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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他和他的家

胡也频

在八年前,为了要解除一种谬误的婚姻之故,他的父亲和他,并且牵连到家里人,变成彼此不知消息的关系。但现在,为了要看看他自己曾经生活过十六年的地方,为了这么一个欲望,他又回到他的故乡,他的家里去了。

他回到家里的时候是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夜里。夜的黑,使他几乎认不清他童年所熟悉的街道。到处是静悄悄的,幽然的,流散着狂乱的狗叫的声音。在一座高墙的大屋子之前,他端详着,怀着许多感想的打着门。

替他开门的是陈老大,这个老仆人已经不认得他了,听了他说出他是“阿云”,还惊讶地向他的脸上望了许久,又问道:

“少爷,真的是你么?”

“没有错,”他哭着说:真的是我啊!

老仆人欢喜得说不出一句话,只接着他一直往里面走去。

在很长的阴冷的市道上,煤油灯的微弱的光在摇幌着,显见这屋子比先前已旧了许多,到处都结着蜘蛛网。

他一面走着一面问:“老爷和太太都在么?”

“都在。”陈老大咳嗽着回答:“可是都老了。但是你呢,少爷,你这么些年都在那里?你长得真像一个大人物了。只是唉!谁都挂念着你呢!”

在他的心里,他已经像星光似的闪起了许多往事。尤其是和家里决绝的那悲惨的一幕,更分明地浮上了他的意识。但他不愿在这时又重演那些难堪的记忆,所以他把老仆人的话听了便丢开,只问他一些不关紧要的事体。

陈老大一一的回答,到末了又叹息着说:

“自从你走后,少爷,什么都慢慢的变了,变得真凶!且不说老爷的事不顺利,铺子又关了两家。单是你不和家里通信”

但是他打断陈老大的话,因为他不愿再提起他和家里的决裂,又觉得对于这事情的解释是无须的。他只说:

“不谈这件事了。陈老大,你今年还康健呢。”

“好说。”陈老大咽下口水。“如果我不是挂牵着你,少爷,我至少还可以多活两年,挂牵真容易使人老呢。”

“谢谢你。”我以为谁都忘记了我了。

“得,少爷,别这么说呢,大家都在思念你”

他轻轻的笑了。

老仆人又接着说:

“说是的,少爷,我原先就看准你是一个有心的人。你还记得陈老大,我就没看错。只是,唉,不知怎么的,你单单和老爷弄得非常之坏”

这时已走到两道的尽头。那两旁的房子便一间间的竖在眼前。一道混沌沌的黄色的灯光,从左边正房的窗棂上射出来,他记得那就是他母亲的卧室。

陈老大的话已停止了,只把手上的煤油灯照着他走上石阶。

他推开那两扇合着的房门,轻轻的走了进去。母亲已经睡去了,忽然张开眼看见到他,突然从床上跃起来,非常吃惊的向他望着。

在不定的薄弱的灯影中,他一眼便看见他母亲的样子已不像从前,是变得很瘦很老,而且显得很多病的模样。

他叫了她一声,便走近去。

他母亲已认出他来了。她从他的沉郁的脸和稳健的身驱之间,认出他八年前的,天真和有作为的影子。她立刻像发疯似的跳下床来,一下抓着他,却不说一句话,只是眼睛里一层层地泛着水光。

他本能地动着感情说:“妈,我回来了。”

他母亲点着头,一下便落了几滴眼泪。

他接着问:“爸爸呢?”

“下乡去了,”她咽着声音说:“大约明天就要回来的。”

于是她把他拉到床上去坐。

他看一下这房里,觉得一切都不同了,没有变样的只是一只床,和一对衣柜,然而也旧了许多。

他母亲便一面揩着眼泪一面问他,问了他出走之后的景况,问了他这些年来的生活,问了他的一番。接着她便告诉他,这几年的家境是一天天的往下落了。她又告诉他,自他走了之后,她自己是怎样的伤心,怎样的想他,而且怎样和他父亲很猛烈的闹了几场,最后她对他说,从前他要解除婚约的那个陈小姐,现在已嫁给一个留美学生,并且在去年生了一个儿子,又白又胖。

“自然,”他平淡的说:“女人的结果都是这样的。”

可是他母亲却问他:

“你呢,你在外面这么久,你有了妻室了么?”

“没有。”他斩截的回答。

他母亲很诧异地望了他一下,似乎要向他说什么的动着嘴唇,却又想起什么似的把话压住了。于是她返身去,把床里的棉被一翻,现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的身体。

她唤他道:“蓉起来,你哥哥回来了。”

小孩子很迷糊地爬了起来,擦着瞌睡未醒的半开半闭的眼睛,一面向他果望着。

“叫声哥哥!”他母亲说。

这个长得很匀整的,亭亭地站在他面前的弟弟,如果不是她母亲先说,在一眼之下,他一定认不出来,在他的记忆中,他只保留着八年前的,整天流着口水,刚满三岁,喜欢要他抱的小弟弟的样子。

“还认得我么?”他友爱的问。

弟弟点着头,现着天真的憨笑。

他把弟弟的手握着,拉拢来,亲密地接了一个吻,在他的幻觉中,仿佛他是吻了他自己的童年。

接着他母亲又和他说了许多话。随后,他因了辛苦的旅途的疲劳,便现着十分的倦意,连打了几个呵欠。

他母亲才停住话,要他去休息。

当他走进他从前所住的那间厢房,突然一个恍惚的,他自己的年轻的影子,在他的眼前,闪着而且消失了。

第二天下午,在秋天的淡泊的阳光里,他走到幼时的一个游戏的所在——那横躺在屋后的,种满着四季的果树和花卉的花园。在这花园里,几乎一层层的散满着他的童年的欢乐。从前,他曾经有一次,偷偷地爬到桃树上去摘桃子,一直从顶上滚了下来,跌破了头皮,却不知道痛,只把那一点点从头发间滴下来的鲜红的血,承在指头上,去染那未熟的桃子的尖。现在呢,那株桃树,笼罩着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色了,而且在枝干上,还高高的吊着一只半烂的死猫。而其余的树木,也同样的现着衰老和萧杀的气象。满地上都是枯的,黄的,零乱的落叶,以及丛丛野草。几只鸟鸦像凭吊古人似的在假山上踱着。整个的园子等于一种废败的荒凉了。

在充满着琉磺质的潮湿的空气里,他一步一步的走着,发现许多可怕的毛虫和许多壳类以及脊椎类的小小的动物。

“呵,短短的八年啊”他不自禁地感触的想。

这时他的身后,响起急促的步声,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仆人。他站着,问:

“你看管这个花园么?”

“不是的。少爷!”仆人走近了回答:“我只侍候老爷。”

他一看,的确,这个仆人穿得很干净,不像园丁。

“谁管这个花园呢?”他又问。

“没有人管。”

“为什么呢?”

仆人追忆地转一转眼睛,便指着一只树根说:

“自从,太太房里的春香吊死在那柳树上,这园里出了鬼,老爷就不许人进来。”

他听着,觉得这屋子里一定曾发生过丑恶的故事了,但他不愿意去知道它,只怜悯的又环视一下这园子。

仆人又接着吞吞吐吐的说:

“少爷你不在家,怪不得你不知道家里的事”

“我也不想知道。”他有点难过的冷淡的说。

仆人便含糊地阿了一声。

他返身往前走去,但仆人却把他叫住了:

“少爷!老爷叫我来请你去”

他的心便动了一下,跟着这个仆人走出了园子。

于是在书房里,他和他父亲相见了。这时的映在他眼前的父亲是变了许多了。在他父亲的脸上,眼睛变得很小,胡子白了好些,两颊凹进去,突出两个高高的有磷角的颧骨。身体也瘦弱了。现着趋向于暮年的一种龙钟的老态。的确,他父亲不像八年前对他的权威和严厉的样子但他也没有看见他父亲的激动的表情。

他本想叫一声他幼时所叫惯的“爸爸”,但这句话却变得非常的生疏,硬硬的,不容易说出口来。

他父亲用诧异的眼色对他看着,随后便向他点了一下头,要他坐在一张被人磨光的太师椅上。

他微微地望了一下这书房里,觉得所有的陈设都没有变。差不多一切都是照旧的。那一幅篆字的《朱子治家格言》,也仍然挂在墙壁的当中。书案上也仍然排着文房四宝,笔筒上插满着许多年不用的乾毛笔他忽然听见父亲向他说:

“听说你昨天才回来”

“是的,在昨天夜里。”他回答了,便看见他父亲的眼光重新落到他身上,是一种带着疑虑的精细的眼光,好像要从他的身上得到什么去。

他很知道他父亲这样看他的缘故,但他又把这种不好的猜想丢开了,只默着,等他父亲的问话。

果然,他父亲瞧着他破旧的西装上说:

“你离开家差不多九年了,这么久的时间,你都在那里呢?”

“到了不少的地方。”他淡淡的回答。

“到了那几处呢?”

“河南,湖北,湖南,广东差不我都走过。”

“到这些地方做什么呢?”

他不愿说出他是努力于他所信仰的,那属于将来世界的伟大事业。他只说:

“不做什么。”

他父亲很奇怪的脱了他一眼。又问:

“那末怎样生活呢?”

“你以为人离开家庭就不能生活么?”

“不过,”他父亲执着的说:“总不能不做一点事。”

眼光又自然地望到他的西装上,而且好久好久都看那一块杯大的补疤。

他的心里便完全明白了。他父亲的盘问和眼光,使他看出了一种很不庄严的思想和一颗很不纯洁的心,很觉得难过。

“或者,竟疑心我是做过土匪了!”他不得已的暗暗的想。

于是一阵沉默落下来。

但过了一会,他父亲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

“你交通大学毕业了么?”

他不禁的望他父亲笑了。他不曾料到他父亲在他身上还没有打破这个梦,想他做铁路上的站长,一直做到交通部长之后,洋钱可以用火车装到家里来。

“完全没有。”他特别爽利的说。

他父亲差不多对他发怔了。接着又诧异的带着不少迷信的说:

“为什么不念到毕业呢?交通大学是很不容易考进去的。进去的全靠势力。可是一毕业就有薪水拿。没有学校能比这个更好的”

他简直不耐烦听这些话。他以为在他父亲看见他之后,彼此之间应该有一种天然的情感交流,但现在他父亲所说的完全使他失望了。

他无聊地把他自己的手互相握着。

他父亲似乎也在想着什么。

这书房里又沉默着了。

最后,一种很严重的声音响了起来,原来是父亲从沉思里忽然问他:

“你这次回来做什么呢?”

他受吓似的惊诧了,又仿佛受了一个猛烈的打击似的,但他立刻把这种伤心制止着。他只回答:

“不做什么,只想看看我从前生活地地方。”

“父母呢?”他父亲很动气的质问。

“不要说到这方面,那是完全不必说的。”

他望着他父亲的脸上说。

“对了。”他父亲像嘲笑似的说:“我早就猜着你再过十年,也还是从前的样子。”

“不要用再说到从前吧,真的,完全不要说。未必我们现在还有什么可争执的么:并且,从前的事情有什么可纪念呢?”

他父亲恨恨的望了他一下。

他接着平静的说:

“现在,我们谈一些平常的事情不好么?”于是问:“你的麻将还天天打不打呢?这些年你都没到别处去么?”

他父亲似乎不愿意的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两下。

“从前你想到西湖去建一座别墅,现在建好了没有呢?”

他父亲连摇了两下头,说:

“家运坏了,坏了,什么都谈不上。”

他又接着问了许多。他父亲的气也渐渐的消了。末了,在他走出这个书房,在最后向他父亲的回望之中,他忽然充满着无限感伤的想:

“父亲是老了,变了,一切都不同了,然而他的中了毒的脑筋还是照样的,一丝一毫都没有变”

这一夜下起雨了。

而是秋夜的雨,落着,像永远不停止的样子,一阵阵地打在窗外的树叶上,只管滴滴沥沥的响。这雨声,使他好久好久都不能睡着去,而且反张开眼睛,做着许多可气和可伤的梦。并且他想着,他已经在家里住了一个星期了。这一个星期实在是非常长久的七日。因为在七日中所感受的种种,是超过他从前十几年在家里生活的一切。但是,这使他感到了些什么呢?

是的,他的母亲是很爱他的,尤其是他的这一次突然回来,更分明地流露着慈母的爱。但是也只限于;日式伦理的母爱而已。实在,他母亲并没有真的了解他。她也没有看到潜伏于他心里的是一缕怎样的情绪,所以他母亲的爱他,只含着很简单的一种情愫,她始终希望他娶亲以及生儿子。

他父亲呢,虽然只在第一次见他的面之时动了!日愤,此后,便很和气的看待他,关心他,但也从没有对于他的人格生过敬重。所以为了破旧的西装之故他父亲都在疑心他曾流落了,曾做过一些败坏门庭的事。并且那许多圣贤的书把他父亲弄成了一个铁的顽固的头脑,始终只想用旧礼教的一切方法来泡制他,要他成为交通部长之外,便是一个孝顺的儿子。

因此他觉得在他的父母和他之间,是毫无补救的横隔着一道宽的河,而且在河面上永远没有穿通的桥梁。

“有什么办法呢?时代把我分开着”这时,在雨声中,他又想起这感想了。并且他想到应该成为新时代人物的他的弟弟,却已经不幸地染上了旧家庭的很深的习惯了。于是他想到昨天和他弟弟的谈话的情形。那时,他只想把弟弟从这黑暗中救出来,和他一路走,可是他弟弟却十分信仰的回答他的话:

“我要问爸爸,爸爸说可以,我就和你去。”

他立刻更正和煽动的说:

“不必问爸爸。爸爸管不着你。谁都管不着谁。你只管你自己。你自己喜欢怎样就怎样。”

“那不行,”他弟弟又坚定的回答:“那是不孝呢。我要孝顺爸爸,我要问。”

他的心头飞上许多暗淡的影子。当时,看着那排红的可爱的脸,他觉得这个小孩完了。他对于家里的惟一的希望也灭了。他觉得他已经无须——而且也不能——再住在家里了,因为这家里的一切已经分明地展在他的眼前,像一幅黑暗的天色一样。

因此,这一夜在他的失眠中,听着那不断的秋雨声音,他想着他应该走了。

在天空初晓之时,在阴阴的,笼罩着欲雨的空气里,他悄然地站在街心上,怀着完全绝望的暗淡的悲哀,回望了那一座高墙的大屋子。

无数的影子在他的眼前幻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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