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了，林楠的心里，一直充满了对那个离不开旱烟袋的男人的恨。
清晨，林楠坐在小木椅上，面无表情地背着枯燥的《出师表》：“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慢一点，慢一点。”那个男人一边“叭嗒、叭嗒”地吸着旱烟一边说，“诸葛亮写《出师表》，可是饱含深情的，如果你用心去读，可以读得掉眼泪。”
林楠没有搭理他，反而加快了速度：“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
“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喜欢抽旱烟的男人，是林楠的爸爸，也是他的语文老师。三年前，林楠并不是和这个男人生活在一起的。
十五年前，一对无儿无女的夫妇，在一个岩洞里，捡回了一个男婴，他们给男婴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林楠。他们希望孩子像山里的楠竹一样，不畏风吹雨打，成长为一个像楠竹一样正直虚心的男子汉。
爸爸妈妈是一对老实巴交的山里人，林楠自懂事起，就看见他们脸朝黄土背朝天，天不见亮就起床，背着背篓，扛着锄头，到山坡里种地收割。夜半三更，爸爸在昏黄的灯光下编竹货，妈妈则在灯光下缝缝补补。爸爸妈妈虽然很苦很累，但他们却很幸福，他们时常乐呵呵地说：“楠儿一天天地长大，我们苦点，累点，又有啥？”
读小学的时候，林楠就对这个喜欢抽旱烟的老师有了印象。
这是一所九年一贯制的乡村学校，孩子们可以在这里从小学一年级一直读到初中三年级。
这个喜欢抽旱烟的老师，是一个由民师转正的老师，一直以来，他习惯了抽旱烟。在教室里，他不抽烟。下了课，他便坐在操场的一角或自己的寝室里，拿出烟袋，从里面挑出一张稍大一些的烟叶，裹上那些碎烟叶和烟叶的茎，做成一个旱烟卷儿。他再掏出那根紫竹烟斗，把烟嘴儿在墙角敲几下，把里面的烟灰敲出来。再把那个卷好的旱烟卷儿塞进烟斗的烟嘴儿里，点燃后，“叭嗒、叭嗒”地抽起来。一缕一缕的烟雾，从他的鼻子里冒出来，在他的身边萦绕，绕着一圈圈幸福的滋味。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这个抽旱烟的老师走进了林楠的生活。
山里的雷雨天气，说到就到，并且坏得让人胆战心惊。闪电在山间游走，雷声大得可以击垮座座大山，狂风肆意地摇撼着那些参天大树，仿佛要把它们连根拔起，暴雨侵袭着大山，溪沟里山洪暴涨，仿佛要卷走一切生灵。
这样的天气，一个孩子是无法行走在山路上的。
林楠因为做值日，是学校里走得最迟的一个学生，他刚要出校门，就正好赶上了这场暴风雨。
“孩子，到我的屋里来，不要淋着了。”那个抽旱烟的老师把林楠领进了屋。
这是一间只有十几平方米的小屋，屋里简单地摆着一张床、一张书桌，书桌上还有几个碗，也算是饭桌吧。靠窗的地方，放着一个小煤炉。屋子里弥散着一股呛人的旱烟味儿，闷得林楠喘不过气来。因为林楠的爸爸不抽烟，所以林楠受不了这样的烟味儿。
闪电一直在游走，狂风一直在怒吼，林楠再着急，也不敢迈出这间简陋的小屋一步。
抽旱烟的老师打开火炉的盖儿，把铁锅放上去，烧热。他从篮子里拿出两个鸡蛋，做起了蛋炒饭。
林楠发现，装鸡蛋的篮子，空了。那是他仅剩下的两个鸡蛋。
“你一定饿了，吃吧。”他把一碗热腾腾的炒饭端到林楠面前。
“楠儿，楠儿——”林楠还没开始吃一口炒饭，便听到了爸爸焦急的呼喊声。外面的雨，还下得很大，爸爸冒雨找来了，他担心孩子出事呀。
“孙老师，谢谢！”林楠的爸爸很憨厚，不会说漂亮的话。
原来，抽旱烟的老师姓孙。孙老师说：“我知道，孩子没回家，您心里也着急。让孩子吃了饭再走吧，不要急。”
伴着“叭嗒、叭嗒”的抽旱烟的声音，伴着一缕一缕的烟雾和一环一环的烟圈，林楠吃着炒饭。林楠觉得这碗炒饭很香。
后来，林楠一家便和孙老师有了来往。爸爸妈妈时常叫林楠给孙老师带些自己种的菜去，孙老师也给林楠买学习用具，还给他讲一些林楠的爸爸妈妈讲不出来的道理。
“同学们注意了，现在发布最新消息：初中部的孙老师，肯定是林楠的亲生爸爸。”
这是林楠上五年级后的一天，班上的小喇叭大声向全班同学公布的一个所谓的最新消息。
正当这会儿，林楠从教室外进来了，班上所有的同学都睁大眼睛看着他，仿佛要从他的脸上找出他和孙老师的相同之处来。
从那时候起，林楠就有了属于他一个人的心事。他爱养父养母，也爱孙老师，因为他们都给了自己爱和温暖。
林楠快要小学毕业了，原本简单而幸福的生活，却想要在这个时候画上句号。
爸爸妈妈进城里卖竹货，在回来的路上，乘坐的汽车，翻下了悬崖……林楠的爸爸妈妈，再也回不来了……
林楠缩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望着爸爸还没有编好的竹篮子发呆。这个简陋的家，虽然不富裕，但，这个家是幸福的。家里有了爱，就有了温暖，就什么都有了。
可如今，爸爸妈妈都走了，没有了爱，没有了温暖，便什么也没有了。
孙老师来了，他想要领走伤心欲绝的林楠。
可是，林楠却不愿意跟着孙老师走，他说他要去找他的亲生父母。
孙老师沉默了。他坐下来，慢腾腾地做了一个旱烟卷儿，放进紫竹烟斗里，“叭嗒、叭嗒”地抽了起来。
孙老师接连抽了几个烟卷，又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楠儿，我就是你的亲生爸爸……”
林楠抬起头来，惊异地望着孙老师。孙老师的脸上，写满了怜爱，写满了悲伤，写满了岁月的沧桑……
林楠跟着这个爱抽旱烟的爸爸走了，他住进了那间终日弥散着旱烟味儿的小屋。所不同的是，小木屋里，多了一张床。
“最新消息，最新消息，初中部的孙老师，果然是林楠的亲生父亲。十二年前，孙老师把私生子扔在路边，被一对无儿无女的夫妇捡回家去……”班上的小喇叭，又在发布最新的小道消息，他说得头头是道，就像真的一样。
林楠回忆着以前的事：那个抽旱烟的男人，用最后剩下的两个鸡蛋给他做炒饭，用微薄的薪水给他买学习用具，抽业余时间给他补课……
当他闭上眼睛，爸爸那张慈爱的脸，变得恐怖起来，他还看见爸爸张牙舞爪地扑向他……
林楠的心里，充满了恨：为什么要扔下我？既然当初扔了我，现在为什么又要把我领回来？
林楠与爸爸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他们之间心灵的距离，越来越远。
时间过得很快，林楠进入初三了。他和爸爸之间的话，越来越少，甚至简单到只是枯燥的“吃饭了”、“我走了”之类的话语。林楠记得，自己好久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了。
这个爱抽旱烟的男人，还是固执地爱着林楠，他肩负着双重职责：林楠的爸爸，林楠的语文老师。在学习上和生活上，他都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林楠，虽然他知道林楠心里怨恨自己。
好多次，夜深人静的时候，林楠从睡梦中醒来，都看见爸爸在“叭嗒、叭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笼罩着整个屋子，烟雾中的爸爸，眉头紧锁，心事重重。
学校新建了微机室，林楠学会了上网，学会了QQ聊天。这段时间，他迷恋上了QQ聊天，因为，他在QQ上认识了一个名叫“真爱天使”的女孩。这个女孩自称是初三女生，还说她愿意做林楠最知心的朋友，愿意为他分担所有的忧愁。林楠把自己不喜欢爸爸的事情告诉了“真爱天使”，“真爱天使”说：“你带上足够的钱，我们一起创业吧。”
林楠带着家里所有的钱，离开这个让他伤心的曾经扔下他的亲生爸爸，寻找“真爱天使”去了。
林楠坐了半天的车，找到了约定的地点，“真爱天使”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可爱女孩，而是一个穿着时髦、臂上刺着青龙的卷发青年，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小混混。他们抢走了林楠身上所有的钱，连林楠手腕上的那块电子手表也没有放过，还把林楠痛打一顿，才扬长而去。
林楠不愿意回家，他恨那个曾经扔掉他的抽旱烟的男人，他在外面流浪，靠捡别人吃不完扔下的东西填肚子。
林楠想念养父养母了，他一步一步走回了山里，来到了养父养母的坟前，痛哭了一场，便昏昏睡去。
夜晚，一场大雨淋醒了林楠。
“楠儿，楠儿……”
林楠听到有谁在呼唤着他，这声音是那样的疲惫与虚弱。难道是养父母的在天之灵？
林楠看到不远处有一丝光亮，应该是手电筒发出的光吧？
“楠儿，楠儿……”
林楠仔细地听，听出是爸爸的声音，他快步朝有光亮的地方走去。
真的是爸爸，他摔倒了，卡在沟里的两块石头中间，动弹不得。
“爸爸……”楠儿叫出了这一声久违了的“爸爸”。
老天开眼，这会儿，雨停了，天也快亮了。
林楠把扶着爸爸，回到了那间熟悉的小屋。小屋里弥散着的旱烟味儿，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温馨。
爸爸为了寻找他，一直奔走在山路上。昨晚，天下着雨，他在泥泞中走得太急，便摔倒在山沟里。
爸爸躺在床上，脸上却挂满了幸福。他简单而又满足地说：“回来就好……”
林楠从爸爸的床头拿过旱烟袋，从里面选了一张大一些的烟叶，把那些碎烟叶和茎裹在里面，做成了一个烟卷儿。这个烟卷虽然没有爸爸做得好看，但也凑合着能放进烟斗的烟嘴儿里。
林楠咬着烟斗儿，打燃打火机，把烟卷靠上去，再学着爸爸平常的样子，咬住烟斗，“叭嗒、叭嗒”猛吸几口，烟卷儿虽然点燃了，林楠却被浓烟呛得喘不过气来。
林楠把紫竹烟斗递给爸爸，爸爸幸福地笑了。
中考成绩公布了，林楠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市第一中学。但是，幸福的日子，总会被意想不到的东西打扰。林楠拿着市第一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回到家的时候，家里多了两个客人——一对穿着体面的中年夫妇。
一见林楠进来，那个穿着真丝裙子的女人站起来，拉着林楠的手，说：“孩子长这么大了？我们真是感谢不尽啊。”
“条件这么艰苦，还把孩子养得这么好，真是苦了您了。”那个戴着金边眼镜的男人，紧紧地握着林楠爸爸的手。
“真的是我们的孩子，脖子上这颗红痣足以证明。”那个女人的眼睛，含着泪花。
……
这对体面的中年夫妇，才是林楠的亲生父亲，他们经过了许多周折，才找到了林楠。他们这次来，是想把林楠带走，他们可以给林楠最好的生活条件，让林楠接受最好的教育。
林楠没有说话。他拿出爸爸的旱烟袋，挑出一张宽大的旱烟叶子，熟练地裹着烟卷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