雨滴落泥土的声音,真是好。
许多年前,有印书的冲动,自娱自乐冠名以“引静书坊”策划一集,取名就源自网师园中的引静桥,觉得好,意味深长。去网师园时,跨过一座小桥,上有石刻,花色模糊,像年代久远的模糊,觉得好看,这就是味道。心中一动,在旁边坐了一会儿,有位父亲领着孩子在桥上拍照片,神情专注。桥边,紫藤苍苍莽莽在粉墙上,花期已过。
当时未曾在意,回来翻书,才发现竟是引静桥。
四、在苏州梦游
第三次去苏州,摸着梦境过去。在平四街问当地人怡园、艺圃怎么走。眼光异样,他们觉得我挺奇怪的,放着拙政、狮子林不去,偏要去这样的小园林,地图上的怡园和艺圃毗邻咫尺,我却不着边际。租辆黄包车去就近的耦园。
黄包车摇摇晃晃穿过几条狭窄的小弄,像穿过几个朝代的时光,把我送到了耦园。边上小桥流水,桥下的流水有世俗的混浊。从侧门进入园中,园中有破败之气,人甚少,空气冷清。世俗想必也是嫌贫爱富的。穿过东亭,我听到了导游大声说话,仿佛从前朝走了出来,回到了今生。游人在后花园中照相,旁边有一丛紫竹翠意正浓,像少妇的风姿。没有人注意它,人世万物,冷落总在无知间。
走着累了,在“山水间”坐下,苏轼的诗句太有名,不想再抄。亭前有曲桥潭影,假山林立,看客纷纷在拍照。假山上有一株槐杨树冠盛大,密密匝匝的叶间,抖落了许多阳光的碎金。我听到有人在笑,笑声清脆,像青鸟飞过云幕。忽然想起一天前在西湖,走到断桥时,有小鸟擦着我的肩飞过,恍若寻梦。游客来来往往,我觉得自己在看人世的风景。
曲桥忽然不想过去了,人太多了,耦园原本就小,怎容得那么多的吵闹?有时候,人世的嘈杂比痛苦还难承受。
我听着手机的音乐,记着笔记。听《你是我的幸福吗》,让我怀念二○○五年冬末在故乡的时光。我走在雪籽飘落的路上,两边是落叶纷纷的香樟,叶子落在地上像一只只铜锈的眼睛,我去接二哥的孩子放学,这些也是良辰美景。
正午的阳光落在潭中,金光恍然,忽然觉得我到了自己的家了,周遭的人都是来客,我是主人,看风月无数,看流云无数。坐在我面前拍照的小女孩也面若流云,一株紫藤在风里摇曳,阳光如碧玉泼洒。“山水间”人也多了起来,我就躲到云石静处看竹子,园中竹多,竹而有节,想必原先的主人注重气节。竹林边上的小厅的冰纹窗很好看,我看了许久。
“吾爱亭”很小,取意陶渊明“吾亦爱吾庐”,我没看出爱的感觉,看来主人有些自恋的矫情,觉得闷热。“还砚斋”里有刘镛的楹联:“闲间觅伴书为上,身外无术睡最安。”无事翻书,安然入睡,真是好福气。“还砚斋”的砚台丢过,为了纪念失而复得故取名。遗失其实是永远的,不管是精神还是物质,永远都不可能失而复得。
“无俗韵轩”里的几个窗口甚有风情,倒是觉得名字取得俗了,让我老想起人头簇动的苏州火车站那些售票窗口,你说气愤不气愤。
“耦园住佳耦,城曲笑诗城。”是圆主秉成夫人严永华的诗句,才气碧蓝。他俩琴瑟和鸣,逍遥人间,令人羡慕。现今他们抚琴棋画,倒是从漏窗遗漏几处春光,只是后花园新建的厕所,一进门就看得见,煞了“无俗韵轩”的风情。
五、再遇狮子林
十一点多了,我慢慢走在苏州的路上,原想去看丝绸厂,太热了,就去狮子林。
入园,清凉,有种感官上的清净迎面而来,燕誉堂前摆了四株杜鹃,太浅薄的招摇,不合适禅的氛围。我坐在院东的阶沿上远远地看对面的电视介绍。有对年轻夫妻也坐了下来,女人挺着肚子,满脸幸福的样子。
狮子林的建筑因禅而生,是现在苏州园林中唯一的佛家园林。造园是艺术成就很高的建筑,主要包括四个部分:叠山,引水,建筑,植物。山水与当代文明融于一体,让人身在城市,疑在山中。狮子林以石趣为胜,乾隆帝曾六次游此,并留下诗作和御笔不少。而赏石就在似与不似之间。林中假山林立,假山中有林立的洞,洞洞相连,出其不意,不得法之人会迷失方向,不知所以。我故意乱走一气,期望冥冥中有天意指点迷津,一番蜿蜒曲折之后竟然发现身在洞外,到了“辑峰指柏轩”,暗香浮动,大有佛意,庭前古柏苍翠,直指云霄。“人来问不应,笑指庭前柏”,当年“赵州指柏”想必就是这株了。轩的楼上是“听雨楼”,是开放的茶楼,我喜欢它的名字,蒋捷有词《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晴,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人世风情流转,只有庭前柏树在,苍翠无言。觉得有些累了,就坐在轩前的石阶上,眯着眼睛看游人如织。
“桂馥廊”的漏窗好看,窗外石榴青青。
“五松堂”后院其实是个天井,功能综合,剑戟状的铺地有特点,还有梅花瓣的,刀剑、梅花、寒光,一地的刀剑笑。“梅熟了”,却是马祖云禅了。马祖是高僧,闻法常修禅。园里有纪念此公案,建“问梅阁”,冷冷清清在偏僻一角,鲜有人去。梅花阁里大有梅意,梅花窗纹,屏上有梅,铺地有梅,窗外也植有梅,有些人云亦云的意味,反倒不是禅宗。
看园里的碑廊像在翻书,随意而过,看见文天祥的手迹,对面回廊,紫藤凝翠华,花期过了,依旧风情万种。对面不知何亭,亭边有我喜欢的金镶玉竹,滴碧匀翠,我好喜欢。
六、往桂林
从上海离开时是一周前,在小雨中赶上地铁,觉得像离开一个喧闹的小镇。我呆的地方是上海的边遭了,大城市的偏僻处也是人多多,总是会有镇子的味道,感觉上海南站像一个巨大的鸟笼。我摸着故乡的温度回家,在萍乡的停泊让我觉得自己是来客,这样的感觉不好,被生生剥离出来的感觉。原计划前日去桂林,全家人以及叶勇等几个要好的朋友都来送行,就开啤酒吧。上桌时我说,要来冰镇的多好!叶勇有些惋惜,光顾着说话,早应该镇在井中了。院子里的泉井在这样的燥热里依旧清凉有加。一泓清泉,我期待着这样的宿命,那是我的福气。席间的啤酒喝得痛快,谈起一件事,我看见姐姐的泪花闪闪,我眼前的酒花也闪闪,竟不能释怀,释不释怀是自己的事,别人劝不来的,就决定不走,推迟一日吧。太热,确实是酷暑。人生的理早已懂得许多,道却需要亲历修行。
今天正值第一个暑期高峰,车上人满为患,连餐车都满了,我没买好票,等着朋友车长来腾铺。窗外乌黑,这趟过往的列车一头扎进前途迷漫的夜色里,它是个沉默的赶路人。餐车里有人喝高了,要打起来的样子,嗓门最大的那位,拍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另外一个的鼻子说:“我说你心态要好些。”我远远看着他们吵吵闹闹,觉得有些趣味,又觉得无聊。看家长里短是女人的爱好,怎么轮到自己来看,因为车上确实没什么可以看,何况窗外漆黑一团。
我出门时,母亲跟在身后轻声叮嘱着。我在外十几年了,每回离开家都是这样的场景,儿行千里母担忧,虽是老生常谈,母子连心却是不能谈的。我看不清夜色里母亲的面容,觉得有些难过爬上了头,少年时的恻隐通常是在心间,现今却上了头。
车过株洲了,窗外有灯火渐行渐远,这些俗世的灯火在视线里明明灭灭,觉得虚无。虚无是没有目的的旅行。
七、KFC的微笑
微笑堂楼下的肯德基餐厅人声沸腾,恍惚欲睡,午后困倦丛生。街上太热了,就在这儿坐会儿。对面有人拿着桂林经典景点旅游图研究,表情充满新鲜好奇。喜欢这样的表情,我常常在自己喜欢的去处里如行云流水。水是一泓清水,在不知名的桥下不留痕迹地流过,云是一朵游云,是浮在天空的故乡的云头青花,我对故乡的青花情有独钟。
回头看见了梅花,桂林少有梅林,梅花鲜见,是一位奶奶怀里的孩子,穿了吊带肚兜的婴儿肉乎乎的光着屁股,上边全是颤颤微微的梅花朵,真想拧上一把,这是人世的温情图画,那一低头的温柔应该是奶奶的胸膛吧。
在八桂大厦遇见一对隐藏恋情的朋友,我的出现把他们吓了一跳,脸红红的不知所云。善哉善哉,罪过了,我告诉他们我侧目而过。看见有一个丑女人牵着一只很丑很丑的狗招摇过市。
雀巢冰爽茶的味道很好,封筝推荐的往往是好东西。喝一口感觉在北极呼吸,外边是热浪汹涌,如赤道,北极赤道的感觉不错。刀锋书店在滨江上,我无可救药地喜欢这条路。去年秋天封筝带我到这儿买书,有桂林城的好花好天。今天去时看见钱穆的《国史大纲》、《国事新论》等,觉得这个小书店不俗,看见《桃花坞年画》更是惊讶,江南的年俗在眼前浮现。年俗滋养着我的童年,我很知足。桃花坞上个月我去了三回,尘土飞扬,丝毫看不出传统来。我对木刻没有兴趣,我喜欢园林,当时没在意。《江南画本》是我订购的,江南是老朽,画本却是少妻,老夫少妻倒是风情。我去上海书城找过这本,发动了整层楼的服务员去找也不着边际,在刀锋找到真是有淘到宝的感觉。刀锋的名字用在书店上,有些冒险的不俗,在桂林山水间锋芒毕露不容易。我想,我有闲有钱的时候就买下它,变成书吧,每个月推出一个创意,背景墙的主题是书,分地域,分国家,分流派,分风格,分作者等等。首推崇江西作家吧,我是江西人,不能忘本,顺便卖庐山的云雾茶,放江西民歌。等到卖苏州作家的书时,一定要等到夏初,因为苏州杨梅上市了,茶就借龙井,苏杭一家,想必杭州意见不大。
江滨路上香樟冠盛叶繁,大有古意。漓江在路的一边碎金粼粼,我往左看,树影婆裟,八年前我曾来这里寻梦,向右看,一江春水,深锁旖旎,风光无尽,恍惚入梦,又恍惚入世,梦境,俗世,身心何其愉悦。
江中有无数的人在游泳,今天是周日,更是人多。这是桂林人的悠然,悠然是上品,生活上品。有人背着游泳圈上岸,从眼皮底下走过,大腹,感觉是两个游泳圈在移动。
八、桂湖
早上路过桂湖湖畔,远远地看见蜿蜒起伏的西清桥俯身在碧水之上,桥是木制,海棠红,朱槿红,有种不愿醒来的慵懒,慵懒是需要底气的,从容生淡定。桂林的山水滋养着这样的性情。桂湖并不大,仅是城市中的一泓碧水,碧水丹心,这座城市的丹心。爬上叠彩山峰,看桂湖如漓江画派中的淡墨,淡墨是画中仙子,是诗人,是桂花香;浓墨、焦墨是君子,是太湖石。不知所云了。据说大家米能仁来过,无从考证。米家父子的淡墨远山,仿佛飘逸仙境,我觉得他们是来过这儿的,他们的作品里有桂林山水,有远山淡墨的灵感。当代的漓江画派善用淡墨,烟雨旖旎,荡胸生云。请徐悲鸿来画这里,神韵有,但会少闲情。我有缘在苏州博物馆看过徐悲鸿的画展,有一幅桂林山水的写生,感觉就是这样,毕竟过客和本土者是有区别的。请黄宾虹来画,太肃穆,太浓郁了。黄宾虹是吴中骄傲,许多文人墨客喜欢他,苏杭一带的更是喜欢。我在西湖边上看过他的画展,当时要闭馆了,我在暮色中进入,摸着黑过去,墨色浓得化不开,来者要目光如仞,或许可以掀开黄先生的世界。我不懂画,远远看去就是焦墨。他是焦墨法作画的先锋大师。我觉得厚重,厚重得油生敬意。厚重对于年轻毕竟是奢侈的,我只能远远地静默。
忽然兴起,脱了鞋袜,将脚放入湖水,有小鱼群涌动而来,这些城市的生灵对我的到来丝毫没有惊疑。“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这是桂林的得天独厚。湖心有许多人在游泳。我去过许多旅游点,一般风景区的湖是不能下水的,桂林不一样,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纵情山水,这就是气度了。
湖边有拂柳,瘦弱,新种不几年,缺乏年岁的滋养是长不出风情的。周边的细叶榕和桂花树倒是郁郁葱葱,如风韵少妇临渊。拂柳面色黄黄,十八九岁的少女,也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