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冉光荣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回到村里时，天色已经向晚，暮色开始笼罩村子。家家户户房顶上，飘散出歪歪扭扭的炊烟。
我们这些小屁孩都知道，村子里出门的人回来时，都要习惯性地背一个行李卷，表示自己没有白出去一趟。行李越多，越能显示自己出去之后混出的成绩不同凡响。尤其是出远门的人回来，如果你空着一双手，那你最好等到天黑之后悄悄摸进村得了，免得丢人现眼。就连我们这些小孩子，也会看不起你的，懒得跟在后面看新鲜，因为你连行李卷都没有一个，会有什么新鲜让我们瞧呢？当然，我们看新鲜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趁此机会得到一些让我们满意和高兴的好处，几颗水果糖，一把瓜子，半把花生，或者一个苹果，都能让我们心情大好。没有谁教过我们，但我们聪明的头脑都知道，这些好处就隐藏在行李卷之中，如果你不去瞧新鲜，就会错失得到好处的良机，那是要后悔好长一段时间的。
看到暮色中熟悉的村子，看到那些房顶上袅袅升腾的炊烟，一股温暖的气息，立刻笼罩了冉光荣全身，他差点流下泪来。村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都非常熟悉，就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哪里是枯瘦的河，哪里是方方的山，哪里有一片松树林子，哪里有一户什么人家，他家那个显得有些破败的院子，母亲那座低矮的坟丘，姐姐姐夫的家，他曾经读书的小学，他放过无数次牛割过无数次草的山坡和树林，都在他脑中井然有序地分明着。毫不夸张地说，他闭着眼睛都能踅摸到这些地方。村子里有他倍感亲切的温暖年味儿。嗅着这醉人的年味儿，他在心里声嘶力竭地呐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弟弟早就发现了山道上的哥哥，一路狂奔着跑来迎接他。弟弟还是那么瘦弱，那么可爱，那么让他心疼。弟弟跑到他面前，仰起脸看着他，欣喜地喊，哥，哥，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你一翻过那座山，我就看见你了。他搂住弟弟瘦弱的肩膀，爱怜的摇了摇，说，光耀，我给你买了糖，等回家后，我就拿给你吃。弟弟高兴极了，一定要抢着帮他背行李，可弟弟哪里背得动呢，他只好分出一点行李，让弟弟背着。他心里的高兴劲儿无法形容。任何时候，家都是温暖的，只要回到家，内心立即就会感到温暖，平静，踏实。即使母亲不在了，弥漫在家里每一个角落的亲情，都让他感动得想哭。
冉光荣回到家时，姐姐正在收拾家务。冉光洁看见大弟弟回来了，脸上乐开了花儿，高兴地说，难怪我昨天晚上做青梦，到处青枝绿叶，瓜瓜菜菜一大片。今天一大早醒来后，心就咚咚咚地跳，清早起床后我就听到，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心想，今天肯定有喜事临门，一定会见到亲人。我就说抽空回来看看，顺便帮着把家里收拾收拾。这活儿还没做多少呢，你果然就回来了。冉光洁吩咐小弟弟，光耀，你去地里弄些葱花儿和蒜苗儿回来，我做饭给哥哥吃，哥哥在路上一定饿坏了。
听着姐姐这些略嫌唠叨的温暖家常话，他脑子里瞬间出现了幻觉，母亲仍然活着，母亲还在操持着家务，母亲还是那么疼爱他，怕他饿着，要赶紧动手给他做好吃的。但这种幻觉马上就消失了，现实总是那么残酷。冉光荣想起了去年这个时候猝然离世的母亲，眼睛里潮潮的，鼻子也有些发酸。他想起自己在外面时，时常在梦中见到母亲，梦见父亲、姐姐和弟弟，不知不觉就哭醒了。醒来后就特别想念家里，想念爸爸、姐姐和弟弟，更怀念母亲。姐姐的身子已经很臃肿了，一定是快要生了，行动已经不太灵便，他赶忙扶住姐姐，说，姐，你快坐下歇歇，我还没饿，等会儿我自己来做吧。光耀，你也别去弄葱蒜了，家中有什么就吃什么。
不待冉光荣的话音落下去，他爸爸冉启雄就肩扛锄头手提蔬菜进了家门。他在北坡的地里，就看见大儿子回来了，本来还可再干一阵的，但他干不下去了，就急着在地里弄了点菜回家了。他一进门就说，不用去弄了，我把白菜和葱蒜都顺便带回来了，还是我来做饭吧。看得出来，儿子从远方回来，一向沉默寡言的冉启雄也十分高兴。
冉光荣道，爸爸，你不要太劳累，身体要紧。
冉启雄道，没事，我现在身体还很好，你不要担心。
冉启雄想起好久没见到女婿了，今天正好有个由头让他来家里吃饭，就吩咐小儿子，光耀，你跑得快，去把你姐夫叫来。你哥回来了，今天晚上，我们一家人一起吃饭。
等不及爸爸把话说完，冉光耀已经一溜烟跑走了。冉光荣知道，他回来了，弟弟就像过节一样高兴，高兴得都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听到爸爸的吩咐，他正求之不得呢。
姐夫周大虎很快就跟着蹦蹦跳跳的弟弟来了。全家人都聚齐了，冉光荣打开行李包，将买的衣服一一拿出来，送到每个人手上，又将买的糖果拿出来，交给姐姐和弟弟。每个人都高兴得忘了形，连饭也忘了做。还是爸爸冷静一些，说，你们几个好好说说话，我去做饭。
冉光洁连忙说，爸爸，你都在田里累一天了，快歇着吧，我来做饭。
冉启雄拗不过女儿，只得吩咐她千万要小心，不能磕着碰着。
冉光洁做惯了家务活，虽然身子不大灵便，但做起饭来还是得心应手，没多大一会儿就做了几个菜，饭也焖在锅里快要熟了。她将菜端上桌，招呼道，爸爸，光荣，大虎，你们几个先喝酒嘛。姐姐冉光洁一招呼，冉光耀就忙前忙后地拿碗筷，找酒杯，并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来。这酒是姐夫孝敬爸爸的，爸爸一直舍不得喝，小心地藏在柜子里。今天一家人都高兴，是得喝几杯。几爷子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开了。
爷儿几个一边喝酒，一边听冉光荣说话。冉光荣在煤矿时没给家里写多少信，更没给家里打过电话。那个时候电话还不普及，手机更是奢侈品，用手机的都是有身份和地位的，一般人哪里用得起手机。这九个多月时间里，家里人都不了解冉光荣在外面的情况。这次回家来了，他当然要和家里说说他在SX煤矿的情况，他如何坐了轮船又坐火车，如何在太原车站外遇到马运昌马大爷的，如何在马大爷指点下来到w市的，如何来到w市的瓦窑堡镇平坝村，如何找到平坝村的永兴煤矿，如何得到永兴煤矿矿长翟叔的收留，如何遇到在永兴煤矿挖煤的光财哥他们的，如何在井下学会挖煤，如何借阅翟叔那里的书和报纸，如何得到翟叔的信任和重用，如何当上矿长，如何管理煤矿，SX的天气如何寒冷，他的饭量如何变得惊人，等等等等，就像说着别人的故事一样，其中尽是传奇。冉光荣说得其实没有多少头绪，只是想到哪说到哪，他边说边喝，爸爸和姐夫边听他说边喝，这些个酸甜苦辣咸都可以下酒，且让这酒有了别样的滋味。这顿饭是他们这个家里有史以来吃得最久的一顿饭，足足吃了两个半小时。冉光洁做的菜吃完了，又现做的两个下酒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先前那瓶酒早就喝完了，冉光耀后来又从柜子里拿出来的一瓶，也喝得一滴不剩。三个人都有些醉意了，但都没有歇杯的意思。冉光洁劝道，爸爸，光荣，大虎，今天就别喝了，马上就过年了，过年我再好好地弄一桌子下酒菜，让你们爷儿几个喝个痛快，要不要得？冉启雄首先表态说，要得，我们都听光洁的。冉光荣也说，姐夫，姐姐说得对，今天我们就到此为止，过年我们再喝个痛快，好不好？周大虎只有点头的份儿。姐夫家离得不远，姐夫执意要回去，只得让姐姐陪着他回去。姐姐姐夫临回去前，冉光荣拿出两千元钱塞给姐姐，姐姐哪里肯收。冉光荣说，姐，你怎么这么见外呢？我是你亲弟，你是我亲姐，我只有你一个姐姐，你一定要想方设法养好身子，给我生个大胖外甥。再说，我外甥出世后，你们用钱的地方还多得很呢。冉光洁甜蜜地笑了，脸也红了，说，弟娃儿呀，你辛辛苦苦挣的钱，我用着心疼。你留着吧，家里用钱的地方多得很呢。冉光荣说，我还有呢，家中用的钱还有，原先欠的债也还完了，你放心吧。他将钱硬塞进姐姐衣袋里了。
冉光洁衣袋里揣着这两千元钱，心里高兴得像无端捡了个大元宝，但她不是一个贪财的人。冉光洁从小过惯了紧日子，知道这钱来之不易。她高兴的是弟弟冉光荣有出息，这么一个半大的小伙子，出去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居然就挣下了钱，还清了家里的欠债，年底回来还有余钱。这且不说，她高兴的是，弟弟出手这么大方，可见是个有胸怀能干大事的人。
那个年代，经济普遍落后，尤其是ZQ东部一带山区，山高得直插云霄，坡陡得连身手矫健的山羊都难爬上去，土薄得收不下几粒粮食。这样一个资源匮乏的地方，偏偏因为清朝时湖广填SC之后，人口多得不得了，在全国都是排上号的贫困地区。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农民人均纯收入才三百多元。可是，弟弟一下子就给了她两千元，抵得上丈夫周大虎一年挣的血汗钱了。
旧历腊月二十六，是母亲的周年忌日。冉光荣拿出三千元钱，请本家的几个兄弟帮着采买鸡鸭鱼肉和各样蔬菜、副食、卤菜、糕点、香烟、白酒等，他要像模像样地办二十桌酒席，将亲朋好友和乡亲们都请来，既是举办母亲的周年祭奠仪式，也是答谢亲朋好友和乡亲们在他家最困难的时候给予的帮助。母亲一辈子善良，节俭，勤劳，却没有福气享受儿子的福，这注定要成为冉光荣此生永远的疼痛和遗憾。倒是冉光荣，反而托了母亲的福，母亲的在天之灵还在护佑着他，让他找到了一条活人的路子。冉光荣内心深处也是想以此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让母亲放心，他会照顾好父亲、姐姐、姐夫、弟弟，他决不会让他们受苦，他已经承担下了这个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