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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海海人生,白云苍狗,我却只有你了

爱情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人魂牵梦萦?

苡米说,或许人类生来孤独,而爱情,是能让一个人与你长久在一起的最大可能,追寻爱人的过程,是渴望摆脱孤独的过程。

南澄站在沪城机场的大厅里,望着机械制造的铁鸟一架接一架地滑过跑道,飞向湛蓝的天空。她刚刚送安萍和南宇过安检口,再过二十分钟他们也要开始登机了吧。

安萍一开始还挺高兴的,说在美国买LV比国内便宜了好几成,过圣诞的时候一定要好好血拼,但随着离别的时间临近,她拉着南澈的手,眼眶便红了起来。

南宇木然地坐在轮椅上,眼珠间或动动,南澄坐在他的身旁,不知道要说什么。她与长辈的关系向来疏远。

顾怀南拍了拍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开心一点。”

南澄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其实她也不是不开心,她只是不擅长面对分离,以及稀薄和错位的亲情。

南澄坚持等在大厅,亲眼看着载着南宇的飞机起飞、消失在天际,才和南澈搭顾怀南的车离开。她望着窗外沉默了许久,才突然轻声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爸爸能去美国治疗;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希望。”

顾怀南没有说话,高级轿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如一只敏捷的飞豹。他抿着嘴角,下颚的线条英俊利落。

靠近是离别的初始,希望是绝望的开端,飞上云端的那一刻,也面临着粉身碎骨的危机。

个星期过去了,苡米的重感冒也好了大半,除了还有些鼻塞咳嗽,其他症状已经消失。

一天是二十四小时,七天就是一百六十八小时,W先生没有主动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条短信,甚至连MSN上都不见他露面。苡米自减肥成功后,第一次遇到不买她账的男人。

“我都要绝望了,他还不联系我……”苡米靠在南澄肩头,软糯的鼻音,让人听了忍不住心生怜惜。

南澄笑道:“山不过来,你可以过去啊。”

苡米噘了噘嘴:“二十岁之后,我再也没有对男人主动过一你不知道雄性动物多么卑贱,不是辛苦追求到的猎物他们不会珍惜。”“那是对大多数人而言,总有例外不是吗?如果他不是那个例外,你也不会那么上心吧。”南澄说。

苡米没出声,过了一会儿才抱着南澄的肩又低低地哀叫一声:“我宋苡米也会有今天……”

南澄笑起来:“这太不像你了,在我心里你是潇洒小姐,少女心性的忐忑与患得患失,怎么可能出现在你这种爱情大师身上?”

苡米叹了口气说:“那些所谓的大师能说得头头是道是因为事不关己,同样,因为爱得不那么多,所以能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就像你亲眼看到沈洛的背叛,痛苦是有的,但不那么深那么痛,过一阵也就好了,可是如果那个人换成顾怀南呢?”看到南澄脸色当即异样,她连忙道歉,“看我这张嘴,尽爱胡说八道,我的意思是说你姐们我,这次是真栽了。”

“Lovelikeyou"veneverbeenhurt.”南澄看着苡米说,“去爱吧,就像不曾受过伤。”这是神父AlfredD’Souza写过最著名的首小诗里的第一句,高中时她们曾一起在散发着劣质香水味道的信纸上一遍遍抄写,反复诵念。

许多往事如回头的潮水,泼得人一头一脸。苡米沉默下来。

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沪城最繁华的市中心十字路口,她突然露出脆弱如纸的彷徨孩童神情。

“真的可以像不曾受过伤一样吗?南澄,真的可以吗?”苡米右手抱胸,左手遮面,给了自己半个零落的拥抱,“我以前想得很潇洒,觉得女人和男人一样,凭什么男人可以以睡尽天下美女为荣,女人就不可以?我没有滥交,不碰有家室的男人,认认真真恋爱,每段关系都尽量投入,只是不约束自己,亦不觉得要为谁守贞,合则来不合则散—我到现在都觉得自己这些想法没错。可是南澄,原来男人和女人真的是不一样的,我只是遇到了一个自己真心想要喜欢的人,而他好像没那么喜欢我,我就心虚了。

“我怕自己不够好,我怕他挑剔我的过去,我最怕的是他不喜欢我。”

对于世间男子来说,爱情是生命里盛开的花,开了一朵,谢了一朵,摘了一朵,还望着另一朵;但对女子来说,爱情常常是生命里的一场浩劫,一次两次就够伤筋动骨。南澄曾以为苡米是不同的,至少,遇到人渣后重生的苡米,可能是不同的。但那个W先生,让她重温少女之心。

南澄抚了抚苡米的长发,安慰道:“他凭什么不喜欢你?他一定会喜欢你的。”

今年的秋天短得像是只有一瞬,而冬天又特别冷,十年未曾下雪的沪城在入冬后也下了几场鹅毛大雪。南澄看新闻说,北方地区发生大面积冰冻,众多城市的高速公路也一度封路。她想起沈洛的妈妈,这个丈夫早逝、独自拉扯大四个孩子的农村老太太至今还住在条件不甚好的旧居。

南澄曾陪沈洛回过一次家,他的妈妈非常喜欢她,从口袋里翻出一个小包,打开来是一只暗金的戒指,南澄临走前老太太硬塞给她,像是认定了她会是她的儿媳妇。

南澄当然没有收,但在这个冬天,她突然又想起了她。南澄想着给老太太寄一床羽绒被,打电话要地址,却没想那头接起电话的人是沈洛。

“南澄,是你吗?”他一下子就听出了她的声音。

南澄不好立刻挂掉,倒显得她小气了,便笑笑说:“你回家了吗?以后都不在沪城了?”

沈洛握着话筒,顿了顿才道:“没有呢,我只是回家看看我妈,顺便拿户口本……南澄,我要结婚了。”

“啊?真的吗?恭喜恭喜。”这个消息太过突然,南澄反应不及,说着客套的祝福。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间或还有些许杂音,她听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是沈洛的呜咽声。

他在哭,压抑地,无声地,痛哭。

“沈洛……”

南澄才叫出他的名字,沈洛便再也控制不住地哽咽出声:“我好后悔对不起你……南澄,我真的很爱很爱你,可是,我对不起你……”“都过去了,现在不是都好起来了吗?新娘很漂亮吧。”南澄心中万分酸楚,但她不愿沈洛太过沉湎于过去,他们都将有各自的新生活。

沈洛平复了下情绪,重新开口道:“她是我以前酒店工作时认识的客人,比我大十岁,二十岁就跟着她父亲做生意,挺有钱的吧……我知道外面很多人看不起我,你可能知道这些后也会和他们一样,可是我还是想告诉你。南澄,我不想这样。在我原先的计划里,我们会结婚生一个孩子,我努力打拼事业,三十岁之前进入五星级酒店的管理层。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想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让除了出身比我好、其他什么都不如我的人差使得像条狗一样。

“南澄,唯有你是我日复一日的念想,但现在,我要断了这个念想了。”沈洛再度哽咽,“我没想到你今天会打电话过来,我没想到还能听到你的声音……”

说到最后,他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我很爱你,很爱你,可是我还是要娶别人了,对不起,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就算有,我也原谅你了。真的沈洛,可能我们真的就是没有缘分,谁也别怪谁。”

或许真要追究起来,南澄欠沈洛的,多过沈洛欠她,她爱他的时候,并没有像他那么投入。

在这段关系里,南澄始终有所保留,所有有所保留的感情,就像是天生畸形的孩童,容易夭折也不奇怪。

“南澄,我对我们的关系一直有点患得患失,我能不能最后问问你一你爱过我吗?”这是再俗滥不过的分手问题,甚至有情场老手学会了在对方说“最后一个问题”时立刻抢答“爱过”一可南澄答不出来。

“你就算骗骗我也行,过了今天,我沈洛就再没资格同你说这些话了。”他向来是聪明人,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当然……爱过。”南澄哽咽着说。他们是曾经准备携手一生的人,谁知一切变故发生得那么突然。是沈洛先背叛了她,可是事到如今她也不想恨谁了。

南澄挂上电话后又独自哭了一会儿,转身的时候发现顾怀南就站在她的身后。

午后一点的冬日阳光是苍白耀眼的,透明的落地玻璃阻隔了寒冷的风却阻隔不了光的热度,南澄背对着楼道站在那儿打了五分钟电话,脸颊被晒得微微泛红。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强打起精神,鼻音浓重地问。

“在附近谈事,从楼下经过时看到你在这儿。你没有看到我。”顾怀南慢悠悠地开口,他的声音忽远又忽近,摸不到他情绪里的温度。南澄有些狼狈:“你听到我刚才打电话了?”

顾怀南没有搭腔,但是她能感觉到他的不悦,那情绪似乎正愈演愈烈,但神情仍是平静的,像暴风雨前的平静。

“我还有事,先走了。”顾怀南瞥一眼南澄即收回目光,没有爆发就转身离开。

他行至楼下,将特意去城南为南澄买的栗子蛋糕丢入路边的垃圾桶。

顾怀南连续半个月没有搭理南澄,而W先生也始终不冷不热的,苡米邀他出来吃饭,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他以工作忙为借口推了两次,而她也实在鼓不起勇气找他第三次。

两个落单的女人聚在一起消磨时光。

“你说如果我真变成一个两百斤的胖子,W先生会不会反而对我好一些?啊,他不会就是重口味到喜欢女人身上有层峦叠嶂的肉吧?”苡米大口吃着杨枝甘露,天马行空地猜测。

最怕你真变成一个大胖子,却发现W先生其实喜欢的是男人。”

“嚯,我不会真这么倒霉吧!”

“说笑呢,看你吓得。”

苡米那套娴熟的“勾男”技巧在W先生身上似乎全无用武之地,她像一夜之间内功尽失的武林泰斗,面对不知什么来头的W先生,竟毫无招架之力。

“你喜欢他什么?”

苡米想了想:“他的眼睛,非常干净透彻,好像无欲无求,一眼看进去,好像能望透他的灵魂,也是这般晶莹剔透的。”

“这么玄乎?”

“也许我应该死心一天下男人这般多,我何苦自讨没趣?”苡米欲抖擞精神,“晶莹剔透都是我以为,他到底不过是凡夫俗子,也许相熟之后反而会幻想破灭,反惹得我一身骚。”

南澄表示赞同:“是,没看上宋苡米小姐的都是睁眼瞎。”她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站起身道,“走吧,你陪我去给寿星道声贺,待会儿继续去下一个地方看花赏月喝花雕。”

寿星是温瑞言,他的同事早就相约狠敲他一顿,在沪城最好的五星级酒店开了KTV包间,吃自助大餐为他庆贺。温瑞言提前一个星期预约了南澄的时间,但是因为和顾怀南陷入奇怪的冷战,她不想到时尴尬,所以想露个面,交了礼物就走。

谁知世界这么小,温瑞言回过身来的同一时间,苡米掐紧南澄的手臂小声叫了出来:“W先生!”

多么狗血的生活,让苡米心心念念、思之如狂的W先生竟然就是温瑞言,他们最接近时的关系不过是隔了一个南澄。

“瑞言,这是我最好的姐们宋苡米;苡米,我跟你提起过的温律师,温瑞言。”南澄伶俐地介绍。

“你好,宋小姐。”温瑞言礼貌地与苡米握手。

“叫我苡米就可以了。”苡米懊恼他的不动声色和礼貌周全。

既然W先生就是温瑞言,南澄自然就不能露个面就走。她和苡米交换了个眼神,彼此心意一目了然。

南澄给温瑞言准备的礼物是一条名牌领带,孔雀蓝的菱形格,雅致又不失大气。苡米没有准备,拿了酒敬他:“敬最侠义心肠的律师。”他始终没给她机会正式道谢。

温瑞言举杯回敬道:“敬最窈窕的两百斤。”

苡米咬唇:“我并非故意要骗你,而且我曾经确实胖得足有一百六十斤,也不算全然骗你。”

“别放在心上,与这个世界某个角落里生活着一个自怜自哀的‘一颗小米’相比,漂亮的宋苡米当然更让人高兴。”温瑞言说,“我可没那么坏心眼,情愿你是个丑姑娘。”

“那为什么……”为什么三番两次拒绝她的邀约?苡米对这点始终有点愤愤不平。

“如果我说真的是因为工作忙你信不信?”温瑞言之前接了一个牵涉金额高达两个亿的大CASE,最近才告一段落,不然同事也不会“痛下杀手”,敲他这顿竹杠。

苡米高兴起来,明眸含笑,盈盈的眼底映着温瑞言的身影。

南澄在远处,听不到他们说了些什么,但看神情似乎一切进展顺利,她也放了心,但始终觉得空落落的。

顾怀南没有现身。

是因为知道她会来吗?

谁都言女人心似海底针,其实男人的心思才更难猜吧。

就这样又过了几日,某天下班,南澄在报社门口看到悠闲地站在报摊前翻杂志的顾怀南。他西装革履,又长得英俊有型,惹得卖报的阿婆也频频望他。

南澄几乎在第一时间就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全无罅隙地向他跑了过去:“你是来找我的吗?”

“不是。”

冷淡的回答让女生愣了愣,而顾怀南冷漠的神情随之被狡黯的笑意取代:“当然是了,还用问吗?”

“我以为……你真的永远不想再理我了。”

“所以你也就闷声不理我,将近一整个月都没有主动找我?南澄,你好狠心。”顾怀南控诉道。

“咦……”南澄觉得冤枉,“明明是你不理人。”

“我不理你你就不能理我吗?”

南澄无言,她理亏。想起沈洛,以前每一次冷战她都是默默等着,甚至也不耽误她过她自己的生活,因她知沈洛总会没事人一样再来找她。

“对不起。”她喃喃地道歉,不知道是对眼前的顾怀南,还是记忆里的沈洛。

顾怀南不知道她心里的思绪起伏,露出大人有大量的宽容神情:“走吧,吃饭去。”

“小妹,福气很好哦,男朋友很帅。”阿婆整理着报摊,笑眯眯地对南澄说。

女生笑了笑,埋头跟上顾怀南的脚步。

曾经她以为自己是懂事乖巧的“标准女友”,对沈洛也算尽心尽力,但,原来不够爱就是足够被判为“不合格女友”的理由。

南澈放寒假回家了,南澄这才意识到,原来一年那么快又走到了尾声,而今年,是她和南澈第一次过没有父母陪伴的新年。

临近年末,南澄每天都忙着赶稿,到了年三十才有空逛了逛花市,买了一盆水仙回家。馥郁馨香的气味让家里有了点新年的意思。

晚上看电视时电话铃响,南澄坐得近,她正看小品笑得喘不过气,拿过话筒贴在耳旁一声:“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把带着点磨砂质感的沙哑声音,但并不难听:“是南澄吗?”

南澄当即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像是被狠狠吓了一跳,她不敢置信地贴近话筒确定对方的身份:“你是爸爸?”

“怎么,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对方爽朗地笑起来。其实他的发音仍有些含混不清,但能恢复到这样,恐怕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南澄眼眶发热,不知道说什么好,连忙把话筒让给南澈:“我让弟弟和你说。”

南澈吐了瓜子皮过来接电话,一脸兴奋。他可比南澄会讨父母欢心,抱着话筒聊起来滔滔不绝。两分钟后那边好像换成了安萍接电话,母子俩聊得越加热切。

南澄捧着热茶走到阳台,远处积雪的屋顶在黑暗中泛着隐隐的白光,温暖的万家灯火下是千万种相同的幸福与不同的痛苦。

客厅传来春晚主持人朗声报春联的声音,南澈在尖叫安萍给他买到了限量版的NIKE球鞋,只有南澄这一方是安静的,像一朵在寒冬悄然开放的花朵,没有人注意它的灿烂或者枯萎。

可是她一点都不介意。

倒计时的时候顾怀南给她打了电话,南澄抬头望着星空,听着青春年少时用尽力气深爱的少年重回她的身旁,突然觉得真的没什么好计较的。

爸爸的身体慢慢好起来了,安萍对美国的陪护生活适应良好,也乐在其中,至于南澈,虽然十四岁那年遇到那样可怕的事情,但他天性乐观、健忘,没有丝毫扭捏地长成善良、贪玩的青年。

南澄想,生活也算待她不薄,属于她的运势来得有些晚,但终究还是来了一小心翼翼踩着薄冰的少女在二十四岁的尾声突然松了心,甚至暗想之后的生活是否就如开了一个好头的音乐篇章如此有条不紊地演奏下去。

她没有猜错这故事的开始,但阳关大道的尽头,死神握着镰刀在对她模糊地微笑,命运总喜欢在人最欢欣鼓舞时给她措手不及的致命打击。

南澄后来想,有些人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受上天待见,就算只在地上捡到一颗别人丢掉的糖,也会被人硬生生夺走。

新年长假后重新适应工作的节奏是一件颇费心力的事,南澄好不容易熬到周末可以睡懒觉,可清晨五点就被急促的电话铃吵醒。

南澈应该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了头,他是不会去接电话的,南澄也想如法炮制,可是那打电话的人好像就是要和她对抗到底。

电话铃在寂静的客厅里响了足有八九声,她没有办法,穿着睡衣、拖鞋,倒在沙发上接起电话:“喂?”

电话那头别别扭扭的中文让南澄一下子清醒过来。

“对不起,我刚才没有听清,能否请您再说一遍?”

“南小姐,我们非常遗憾地通知您,您的父亲南宇先生、母亲安萍女士,在曼哈顿这里的时间,下午五点二十三分左右,在中心公园的意外枪击事件中丧生……”

南澄只觉得“嗡”的一声,脑海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四溅的血浆泼在她的视网膜上,让她看什么都觉得是血红的一片。

她手脚僵硬地在沙发上以同一个姿势坐了三分钟,电话还握在手里,那头早没了声音,发出单调的“嘟嘟”声。

温热的泪滴一颗接一颗地流下来,顺着她的脸颊与下巴落在她胸口裸露的皮肤上,潮湿而黏腻。

南澄突然发疯般尖叫起来:“南澈,南澈!”

没见上最后一面,也没有中国式的告别仪式,南澄和南澈从遥远的大洋彼岸只各抱回一罐骨灰。下飞机时两姐弟白衣素脸,眼眸红肿,早已不知哭过多少次。

南澄对那段时光没有过多记忆,只知道顾怀南时刻陪伴在她左右,打点了一切。

在深夜的异国酒店房间里,南澄坐在窗台边与夜色融为一体,顾怀南坐在她对面,一言不发地陪着她,除非她想说话。

南澄问:“是谁杀死了爸爸和妈妈?”

顾怀南答:“一个黑人,单亲的孤儿,在附近超市做收银员。”南澄又问:“他为什么要杀死他们?”

顾怀南便答:“他不幸福,发泄自己的愤怒,想和这个世界一起完蛋。”

南澄“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凄厉而短促,她睁着猫一样天真哀伤的眼睛说:“这个世界是不会完蛋的,完蛋的只有他自己,还有无辜被他伤害的人。”顿了一顿,她突然又躺在窗台上,将头轻轻搁在顾怀南的膝头,闭上眼睛说,“他们去了,我却还没有去……为什么我总是见不到他们的最后一面,是不是我太不乖,所以一直被惩罚?”徐明美,南宇,安萍,每一个都一样,消失得仓促,让她一点准备都没有。

他温柔宽厚的手掌覆盖在她酸涩疼痛的眼睛上,像是能融化她眼底郁结不散的伤痛。顾怀南柔声说:“不是你的错,只是天生缘浅。”

南澄还是不甘心:“为什么只有我是这样?大多数人至少有双亲疼爱……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就算有,也总是很快就没有了……”

顾怀南低头亲吻她的额头,因他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缄默。

南澄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箍住顾怀南的脖子,脸庞埋在他的颈窝里,用力嗅他身上的气味,像一只流浪许久的小狗重新找回主人。

“我只有你了。”她说,“他们一个个走了,南澈会有他的妻子和孩子,那我,真的就只有你了。你不要离开我,我再也不能经受一次离别了。”

顾怀南的身体有些僵硬,而后缓缓拢住南澄的身体,搂她入怀,像抱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轻轻叹气。

南澈一蹶不振,他办完休学后也没有回家,只给南澄发了条短信,说是将他毕业后的“间隔年”计划提前,短期内不会再回沪城了,让她不用担心。

南澄怎么可能不担心?但她打遍了他所有同学、老师的电话,找不到一点线索,而每天回家后家里静得能听到楼上邻居的炒菜声,孤独总像潮水一样汹涌翻腾。

顾怀南这段时间又忙极了,关于政府将出台房地产限制令的传言甚嚣尘上,而顾氏又刚刚以高价拿了三块地,他不敢掉以轻心,连续加班已经有一个月了。

他常常在凌晨时分才给南澄发一个短信,如果她刚巧醒着,就带着早饭去看看她,如果没有回复,就开车回家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继续回公司。

但南澄通常是醒着的。顾怀南以为她是为了他二十四小时开机,被他的短信吵醒,心里隐隐有歉疚。他不知道的是,自南宇和安萍出事后,南澄常常整夜整夜睡不着,一闭上眼就如被人掐住了脖子般喘不过气来。

因为她的任性和固执,徐明美孤独病死在陌生的床上,临终都未曾听到她叫她一声“妈妈”。而南宇和安萍呢?是她坚持要他们去美国做康复治疗的,如果不是她,他们又怎么会在曼哈顿遇到枪击案?

南澄在这种愧疚和自责中浮浮沉沉,几欲窒息。实在熬不住的时候,她就给苡米打电话,让她陪她说会儿话,或者干脆让苡米来陪她睡。

那天半夜,南澄再次失眠,她忍不住给苡米电话:“你能来陪陪我吗?”

苡米刚结束与同事的聚会回到家,声音里还有未散的欢愉,想也未想就答应:“十五分钟后就到一你乖乖洗白白了,在床上等大爷吧,嘻嘻。”

南澄笑着挂上电话,她们两个谁也没想到,那十五分钟竟然会变得那样长,长到足以改变她们之后的人生走向。

从十二点等到凌晨一点,南澄左等右等,就是不见苡米。她打她电话能打通,但就是没人接。

那重复又单调的“嘟嘟”声让南澄心慌意乱。又过了半个小时,还是没见苡米,电话也没有人接,南澄确定她是出了意外,颤抖着手给顾怀南打电话,他的电话也没人接。她又拨了温瑞言的号码,当对方带着睡意发出“喂”的声音时,南澄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瑞言,瑞言,我找不到苡米了……她好像出事了……我好怕啊……”她抱着电话哇哇大哭,像个脆弱无比的孩子。

“南澄你在家是吗?你先别急。我马上就过来。”

温瑞言的声音好像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挂上电话后,南澄稳了稳心神,换了衣服,洗了脸,坐在沙发上等他。

温瑞言到得很快,应该是飞车过来。他看到南澄的时候神情凝重,叫她跟他下楼。

在停车场看到那辆簇新的红色雪佛兰时,南澄的脑中发出此起彼伏的蜂鸣声,让她头痛欲裂。

车门是开的,可是却不见人影,断裂的安全带垂在椅侧。

“这是苡米的车啊,那苡米呢?苡米人呢?”她失控地大叫起来,眼神失焦,脸色苍白如纸。

“南澄你冷静点。”温瑞言抓着南澄的手臂,顿了顿才道,“苡米可能失踪了,我们报警。”

南澄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在温瑞言的臂弯里。

深夜的110报警台很容易就打通了,接线员的声音永远那么平静从容,无论他听到怎样的报警讯息,好像早已看透这世界的悲欢离合。

南澄在家里枯坐到黎明,直到天空泛起了青黛色,微微的光线勾勒出附近楼宇的刚直线条。温瑞言打了好几个电话,终于有警察赶来勘察现场和问话。

南澄跟着他们下楼时,在车库入口的花坛边看到了苡米熟悉的身影。她穿着白色丝质衬衫,黑色西裤,尖头高跟鞋,抱着肩膀走过来。

似乎是因为看到了他们,所以撇过头摸了摸头发,然后重新望向他们。

“我没事。”她说。

可是谁都看得出她有事。

发丝凌乱,眼睛红肿,脸色差得呈现一种诡异的青白色,越发显得眼底的血丝狰狞万分。

南澄冲过去抱住她,一遍一遍地说:“回头就好。回来就好。”

苡米垂着头,把脸靠在南澄的肩膀上,这个时候她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温瑞言。

苡米在南澄家睡了几个小时,然后独自去警局协助调查,并主动要求销案。

“只是丢了一条项链、一只名牌包和几千块现金,找不到就算了。”这样的理由连警局的人都将信将疑,何况南澄。

可是她不敢问,更不敢哭,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让苡米搬到她家,请了长假和她一直待在一起。

原本是她要苡米陪着她,想沾染一点她的快乐和开朗,到如今却变成她小心翼翼地守着苡米,怕她出什么意外。

自南宇意外去世后,环绕不去的内疚感再次占据心头,她憎恨给周围的人带去灾祸的自己。

苡米没有请假,照常上班下班,只是对着南澄为她做的满桌的菜,有时吃着吃着就突然落下泪来。

更多时候的夜晚,她只是一个人坐在阳台的躺椅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并不说话,像陷入一场无边无际的冥思中。

如果可以选择,她或许永远都不想渡到冥思之海的彼岸,永远都不想醒过来。

苡米曾经是那么开朗爱笑的女生,她的沉默让南澄酸楚万分,可是又不敢询问她缘由。其实不问她多少也知道,一定是她失踪的那几个小时里发生了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情一如果只是丢了财物那么简单,以苡米大大咧咧的性格必定是狠狠咒骂几句,然后抛诸脑后。

她曾经说过,钱财乃身外之物,放在身边多少也不觉得开心,只有变成了心爱之物才有意义嘛。所以她对自己和对朋友都是极为大方的,怎么可能为了价值一两万的损失痛苦至今?

南澄试图约温瑞言一起出来,三个人看看电影或者喝咖啡、玩桌游一她想也许让苡米心动不已的W先生可以驱散她心头的阴霾。

可苡米反应激烈,她甚至指着南澄的鼻子冷笑说:“南澄,你这是在可怜我还是嘲讽我?我不想再见温瑞言,你不要多事,不然我可能真的会恨你。”她打包搬回了自己的公寓,并且保证说,“我真的没事,你不用这么守着我,我不会自杀的一事情还没坏到那种地步呢。”

南澄拉住她的包包不肯放,害怕她走了就再也不想见她了。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苡米垂着脸说,“南澄,谁都有想躲起来独自舔伤口的时候,谁都有觉得整座城市都在眼前坍塌掉的时候,再体贴的安慰都是无用的。”

你的人生中无比重要的事,对于别人来说仅仅是报纸上豆腐干大小的一条新闻,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它甚至连沧海一粟都不如。而无论发生了什么,日子永远按着它自己的步调,不紧不慢地过着。

在这个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南澄终于又接到久违了的苡米的电话,她在那头语气轻快地说:“你还记得山口吗?”

“山口?”南澄很快就想起他的样子:平头,一字眉,单眼皮,不笑时有点凶,笑起来时又露出一口乱牙,有一种小狗般的天真。当然印象最深的是,他像是苡米的圣诞老人,她想要的,只要他有,就愿意全部给予。

“我们拿证了,下个月我就去日本了。”

南澄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是很突然,可是你知道,其实一年之前我们就可能结婚的。”苡米说,“兜兜转转了一圈,他还未婚,我还未嫁,心里也依然有彼此……”

“不是这样的,苡米……”南澄握着手机,突然哭了出来,“对不起,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你才会遇到那样的意外,才会这么突然就要嫁给山口……苡米对不起。”

她好像永远在给人道歉,她好像总是对不起她至亲至爱的人。南澄这么小心谨慎、力求稳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一次次把事情弄得糟糕。

“南澄。”苡米在电话那头轻声唤她的名字,就像很多年前在城南高中的那两棵樱花树下,女生靠着树下的长椅半梦半醒,苡米悄悄走过去叫她的名字,将她唤醒。

“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苡米的语气,像一个暮气重重的老人般,“南澄啊,这可能都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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