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边上。青石板铺成的小巷。“嘎吱——嘎吱——”
天还没有亮，三轮车的声音，便在小巷中响起。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不太平整，三轮车行走在上面，颠来簸去，时而还会发出“哐当”之声。
红色的棉帽子，黑色的棉大衣，黑色的棉手套，大大的白口罩，将三轮车夫包裹得严严实实。当人们还在香甜的睡梦之中的时候，他已开始了一天的辛劳。
小巷深处，有三轮车夫的家。
1
“三轮三轮！过来过来！”一声女人高分贝的吆喝，打破了晨的宁静。
长江边上的雾气一向很大。三轮车夫寻着刚刚发出声音的方向，来到了要坐三轮车的女人身旁。女人烫着爆炸式的头发，浓浓的雾气，掩饰不了她脸上露出来的那股泼辣之气。女人的脚边，放着一大麻袋东西。
“把这个给我拖上车。”女人用命令的口吻对三轮车夫说。
三轮车夫下车来，准备用一只手提起这个麻袋，麻袋太沉，他两手合力，才把麻袋搬上了三轮车。
“这么重的麻袋，你要多加一个人的车费啊。”三轮车刚启动的时候，三轮车夫便对女人说。
“什么？大清早的，你要抢人啊？”女人尖叫起来，“明明只有一个人，你要收两个人的钱。”
“这麻袋，不比你轻呢。”三轮车夫说，“优惠你，收半价吧。”
“停停停！”女人用脚使劲跺着三轮车的踏板，说，“我下车，这条路上的三轮车，多的是。”
三轮车夫没有停车，他说：“好好好，这麻袋货不收费。”
此刻，女人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三轮车夫没有看到。“哐当——”三轮车的轮子，碾进了一个小坑里，坑里的脏水溅了起来，车上的女人尖叫起来：“你没长眼睛啊？专门往坑里过，把裤子给我弄脏了，我不付钱啊！”
这么昏暗的路灯，又加上这么浓的雾气，三轮车夫要看清路上的坑，是很不容易的。况且这条路上，坑比较多，不管怎么绕，也不能完全避开。
女人要去的地方，有一段上坡路。“嘎吱——嘎吱——”三轮车夫蹬得很吃力，不过总算蹬上去了。
“给，补我八元。”三轮车夫把麻袋搬到了地上后，女人递过一张皱巴巴的十元钞。
三轮车夫接过钱一看，这是一张缺了一个角的钱，如果拿到菜市场买菜的话，菜老板也是不愿意收这样的钱的。
“换一张吧。”三轮车夫对女人说，“这张钱缺了角，用不出去呀。”
“这不是钱啊？”女人说，“用不出去，存银行总可以噻，我身上就只有这张钱了，如果你不要，我就收回来了，你就当是送我一趟吧。”
女人说完，准备收回这十元钱。三轮车夫只好收下这十元钱，然后从钱口袋里找零钱。
“这张都缺角了，用不出去，换一张！”女人把一张不太完整的一元钞递给三轮车夫。三轮车夫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一元钞，换回了那张旧钞票。
这是今天的第一笔生意。
一直到天蒙蒙亮，三轮车夫都没有找到第二笔生意。
“嘎吱——嘎吱——”三轮车夫来到卖早点的餐馆，递过两元钱，说：“来两元钱的酱肉包子。”
“老傻，又是给傻大姐买的吧？”卖早点的老板一边捡包子一边说，“我说啊，你们家傻大姐可不傻啊，她能吃出酱肉包子的味道。”
小镇上的人，都称三轮车夫为老傻，因为，他有一个傻乎乎的女儿——傻大姐。
“嘿嘿。”三轮车夫笑呵呵地接过酱肉包子，又骑着三轮车，“嘎吱——嘎吱——”，朝小巷而去。
2
巷尾，有老傻的家。
老傻把三轮车停在家门前，提着酱肉包子，进了屋。这是一套一室一厅的老式房子，客厅里，除了几样简单的家具外，还有一张床。
卧室里，老傻的女儿——傻大姐还在睡梦中，她的脸上还挂着笑。老傻轻轻地拍了拍傻大姐的脸，把嘴巴凑近傻大姐的耳朵边上，说：“该起床了，要迟到了。”
“迟到了……”睡梦中的傻大姐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老傻加大了音量，说：“要迟到了！”
傻大姐猛地坐起来，说：“我又迟到了吗？我没有迟到哇！迟到了要扫地，扫不干净要扣分，好可怕哦。”
“现在起床，你就不会迟到。”老傻笑着说。
“嗯，老傻，你叫我什么？”这是傻大姐每天必问的一句话。“傻大姐啊。”老傻乐呵呵地说，“我的傻大姐哟，快快起床了，吃了早饭，去上学，做个乖学生哦。”
“有酱肉包子吗？”傻大姐一边穿棉衣一边问，“如果没有酱肉包子，我一直睡，一直睡，睡到放学。”
“有有有，”老傻很有耐心地哄着傻大姐，“我买了两元钱的，六个呢。”
“六个啊，六个是多少呢？”傻大姐伸出一只手，在面前晃了晃，说，“比五个多，多一个。”
“真聪明！”老傻说，“快快快，一会儿，看隔壁的叫花子把酱肉包子抢走了。”
一听说叫花子要抢酱肉包子，傻大姐很快就穿好衣服，光着脚丫，跑到了客厅里。老傻提着棉鞋，追到客厅，说：“傻大姐，快把棉鞋穿上，冻啊！”
“酱肉包子，酱肉包子，我要酱肉包子。”傻大姐坐在木沙发上喊道。
老傻一边为傻大姐穿棉鞋，一边说：“先穿棉鞋，再去洗手洗脸。脏手拿东西吃，肚子里会长虫。”
傻大姐洗漱完毕后，开心地吃着老傻买回来的酱肉包子。老傻则吃着昨天晚上剩的饭菜。
吃过早饭，傻大姐背着书包，飞快地跑出家门，坐到了老傻的三轮车上，大喊：“快快快，送我去学校，要迟到了。”
老傻一边抹嘴一边出了家门，他乐呵呵地说：“来了来了，我们马上就去上学喽。”
老傻骑着三轮车，拐过几条街，再经过一条窄窄的柏油路，便来到了傻大姐就读的中学校门口。
“傻大姐，大家都不希望你再来了，你却还来，脸皮真厚。”一个跑得满头大汗的矮个子胖男生说，“当心老师不让你进教室哦。”
傻大姐冲着男生吼：“矮冬瓜，臭冬瓜，哼！”
被傻大姐称作矮冬瓜的男生生气了，他也大喊道：“傻大姐，臭傻姑，每次考数学就知道从1写到10，还有脸皮待在我们班上，净拖后腿，你还死赖着待在班上不走，我们全班同学都不喜欢你……”
矮冬瓜一边喊着不好听的话，一边进了校门。
“呜——”傻大姐捂着脸，哭了，哭得很大声，很伤心。
3
该到下午放学时间了。老傻拉的这位小青年，正好是在中学门前下车。
“多少钱？”小青年下车后问。“三元。”老傻说。
“什么？人家都收两元，你要收三元？”小青年大叫起来。
“你这趟路远啊，相当于我平时拉两个来回了，我收你三元钱，不为过吧？”老傻说，“你可不能耍赖啊！”
“我耍赖？！我今天就耍赖给你看看！我还就一分钱都不付！”小青年说完，准备离开。
“拿钱来！”一个声音高喊着的同时，小青年被什么撞出一两米远。
是傻大姐，她刚从校门出来，听到了老傻和小青年的对话，她便一头向小青年撞去。
“你！”小青年想发作，但她看到站在面前红着眼睛竖着眉毛的是一个小姑娘，也不好发作。
傻大姐指着小青年，大声说：“快点……付钱……不然……我……又撞过来了。”傻大姐说完，又做出要撞过去的姿势。
正当老傻下车来，准备护在傻大姐前面的时候，小青年从口袋里掏出三元钱，扔在地上，走了。
傻大姐从地上捡起这三元钱，递给老傻，说：“嘿嘿，我凶不？”
老傻说：“以后可别这样了，你打不过他。”
“他敢打我？我就撞他，咬他……”傻大姐一边坐上三轮车一边说，“谁叫他欺负我们老傻呢？”
“嘎吱——嘎吱——”三轮车行走在这条从学校通往街道的柏油路上。老傻想起了早上矮冬瓜说的话：“你还死赖着待在班上不走，我们全班同学都不喜欢你……”他真担心老师也不喜欢傻大姐，把她赶出学校。
“老傻，吃棒棒糖。”不知什么时候，傻大姐把一根剥好了的棒棒糖，塞进了老傻的嘴里。
“傻大姐，你从哪里得到的棒棒糖呀？”老傻一边蹬着三轮车一边问。
“老师奖励的，两个，我吃了一个，给你留了一个。”傻大姐说。
“得奖了？怎么得到的？”老傻很开心。
“语文课，老师提问，我回答了一句‘爸爸蹬三轮车最辛苦’，老师就奖励我了。”傻大姐说，“别的同学答对一个问题，都只能得一个棒棒糖，我有两个，嘿嘿。”
听了傻大姐的话，老傻的觉得有什么东西蒙住了他的眼睛，然而，棒棒糖的味道，甜进了心里。
老傻中年得女，视若掌上明珠。可是，老天在眷顾老傻的同时，又给他带来了灾难，这颗掌上明珠有五岁那年，发高烧烧坏了脑子，从此便爱傻呵呵地笑，人们叫她傻大姐，叫她爸老傻。
傻大姐的妈妈，也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失踪了。
老傻执意要送傻大姐进学校，他说不能让傻大姐成为睁眼瞎。傻大姐好不容易才从小学一年级读到了初一，她会写自己和老傻的名字，会写自己的家庭住址，记得住老傻的三轮车车牌号，能比较顺利地读懂药物的说明书，大白菜两元钱一斤她知道两斤要四元钱……傻大姐能知道这些，老傻已经很满足了。
4
老傻把傻大姐送到巷尾的家，他说：“傻大姐，好好在家待着，做作业，看书，等我回来做晚饭。”
“好哦好哦。”傻大姐一边朝家里奔，一边说，“我等你回来哟。”
“嘎吱——嘎吱——”老傻骑着三轮车，出了小巷。小巷里的每一块青石板，都被老傻的三轮车碾过。
傻大姐回到家里，拿出书和作业本，开始抄写课文。老师说，傻大姐别做练习题，抄一抄课文，多认一些字，把上面的句子读通顺，就很好了。傻大姐很听老师的话，每天放学回家，她都要好好地抄写课文，然后再大声地不太通顺地读课文。至于数学和别的科目，傻大姐是免做对象，就算她做了，老师也看不懂。
傻大姐抄写完一篇课文，又结结巴巴地把课文读了一遍，老傻还没有回家。傻大姐像往常一样，开始做力所能及的家务。
傻大姐扫地，拖地，把水泥地板拖得泛出亮光。夏天的时候，老傻会躺在傻大姐拖干净的水泥地板上，说：“又干净，又凉快，真是好啊！”傻大姐也会躺在水泥地板上，望着天花板，想着属于她自己的世界里的事。
来到厨房，傻大姐拿出一个大白菜，洗干净，切成小块。然后，傻大姐舀出一碗米，淘干净，放进电饭锅里，等着老傻回来做饭。
老傻只让傻大姐淘米切菜，而不让她下锅，因为傻大姐脑子不灵活，用电和煤气，都不安全。有一次，傻大姐自作主张，炒起菜来，没想到菜还没下锅，锅里的油就燃烧起来，吓得傻大姐抱着头躲进卧室，不敢出声。幸好老傻回来了，他赶紧把菜倒进锅里，用盖子盖住，锅里的火才灭了。事后，老傻凶凶地吓唬傻大姐说：“你再做饭炒菜，我就把你卖给人贩子！”傻大姐说：“我不要人贩子，我要老傻！”
已经是傍晚时分，小巷里，那些昏暗的路灯，次第亮开，让冬日的小巷，有了些许的温暖。
以往，在这个时候，老傻便会回家来，做饭烧菜，和傻大姐一起吃了晚饭，再骑着车出去，看能不能有一两趟生意。然而今天，老傻还没有回家。傻大姐在家门口看了一眼又一眼，小巷里都没有三轮车的影子。
傻大姐沿着小巷往外走，寻找老傻。在小巷的那一头，傻大姐找到了老傻。
满身是泥的老傻无精打采地坐在路边，棉手套和白口罩丢在一旁，上面也沾了不少泥。三轮车侧翻在沟里，沟里满是大米、豆子。
原来，天黑时分，老傻拉着一个带了一袋米和一袋豆子的妇女，经过这里的时候，一不小心，连人带车翻进了沟里。所幸的是，沟里没有水，沟也不深，除了把米和豆子撒了外，人没有受伤。老傻掏出布口袋里所有的钱，赔给了妇女。
“老傻……”傻大姐小声地唤了一声，老傻没有回答，不知道是不是没听见。
傻大姐跳进沟里，扶着三轮车，似乎想要把它从沟里弄起来。可是，三轮车太重，傻大姐的力量太小，她无能为力。
“起来吧。”老傻伸出一只大手，把傻大姐拉了上来。老傻把三轮车拖到路面上来，载着傻大姐，朝小巷驶去。
“嘎吱——嘎吱——”三轮车的声音，又响在青石板铺成的小巷里。
5
傻大姐背着书包，低着头，慢慢地走在小巷里。
清晨，老傻把傻大姐送到了校门口，当他和三轮车一起消失在柏油路的拐弯处的时候，傻大姐也上了校门边的另一条小路上。傻大姐不想上学了。
头一天下午，班里宣布学月考试成绩，傻大姐所在的班，各科都排名在年级前三位。
“要不是有傻姑，我们班肯定科科都排第一。”“我觉得傻姑就不应该再来上学了。”
“是呀，傻不拉叽的，还读什么书呀？”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矮冬瓜甚至指着傻大姐的鼻子说：“你不至于傻得听不懂同学们的话吧？我们这个班不欢迎你！”
放学的时候，刚出教室门，矮冬瓜挥着拳头对傻大姐说：“明天再让我看到你，小心我揍你！”
傻大姐沿着这条小路，慢吞吞地走着。她不敢上大道，因为那样会遇到蹬三轮车的老傻。其实，傻大姐也不傻啊。
“护膝，护膝，便宜卖了，五元钱一副。护膝，护膝，便宜卖了，五元钱一副……”路边，有个小贩在大声吆喝着。
傻大姐拣起一副护膝，在手臂上比试着。
“傻姑娘，这是套在腿上的，暖和膝盖的。”小贩还真说对了，这本来就是一个傻姑娘呀。
傻大姐又拿着副膝，在腿上比试着。
“蹬三轮的，可以用吧？”傻大姐问小贩。
“可以可以，完全可以。戴上它，腿不疼了，蹬起来更有劲儿了。”小贩的嘴，像抹了油和蜜一样，说得又快又甜。
傻大姐打开书包，拿出一本书，从书里找出四元钱，递给小贩，说：“够吗？我只有四块钱。”
小贩这护膝的质量本来就不好，有人愿意出四元钱来买，他当然乐意了。傻大姐用她节约下来的四元零花钱，给老傻买了一副护膝。
傻大姐在小巷里来来回回地走着，脚下的青石板路，她都一块一块地数过了，可是，每一次数出来的结果，都不一样，傻大姐很纳闷。傻大姐哭了，她可能也觉得自己太傻了。
下午，老傻在回家灌开水的时候，见傻大姐在家里，他吃惊地问：“傻大姐，你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
“哇——”见老傻回来了，傻大姐一下子就哭开了。在这条巷子里，只有老傻是她最亲近的人，只有老傻才知道她的冷热，只有老傻才愿意坐下来和她说话。
等傻大姐哭够了，老傻才问：“谁又欺负你了？”
“他们……他们……嫌弃我……”傻大姐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我……还是……想……上学……”
“好大姐，不哭了，不哭了……”老傻说，“明天一早，我送你去上学。不哭了……”
这样的话，从小学到初一，老傻不知道对傻大姐说过多少回了。老傻在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也在流泪。
夜深了，老傻翻来覆去，睡不着。
“嘿，看看这个。”傻大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客厅里，她没有开灯，摸黑来到老傻的床边，她晃动着手里的东西。
“什么呀？”老傻翻身起床，一边开灯一边说，“是不是衣服坏了？我马上给你缝一缝。”
灯亮了，出现在老傻面前的是，是一副护膝。
“这是哪里来的？”老傻问傻大姐，“可不能拿别人的东西哦。”
“我没有拿别人的东西，这是我花四元钱买的。”傻大姐慢吞吞地说。
“你哪来的钱？”
“你给我买酱肉包子的钱，我存着。”傻大姐说，“以后，我还要存钱。”
从傻大姐手里接过护膝，老傻顿时觉得，这个冬天，已经不再寒冷。
6
天还没有亮，小巷深处，那间小屋里的灯就亮了。老傻打开门，冷空气趁机钻进屋，老傻哈着气，搓着手，准备出工了。他戴上了傻大姐买的护膝，他要好好地挣钱，让傻大姐多读一点书，还要考虑傻大姐的未来。
停靠三轮车的地方，地上只有一把被撬开了的锁。老傻的心，顿时紧了，他意识到，三轮车被盗了。
“谁偷了我的三轮车？谁偷了我的三轮车……”老傻的喊声，在小巷里响起。
小巷里，有几户人家次第亮起了灯，有人打开窗户朝外面看了一眼，便紧闭窗户，继续睡觉。刚刚还亮起来的几盏灯，又次第熄灭。
天亮了，老傻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小巷里。他的那辆三轮车，此刻，或许已经被运送到了外地，或许已经被拆散当成废铁贱卖。
傻大姐睡到自然醒，她一睁开双眼，就大声喊：“老傻，我要吃酱肉包子。
老傻坐在客厅的木沙发上，出神地盯着自己破了几个洞的棉裤，仿佛没有听到傻大姐在喊。
傻大姐光着脚丫，跑到客厅里，见餐桌上没有酱肉包子，便摇着老傻的胳膊，撒着娇：“老傻，傻大姐要吃酱肉包子，快去买嘛，快去买嘛。”
“好……去买……”老傻说着，出了家门。
老傻感觉到，青石板铺成的小巷，很冷很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