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雄那一会儿的神色真让我害怕。”一年多之后,药鬼伙计在王士毅悄悄来到店堂进一步询问当时情况的时候,眼神依然迷惑而战栗,“她拿着砒霜的手抖得很厉害,在出店堂门口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了。陈府就在那一天死了一个外乡青年,暴死的那个青年若不是阿雄以前的相好,我还真以为……”
药鬼伙计知道自己说漏嘴了,立即缄口。
王士毅看了看药鬼伙计脸上尚存的被打的痕迹,药鬼伙计似乎意识到王士毅目光的含意。
药鬼伙计话锋一转,说:“虽然阿雄买砒霜时样子很吓人,但阿雄说用砒霜毒臭虫虱子我还是信的,因为去年秋季镇子上家家闹臭虫虱子,那一时节店里的砒霜供不应求。”
王士毅离开店堂的时候,嘱咐药鬼伙计不要把他俩的谈话说出去,王士毅后来觉得这样的嘱咐是不明智的,又折回来,似乎是很不经意地跟药鬼伙计说:
“阿雄买的砒霜是用来毒臭虫虱子了,陈府的家丁佣仆都用上了阿雄买的砒霜,他们说效果非常好。”
王士毅想以这个谎言堵住药鬼伙计的嘴,其实弄巧成拙,他再也没想到几个月后秦钟之死的另一种传说,是出自药鬼伙计之嘴。在这另一种传说中,王士毅参与了谋害秦钟的事件。
这当然是阿雄故事的节外生枝。
王士毅至此已肯定地认为秦钟是阿雄谋害的。
梅娘最后两次跟他约会是在白天,王士毅从延春药堂往陈府走去的时候,最后两次在翠苑楼跟梅娘约会的所有细节都历历展现在眼前,而让王士毅捶胸顿足的是,梅娘其实在那两次约会的时候对他的暗示已经非常清楚了。梅娘说,秦钟不是自己掉井里的,是被人害死的。梅娘说,其实我现在无所谓了。王士毅记得当时他紧问道,什么无所谓了?梅娘说,告诉你是谁害死了秦钟,对我来说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了。王士毅明白梅娘的“无所谓”因何而起,那还是许久以后的事。王士毅那么渴望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对梅娘的话他却不当一回事,不仅是因为梅娘在秦钟暴死的那一夜不在陈府他已调查确证了,还因为梅娘在他的印象中是喜欢胡言乱语的,梅娘接下来说的话,就等于告诉秦钟是阿雄害死的,就差没提名字了,但王士毅匆匆忽略了。王士毅不明白当时为何对梅娘那一夜在不在陈府大院非常感兴趣,似乎这一事件过于匪夷所思、荒谬迷离,任何非现场目睹者间接的介绍都不能接近本来面目。
药鬼伙计虽不在案发现场,但药鬼伙计提供的却是亲眼目睹的第一手材料,王士毅结合梅娘的曾被他忽略的暗示匆匆思索了一下,渐渐心里便感到史无前例的清明、踏实,这是王士毅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感觉。烦乱与宁静、恶浊与澄明、算计与坦荡、冷漠与生气,王士毅静静地享受着对立的心境在心中转变的过程,他觉得这一切美妙极了。这一过程的转变隐约而执著,很快王士毅就感到身轻如燕了。
姥桥镇青石板街面在烈日的蒸烤下闪烁着模模糊糊的白光,檐下一些卖西瓜的小贩用手挥逐着苍蝇。苍蝇在绕着被切成瓣的西瓜飞舞时发出的嗡嗡嘤嘤声,在王士毅听来也是优美动听的,他觉得原本狭窄的街道现在也宽展开阔了。
路过高记酒馆的时候,老板朝王士毅点头招呼:“王公子,怎么这么长时间没见你啦?”
王士毅支吾了一会儿,王士毅意识到应该去酒馆好好喝一杯。
王士毅从酒馆满脸酡红地出来时,他非常奇怪自己还这么清醒。平常喝这么多酒早就醉得呼呼大睡了,王士毅现在不但没有醉,步履反而更盈实,目光更清澈,脑际更明朗。
陈府门外的场棚里照旧挤满了看斗蟋蟀的人,王士毅老远就听到蟋蟀的昂然叫声,这显然是那只乌金蟋开战前的鸣叫声。鸣叫声穿过围观的人群飘进王士毅的耳际,他疾步朝场棚走去,他看斗蟋蟀的兴趣从来没有如此强烈过。
“干儿子,”陈掌柜手执芡葭,端坐在太师椅上,“你跑哪儿去啦,还不快把你的鸾箫拿来助兴。”
王士毅拿来鸾箫的时候,乌金蟋和那只三段锦蟋正在撕咬。
三段锦蟋也是名贵蟋蟀,《促织经》专有介绍:麻光青项翅销金,体白牙长六足明。更有异常腰背阔,蜀川三段锦花名。
三段锦蟀大多产于蜀地。杜甫《白丝行》诗曰:“缫丝须长不须白,越罗蜀锦金粟尺。”陈掌柜在斗蟋蟀生涯中很少在此地见过这种蟋蟀。省城来的这位蟋客带来这只三段锦蟋的时候,陈掌柜的眉头蹙了一下。
但陈掌柜向来喜欢跟强蟋开局,尽管心情紧张,陈掌柜还是要焦大端来乌金蟋斗之。
看客们大多是和、巢两县的人,姥桥镇人尤多,但也有一些人是从远处赶来的。
今年有不少远处玩家是冲陈掌柜的长颚蟋而来的,稍微懂得斗蟋的人都知道长颚蟋具有传奇色彩,那是真正的无与伦比的王中之王,许多玩家一辈子也没见过长颚蟋。
长颚蟋的鸣叫之声震死麻头小蟋的奇异场景,后来者当然无缘目睹。得知长颚蟋被盗,他们的扫兴可想而知。
紧接着看客们目睹了陈掌柜从未遭遇过的一系列惨败,赛事平常而乏味,正当一些看客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陈掌柜的乌金蟋出场了。
乌金蟋力挽狂澜,势不可挡,加上有王士毅的鸾箫助兴,赛场更加妙趣横生。准备离去的远方看客自然挪不开脚步了。
今天乌金蟋跟三段锦蟋对阵,看客们知道这将是高潮迭起、紧张激烈的赛事。
陈掌柜赛前命令所有家丁仆佣寻找干儿子,他期望干儿子的鸾箫能带给他好运。可家丁仆佣找了半天未见王士毅。
陈掌柜在乌金蟋对垒前的鸣叫声中看干儿子翩然而至,激动万分。
王士毅拼足了力气吹着鸾箫,乌金蟋和三段锦蟋决战未果,看客们啧啧惊叹,不绝于耳。
后来陈掌柜的眼睛直了,他听到三段锦蟋在雄叫长嘶。乌金蟋躲之不迭,最后跳出了盆外。
鸾箫未能给陈掌柜带来好运,王士毅的好心情同样未能给陈掌柜带来好运。乌金蟋的惨败使陈掌柜再次受到重大打击,许多看客目睹了陈掌柜当时颓然无助的神色,他的眼睛里闪着阴郁而愠怒的寒光。
陈掌柜被使女扶到院内的时候,阿雄从屋子里走了出来,阿雄打发走了使女,搀着陈掌柜进了自己屋子。
后来王士毅看到阿雄拉下窗幔。后来王士毅的心脆裂般地跳了一下,他觉得好像琴弦绷裂了一样。王士毅站在院内的一棵开满淡黄色小花的榉树旁,脸色阴郁得就像暴雨前的天空。
夜深人静的时候,豆腐坊的一胖一瘦的两个师傅聊的话题总是离不开陈府的一些最新动向。他们这一夜谈话的重点落到了少东家与王管家身上,在谈论少东家之前他们谈了一会儿蟀夫焦大。他们觉得焦大近来变化很大,每天夜里都要来豆腐坊舀一碗豆浆喝,而且王世和发觉焦大夜里几乎不睡觉,经常听到从他屋子里传来各种声响,他们觉得焦大魂不守舍,焦虑而鬼祟,人也明显瘦了,都认为他有什么心事,但谁也没想到他是被阿雄折磨得夜不能寐的。自那一夜之后阿雄便没再理他,而焦大也不敢多看阿雄一眼。焦大至今分不清那一夜发生的事是梦还是事实。
王世和在谈到焦大的时候是漫不经心的而又鄙视挖苦的,而在谈到少东家时,王世和警觉起来。
“少东家以前跟王管家从来不来往,为何近来他们经常在一起?”
“我也发现了。有时夜里我还看到少东家敲王管家的门。”
“奇怪了,他们接触就从陈掌柜的长颚蟋被盗之后开始的。”
“王管家怎么会插手这事呢?不会的。”
“我好像听到风声,少东家说是王管家盗去了长颚蟋。”
“王管家向来不喜欢蟋蟀,他盗长颚蟋干什么?卖钱吗?王管家又不缺钱。陈府的钱他可以随便动支。”
“你还不了解王管家,王管家不是一般二般的人。”
“当然不是一般二般的人。否则他怎能从一个伙计爬到管家的位置?”
“你看出来了吗?”
“看出来什么?”
“王管家盼着陈掌柜早死,陈掌柜一死,这万贯家财就是王管家的了。许氏只要给她一碗斋饭吃就行,至于家产落到谁手里她不会管的。”
“还有少东家呢?虽然他是个拐子,可他毕竟是陈掌柜的儿子,他当然要接受遗产,怎会落到王管家头上?”
“你来陈府时间短,对这里的根根绊绊不清楚。”
“再根根绊绊的也不会让他姓王的继承陈家遗产,没这个道理呀!”
“陈掌柜有一个族弟陈伟度,他住在巢湖县,不常来陈府。以前老掌柜在世的时候他常来,他是老掌柜的干儿子,可也有人说……他实际上是老掌柜的亲儿子。这里的渊源太复杂,我也搞不清楚。陈伟度跟王管家是多年老友,王管家是要和陈伟度合谋分得这份家产。少东家如果接受了这份遗产,一个月就会赌得精光,这是谁都知道的。再说,少东家整天赌钱赌昏了头,给他这份家产他也无从下手,不如给他几个钱利索,谁继承了这份遗产他不会管的,只要能提供钱让他赌就行了。”
“我不相信事情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那少东家为何要参与盗长颚蟋呢?”
“估计是被王管家收买了。”
“王管家收买他干什么?再说如果少东家被收买了,他为什么还要在外面走漏风声?”
“我也不知道了,我只是猜测嘛。”
毛驴的脸被布蒙着,毛驴绕着磨子转圈所发出的吱吱嘎嘎声单调而又悠长,这种声音每夜都陪着一胖一瘦的两个师傅。可今晚他俩在谈论陈府内情的时候,忽然觉得原本熟悉的声音变得怪异而恐怖了。
后来,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提到了梅娘。
梅娘现在身在何处,肚里那来历不明的孩子能否安然出生,成了这一胖一瘦的两个师傅的共同疑虑所在。
在阿雄死后,这一胖一瘦的两个师傅和陈府所有的家丁仆佣一样,感到在表面开放祥和的陈府,原来深藏着许多难以令人置信的可怕故事。
遗憾的是,没有一个家丁仆佣,也没有一个当事人能把这些故事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