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赵庭来到衙门,此时已有三更。他问道:“门上那位在。”早有小伙计们值班,出来问道:“您找谁呀?”赵庭说:“我找你们都堂大人。”伙计说:“他回家取东西去啦。您有事吗。”赵庭说:“有事,我在会元楼上的后堂,明天请他吃酒。”伙计一听,说:“是啦吧,明天一准叫他去。”赵庭回身出来,便在会元楼的房山黑影里蹲下了。少时看见一人慌慌张张的回到衙门,心说:此人一定是彭化龙了。那彭化龙果然是从家中取来兵刃,到了班房。伙计说:“头儿,那背书的贼人,胆子可真不小,他怔敢前来请您。他在会元楼定下一桌酒席,叫您前去。”彭化龙一听,气得颜色更变,便将镔铁锏顺到每袖口一只,急忙的出了衙门。那江南蛮子赵华阳,他也急急的在他之先,又来到会元楼,问道:“都堂大人来了没有?”伙计说:“没来。”赵庭说:“他告诉我马上就来,为甚么没来呢?”说完他又往东去了,绕过会元楼奔了衙门。此时彭化龙来到会元楼。伙计们一见,忙说道:“彭爷您来啦,明天您可有咬儿。”彭化龙说:“甚么咬儿?”伙计说:“有位江南爷请您吃酒,是您的朋友,全是仗义疏财之人。他要了一桌上八席,外加山珍海味。”彭化龙说:“给了钱啦吗?”伙计们说:“给啦,他拿一封银子来,除去酒席外,其他的钱赏给我们大家。方才还来了,现下又上衙门找您去了。”彭化龙道:“那个人可是有事,再来了千万别叫他走。”伙计说:“是啦吧。”他在这里打听事,那赵庭又来到衙门,向伙计问道:“混账东西,那个彭化龙走了没有?”小伙计说:“现在去上会元楼访您去了。”赵庭说:“好的。待我再去找他去。”说完他又来到西夹道,黑暗之处偷看,那彭化龙气昂昂的又回了衙门。赵庭便来到会元楼,问伙计道:“那彭化龙来了没有?”伙计说:“来啦,刚走,又去上衙门找您去啦。”赵庭说:“唔呀,我二人没缘呀,找了好几次了,也是见不着的。待我上楼等着他吧。”说完上了楼,来到那桌旁坐下,便伸手将北窗户给打开了。伙计说:“江南爷,您开窗户干么呀?”赵庭说:“为是看他出来,我好叫他。”伙计看他没走,也就不言语了。那彭化龙从东边绕回了衙门,那差役说:“彭头呀,这个江南人,不但胆子大,他的武艺决错不了。”彭化龙说:“怎么?”差役说:“他又来找您,还说了许多不像话的地方,那我就不便向您来说。他说这一回不来啦,他在会元楼上等您。”彭化龙说:“好,待我找他去。”说完转身出来,又来到了会元楼,问伙计说:“那个人来了没有。”伙计说:“来啦,现在楼上等您。”他说“好”,说着奔了楼梯。此时赵庭听见外边有人说话,他忙将大衣甩啦,打了腰围子,收拾紧衬俐落,在此预备着。彭化龙蹑足潜踪,来到楼上。心说:只要被我看见,量你逃脱不了。及至到了上面,一眼看见赵庭,到了桌案以前,问道:“在此请我吃酒,可是阁下吗?”赵庭道:“不错正是鄙人,对面可是都堂大人?”彭化龙道:“正是彭某。”赵庭说:“我请阁下在此吃酒。”彭化龙说:“你我素不相识,何人介绍呢?”赵庭说:“给你我介绍的这个人,比你我高一点。他是位高爵尊之人。”彭化龙说:“但不知是何人,请道其祥。”赵庭说:“此人与你也认识,跟我也认识,就是你我不认识。”说话之间,看他两只胳膊直着,就知道暗袖着兵刃啦,遂说:“就是那府台大人。”彭化龙一听,往后一撤步,双锏得到手中,左手一撮。他双手一扶桌子,飘身纵出窗外。彭化龙也随着跳下,迎头就是一下子。赵庭往旁相闪。说道:“且慢,你是官差,我是贼人。头一招我没还手,那是看在府台大人面上,我不还招。第二招我不还招,是因为你是官差。第三招不还招,看在武圣人面子上,我也不还招。”化龙一看,三招已过,他并不还招,就知道此人武艺不坏,上前又要进招。那赵庭这才推簧亮刀,二人杀在一处,分不出胜败输赢。此时天已大亮,太阳出来很高,那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两个人累得嘘嘘带喘。赵庭一看不好,急忙飞身又上了楼,彭化龙也飞身上楼。不想在那窗户那里坐着一个瞎子,竟将彭化龙给碰掉下来。他还大声说道:“众位老乡啊,这是谁成心欺负我,跟我挨亲?”彭化龙下来,仰面再看那贼,踪影不见,急忙说道:“先生你往里点,我们这里办案啊。”那瞎子一听,说道:“唉,我躲开你们。”说着话,他到往前一迈步,整个摔下楼来。化龙看他头要着地,谁知他竟站在对面,用马杆一伸,入在化龙的裆中,彭化龙连忙往旁一闪。那瞎子说道:“无论是谁,我先抽个斗子吧。”马杆向他下巴颏打来。彭化龙一看,急忙用兵刃相迎,两个人打在一处。他就听见马杆嗡嗡带响,完全是行者棒的门路。
二人正打的热闹之间,从正北来了三骑马。马上之人大声喊嚷,说:“都堂大人,留让一招,五弟慢动手,全不是外人。”彭化龙停手,那瞎子跳在一旁,抱着马杆一站。他可听见正北来,他偏向正东磕头,说:“师哥累啦,我给您磕头啦。”大家一乐儿。瞎子急啦,大声说道:“你们怎么拿我打哈哈呀。”众人便不敢言语了。书中暗表。正北来的三人,头一个是抱刀手宋士公,第二是戴文龙,第三是双刀将戴文虎,只因赵庭夜间留下柬帖走了。天明宋锦起来,心说我二弟怎么没来叫我来啦,也许是我起在他的头里啦。等到来到明间一看,北边墙上粘着一个纸条。宋锦过去一看,心说:得,他走啦。无法,这才与戴家弟兄一齐追了下来。这天来到此地,看见他们打在一处,全不是外人,正是夜行鬼张明,与彭化龙动手。宋锦这才大声喊道:“别动手,全是自己人。”说话之间,三匹马如飞似的,到了切近。三个人慌忙下马,走过来行礼。那张文亮虚点一马杆,纵出圈外,一抱马杆,说道:“我师兄来啦。”彭化龙也一捧双锏,往旁一站,认得是宋锦,不认得那二人,遂问道:“大弟,你可认识瞎子?”张明说:“你敢当着矮子说短话。”宋锦说:“五弟你不可挑眼,不知者不怪罪。”遂说:“彭大哥,快过来,我给您介绍介绍。”又叫:“五弟,过来见过彭大哥。此人住家苏州府西门外,彭家坡的人氏,姓彭名化龙,外号人称金翅鹞子,乃是苏州府的马快班头,绿林箭为他人执掌。”彭化龙说:“这地不是讲话之所,你我酒楼一叙。”赵庭早从楼上跳下来,拜见宋锦,然后一同来到酒楼之上。宋锦这才与大家致引,遂说:“都堂大人,他不是外人,乃是我的师弟,住家江南会稽县北门外,赵家庄居住。姓赵名庭,字华阳,排行在二。”说:“二弟呀,快见过彭大哥。”华阳忙上前施礼。化龙用手相搀,口中说:“二弟免礼平身。”赵庭说。兄长镔铁锏门路太好了,多有容让於我。”彭化龙笑道:“岂敢,二弟的刀法不弱。总然是左老侠客的传授太好。”两个互相夸了几句。宋锦说:“这是我五师弟,他住家苏州南门外,太平得胜桥,张家镇的人氏,姓张名明,号叫文亮,别号人称夜行鬼,排行在五。”张明也上前拜见彭化龙。他二人又客气了一番。宋锦再与戴家弟兄一致引,说:“他二人住家在山东宋家堡后,戴家岭的人氏。一个是单刀将戴文龙,一位双刀将戴文虎。”戴氏两弟兄也与化龙见礼。大家全致引完毕,这才落坐喝茶。彭化龙问道:“二弟,你来到此地,夜入府衙,在天灯杆子上背书,将我告了下来,是何道理呢?”赵庭说:“唔呀,吾的哥哥。小弟打算访您,双恐怕当差之人不管。又因为府台大人与兄长的名望特大,小弟我这才夜入府衙。我的心意访你老,是为我要入身绿林,要戴守正戒淫花。”彭化龙道:“二弟,你要戴也不难,必须有一手绝艺。今与古比,你看做绿林盗的,有几个戴戒淫花的?你要有绝艺呢,我可以下绿林箭,招齐各门各派。献好了艺,还得莲花党之人,给戴守正戒淫花。二弟呀,你要打算请各门,还有一件难事,必须等在哪位腿快之人,来了才成。别人撒转牌,人家也不认可呀。”赵庭说:“唔呀,那位腿快之人,住在那嗄哩呀。”化龙说:“此人住家山东东昌府北门外,刘家堡的人氏,姓刘名荣,别号人称闪电腿。左老侠客在三江会给他贺的号。他跟侠客爷赛过跑。”说话之间,摆上酒席。众人正要吃酒,忽然听见楼梯响,跳三步的走上楼来。大家不由的注目一看,见上来一个花儿乞丐之人,像貌跟赵华阳长得仿佛。上得楼来,向彭化龙一点头,转身又下去了。宋锦忙问道:“此人您可认识他?”彭化龙道:“我倒是认识他。”宋锦说:“为甚么不把他唤了过来。在一桌上吃酒呢?”化龙说:“大弟呀,是你不知,那人性质不好。他若是正人君子,我早就与你们引见了。要是那采花淫寇,见他何用呢?”书中暗表,此人也姓赵,名叫连登,外号人称赛华阳。后文书赵庭丢花,被他偷去,假充华阳,闹的乱子不小。按下不表。
且说他们众人吃酒之时,又有人上楼。宋锦低声说道:“二弟你看腿快之人来啦,赶紧上前见礼,跪地磕头,别起来。我叫你起来,你也别起来,非他点头不可。”赵庭说:“是。”抬头一看此人,平顶身高七尺,细条条的身材,上身短,下身长,两条仙鹤腿,面如重枣,粗眉阔目,准头端正,大耳相衬,海下微有胡须,不见甚长。用白布手巾蒙头,土黄色的靠袄月白布护领,用白布袍扎腰,土黄色的底衣。鱼麟洒鞋,青袜子,花布裹腿,外罩土黄色的通氅,上面用青线勒的斜象眼,青布里儿。肋下跨着一口金背刀,青饰件,月白布的挽手,往下一垂,左手提着一个蓝布包袱。赵庭急忙上前跪倒磕头。说:“大兄长在上,小弟赵庭给你老人家叩头了,我要烦您老人家一件事。”那刘荣是面向北,正跟彭化龙对脸。那彭化龙冲他一使眼色,此时那刘荣可就没搀他。张明说:“喝,刘大哥来啦,我这施礼吧。”说上起来离坐,跪倒磕头,刘荣上前搀起。赵庭又追过来,跪倒叩头,说:“吾的哥哥,小弟有礼了。”彭化龙又冲他一使眼色儿,刘荣心中不快。那宋锦站起说道:“兄长,这是我二师弟赵庭,字华阳,大半您也听我师父说过吧。”刘荣说:“不错,听说过。”口中说着,心中暗想:彭化龙可不对,我跟老侠客是至己的爷们。再说我先跟宋锦认识的,与你没有多深交情啊。你为何这样的不叫我理人家呢?又听赵庭说:“吾的哥哥,我有一事相求,请哥哥答应才好。”此时那彭化龙又冲他一使眼色,刘荣心中实在憋不住啦,遂说:“彭大弟,你三次向我使眼色,所为何情呢?莫不是叫我得罪人吗?初次见面,就叫人说我瞧不起人,这不是陷我不义吗?二弟你先起来,有甚么事我全答应。”赵庭说:“不成,哥哥你先答应,要不然吾是不起来呀。”刘荣说:“二弟你起来,无论甚么事,哥哥我应啦。我要不应,叫我不得好死。”赵庭这才起来。刘荣问道:“到了是甚么事呢?”赵庭说:“吾求哥哥下一趟转牌,请一请人。”刘荣说:“原来这点小事情,不要紧。我可得这就起身,明年此时到齐。但不知何处会见呢。”赵庭说:“彭大哥咱们这里可有大店口?”彭化龙说:“有,在此门里路西。”刘荣说:“甚么字号?”化龙说:“是成记老店,前后三层院子,南北的跨院,一共一百多间房,还不足用的吗?”刘荣说:“足成,足成。”这才赶紧大家用酒已毕。刘荣说:“彭贤弟你还是赶紧请转牌。”彭化龙说:“赵庭,转牌一走,你可得圆这案。”赵庭说:“当然,兄弟我一定随兄到府衙。”彭化龙说:“好吧。”这才吩咐伙计在后面设香案。他自己下了楼,到街上找了轿子铺,叫他们扎了一个采亭子。前面是黄云缎的一个帘,红走水蓝飘带。八搭亭子的人,是每人一件袍,蓝布头巾,穿青布靴子。大家出西门赶奔彭家坡。亭子落平啦,取出两面锣来,交给家人。他净手焚香,在祖先堂中,请出转牌来,往高一举,然后拜了四方。叫家人打锣,老打两下儿,在前边开道。他命人抬起亭子,一直往会元楼而来。到了村楼门前,亭子落平,前边铺一块红毡子。宋士公、赵庭等人上前跪倒,迎接转牌。彭化龙请下转牌,一同上了楼,从黄布套内取出来,供在香案之上。大家一看,此牌乃是一块长方铁牌,四犄角有云头。群边是万字不到头,两边是两条飞龙,里头又是长方的万字不到头,上头是双龙门宝,双龙之下是个太极图,下边写着左云鹏三字。鹏字的左右下边一点,是为尊两个字,在为尊的当中有金针一条。供好烧香,大家参拜。彭化龙说:“我怎么说,你们大家可也得照样说。”大家说“是”。化龙跪倒说:“弟子化龙参见转牌,请转牌出巡。”说完站在一旁,刘荣上前跪倒说:“弟子刘荣请转牌出巡,六十四门满到。”他参见已毕,以次宋锦,赵庭等,全都参见完毕。彭化龙忙将铁牌请下,用蓝银油将牌全刷好了。取来一张高丽纸,然后用牌向纸上一扣。将牌扣好,用手来回一揉,然后再将转牌起下。一看那纸上可就印成了,那双龙以及字迹,完全印在上面。彭化龙拿笔在那空白之处,添上徽宗御赐四个字,这才交与刘荣。刘荣连忙上前接过,捧着向四外让过,然后摺好带在身上,笑道:“彭贤弟那咱们就成记老店见哪,明年此时再见。”彭化龙说:“好吧。”说完给他预备路费。刘荣说:“不用,我到那个镖行,随便拿路费,何必咱们预备呢。”此时赵庭宋锦弟兄二人上前说道:“刘大哥多受风霜之苦吧。”刘荣笑道:“小事一段,不足挂齿。”说完他伸三个手指,赵庭伸了一指,刘荣点头。原来刘荣问他左道爷有三手绝艺,他会几样。赵庭伸一指是会一样。左云鹏献三手绝艺,下文书再表。
如今且说,彭化龙打发刘荣走后,他又把转牌请了回去。再来到会元楼,说:“二弟,你可得随我打这官司。”赵庭答言说:“好,那您把国法请来吧。”彭化龙说:“随我到亘房去戴吧。”赵庭点头,便叫宋锦他们三个人暂在楼上略等,我们去去就来。三人答应。赵庭随他到了府衙,戴上了手镯脚镣。此时大人已然点鼓升了堂。彭化龙给他报名而进,到了堂前,赵庭上前跪倒,口中说:“罪民参见大人。那府台说:“下面跪的可是天灯杆子上的贼人?”赵庭说:“正是罪民。”府台说:“你为何不抬起头来?”赵庭说:“草民有罪不敢抬头。”大人说:“恕你无罪。”赵庭说:“谢大人。”忙一正面,那府台大人一看他面貌正气,是文生公子模样,并不匪气,遂说:“赵庭。”赵庭说:“罪民在。”大人说:“你昨夜在天灯杆子上,所背的是甚么书?”赵庭说:“是前半本易经。”他说:“不错,那你再背那后半本。”赵庭又面冲西。从“谦亨君子有终”,直到“上九王用出征,有喜,折首,获匪其丑,无咎。象曰:王用出征,以正邦也。”赵庭背完,不知府台大人有何分派,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