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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南箭亭子往事

“噔”。

“噔——”,理发的大金牙用铁钉在夹子似的钢片中间划过,悠然悦耳。他右肩背一木箱,从南箭亭子街道慢慢穿过。

听到“噔——”,我们纷纷跑出来,不理发,是看他金牙。

理发匠的金牙特别长。我疑心他的牙并不需要这么长,而为炫耀。他即使闭拢嘴,牙仍闪一点亮。说话,他尽量笑着,满口光芒不长锈。

我们数他金牙。烂樱桃说六个,我说十个。因为他下牙也是金的。

大金牙常说“坝上”的事。火勺,黑绵羊,吃鹿肉脯。

“啥是坝上?”烂樱桃问。

“林西以北,”大金牙说,“那是蒙古地界。”

“我以为粪耙。”烂樱桃说。

大金牙假装用剃刀割他。

大金牙过去是有钱人,后来把钱换成金子,再把金子化了,变成牙镶在嘴里,走到、哪儿都丢不了。瞿四他大哥说完,补充一句“这是我分析的结果。”

富达拉达对大金牙说,“你张开嘴,让我们好好数数……”

他急了,追着要揍富达拉达。追不上,骂:“要在年轻,宰了你小兔崽子。”大金牙目露凶光,可能在坝上真宰过人。

原来

原来我们跟翎子好。再说我跟翎子她弟弟镜框也挺好。镜框本名小东。他有一天把家里镜框卸下来,举着,站在门口。他奶奶半瞎,说“这谁呀?张学良吧?”伸手一摸,鼻子嘴是肉的,吓得跌坐在地。后来,他就成镜框了。

翎子,什么时候都是笑脸。黄眼珠子闪亮,脸粉白,说话声低但笑音高亢,咯咯咯咯。

镜框不满地烦她:“你下蛋呢?”

翎子是初一的,比我们高三年级,夏天,我们在她家房檐下坐一溜,听翎子念课文。她家的胭脂梅、指甲桃,还有波斯菊开满畦子,蝴蝶飘飘。

翎子用一种特别的腔调,像给每个字都上了劲,念:

“小河清清小河长,小河两岸是故乡……”

我们都不敢乐,享受着很掏束的一种高雅气氛。

然后,翎子给我们分指甲桃花瓣,一人五瓣,染指甲。英子、莎娜、我姐又跳安代舞,拎着手绢,登拉哒哩嘀,登拉拉哒登哒。

后来,听人说翎子跟男的亲嘴。真的?那人者我们不信,急了。“在辽河家属院乒乓球室,我亲眼看见的。他俩接着,翎子翘脚。男的是一中的,鬈毛。”

大家心情黯淡下来。翎子竟然干这么恶心韵事。翎子过来,我们假装不认识。她说话,我们扭头。

还有一次,放学时见到了翎子。她那时一个人走,我们往她身上吐唾沫,吐到舌头都麻了。

爱华、周小平间或说“辽河,哼!乒乓球室……呸!”

我从侧面偷看翎子表情。她一下下眨眼,搅散泪水,手拽书包带,使劲往家走。

洋井

洋井在米分培他家的园子边上。晚上做饭的时候,众人拎桶叮当取水。米分培他老婆站在台阶上,看。

计划经济在南箭亭子即盟公署家属院的体现之一,是七八栋房子设一洋井。这井怪,压水时,稍一慢,井水伴着嘶哑的长音缩回,像咽气。再注水引,嘎噔嘎噔,直至水花溅出井口半尺高。这时,米分培老婆轻蔑地笑一下。他家的人爱敞怀,孩子们衣裳没纽扣,一跑,两襟如旗,从肋下飘起。米分培老婆不系扣——用现今眼光看也没衬衣——两个奶子像装豆浆的塑料袋,在腰上晃。这是在夏天。

洋井也是公家配的。铸铁,葫芦似的井身接管在地下吸水。井把儿弯如鸟身,鸟头衔着井碗,手拄的地方像砍刀把儿。

米分培是盟公署会计,因此戴眼镜。他家人嘴大,要有人在南箭亭子转,见嘴大的人,就是老米家的。要是见到不大点儿的孩子,不认识是谁家的,如果嘴大,也是老米家的。他老婆老在生小孩,无暇掩怀。

冬天井台高如小丘,水泼上,带着流势成冰。取水的人战战兢兢,怕摔。井碗在晚上由米分培老婆收到家里。取水人要恭谨叩门,取井碗,再要点水引井。他老婆傲慢地掀开水缸的秫秸盖,给你两瓢。两瓢水不够,那不管了。

取水对我们小孩是快乐的事情。冬天,在白冰的井台上压水,井水在寒冷的早上飘着白雾泻入桶里,清澈渊深。我和姐姐用木棍担着回家,两人一起倒进缸里,看水在缸里又长了一截。

米分培的老婆站在高台阶上看人们取水,这么多水被别人挑走了,她可能感到心疼。其实米分培家吃饭的碗都不够,二胖和三笊篱在一个碗吃,他妈他爸各有一个碗。二胖弄断一根筷子让他妈打了一顿。过一年了,他妈想起这事又把二胖打一顿。

有一次,我们在井台上玩儿。蚰蜒说,谁敢舔洋井把儿?那是冬天。大伙说,你舔我就舔。蚰蜒说,谁敢舔我管他叫爷爷。六猴子——平常最捣蛋——有点抖擞,拿眼睛转大伙。我们袖着手,你舔,舔呀!六猴子咧嘴乐了,用舌头在空气中伸缩两下,练练。你上去,摸摸井把。不许捂乎,蚰蜒说。那你得管我叫爷爷!六猴子转过头重申。他不叫就给他扒裤子,大伙说。六猴子低头,把舌头伸出来,又说,叫噢。然后舔。

“嗯——”

六猴子古怪呻吟。他舌头粘到井把儿上了。粉红的舌头在黑铁上拽不下来,六猴子哭,费力扭脸,可怜地看我们。大伙先是大笑,后来害怕了。六猴子转而嚎啕。有几个小孩吓跑了。

粮本他爸听到喧哗跑出来,一看,痛斥:胡闹!转身回家端了一瓢水,慢慢浇在六猴子舌头粘处。舌头下来了,六猴子捂着嘴,飞也似地哭跑回家。粮本本名梁立本。他爸说话嗡嗡的,像肚子下面接着地洞。

米分培他老婆的脸,露在玻璃窗后面,好像刚笑过。

“谁弄的?”粮本他爸训斥,我也吓跑了。

六猴子有很长时间不说话。他们说,六猴子说话跟傻子似的,管“饭”叫“拌”。大伙也不提蚰蜒管他叫爷爷的事。

好几次,我跟六猴子说话,他光摇头。

那种

那种修马路的水泥管子,一人高,不知何故弃在辽河家属院墙外。我们纷纷钻进去赋闲,起初合力蹬踹,使它晃动,我们坐享自由,但蹬不动。

我们在里边蜷坐的时候,闲聊。一般说电影里的事。李向阳,说冈村宁茨,又说到蒋介石,后来说到毛主席。

有个新搬来的小孩叫王志,从吉林来的。他说“你们知道毛主席媳妇是谁吗?”

毛主席媳妇?

我们从来不知道毛主席竞有媳妇,其实,我们都不知道他叫毛泽东,以为就叫毛主席。

瞿四钻出管子,脸色峻厉,他指王志鼻子说:“你敢说毛主席有媳妇!”

我们渐渐想出媳妇里面的不洁含义,这个王志简直反动透顶,也为发现了一个反革命兴奋。

王志也从管子钻出来,面无惧色,指着瞿四鼻子说:“你敢说毛主席没媳妇?”

瞿四微怔,说:“操你妈!你敢说毛主席有媳妇!”

过了一会儿,蚰蜒说:“蒋介石才有媳妇呢。”他扭屁股走了几步。

大伙嗤笑。说对,宋美龄。

虫子说:“刘少奇才有媳妇呢。”

大伙说对,王光美。

瞿四恶狠狠地说:“你等着!”

王志不忿,你等着!

要是毛主席没媳妇,王志就是反革命。先五花大绑斗一顿,随便揍,拿砖头砸他脑袋也行。然后一般就枪毙。每年冬天,赤峰都枪毙好几车反革命。他们光着头,下巴摘了,铛啷着,要不枪毙时他喊“毛主席万岁”怎么办?枪毙都在最冷的天,解放军穿戴皮衣皮帽背刺刀枪站在车上,两人按一个犯人。有的犯人只穿衬衣,有的用眼睛在人群里寻找。

“你等着!”瞿四说。其实瞿四他们家成分地主。

“等着咋的?”王志还挺横呢。

王志的态度使我们迟疑了。他走了之后,我们在管子里商量挺长时间,默默地想毛主席和媳妇的事,心里感到罪恶,开始燥热。瞿四说,其实革命英雄都没媳妇,黄继光、董存瑞、雷锋。大伙说对。

第二天放学,我们来到管子时,王志已坐在那里,不瞅我们。他拿出一块糖,剥开,暗红大块,有一层薄膜,塞进嘴里嚼。

“啥糖?”瞿四俯耳问我。南箭亭子的小孩只有过年才吃上几块甜菜渣子硬糖,2分钱一块。

“高梁台(饴)”我说。大伙迅速传诵这个词。它是软的,甜得齁嗓子。

王志又剥了一块,塞嘴。

当王志吃第三块时,瞿四和蚰蜒的脸色已由羡慕变得阴沉。这时,王志抬手给瞿四一块,瞿四火速大嚼,牙齿像打鼓一样。

“给咱。给咱。”大伙纷纷伸手。

王志一人给一块,又给了瞿四一块。但到了文太瑞手边,他不给。

“你管我哥叫瘸子干啥?”王志问。

王志他哥的确是瘸子。

“你哥不是瘸子。”文太瑞卑微地央告。

“谁是?”

“我哥是瘸子。”文太瑞低声说。给了他一块糖。

大伙愉快地吃“高梁台”,瞿四吃了两块。特好吃,口腔,甚至舌头底下都被甜水浸润。谁也不提那件事了。

粮本

粮本发明的最好游戏是比谁尿得高。

南箭亭子的厕所都是红砖的,起脊。我们还住土房呢。男女厕所的隔墙不封顶。能听见说话声。

有一次,我听见那边说“姑娘都是给别人养的。”

另一人回答“今年用不着买太多白菜。”

说“姑娘”的像富达喇达他妈。后来,我看到白菜就想起“姑娘都是给别人养的”。

那天粮本说“先别尿,”他拿粉笔往厕所墙上画白线,到鼻子高,“超不过就是王八蛋。”

大伙憋气比赛。粮本第一,我和二胖差不多高,蚰蜒第三,三笊篱没过线。

蚰蜒不满意,“我尿少。”三笊篱说,“我也是。”

粮本得意,说“明天九点再比。”

第二天,蚰蜒早就在厕所等着,脸憋通红,像冻脚似的来回搓脚。

粮本来了,问蚰蜒:“你早晨撒尿了吗?”

蚰蜒摇头,说“快点!”

今天的高度是过墙,往女厕所那边滋。

蚰蜒第一尿。这家伙踮脚尖、挺胸,还是差一点,但尿得时间特长。

粮本说,“其实我早晨撒尿了,不过又喝三茶缸水。”他站定,运气。第一拨没窜过去,一鼓劲,第二拨尿银箭一般闪耀过墙。

大伙鼓掌欢呼。

“哎哟!”那边女的尖叫。我们火速转移。粮本在里边喊:“等着我……”估计还有半茶缸子水没尿出来。

结果,粮本被空军老姚媳妇拎着耳朵遣送回家。粮本他妈听完,把他按在地上,拿鸡毛掸子照屁股一顿死抽。抽一下,他“嗷”地头脚一起上抬,像过电似的。

空军老姚媳妇是南箭亭子女人中漂亮的,比得上焉优他妈。黑发波浪,别一敦煌飞天夹子。空军老姚浓眉大脸,见我们爱问这种蠢话:“一斤棉花沉,一斤铁沉?”

我们不吱声,早听过这个。蚰蜒爬上墙头,说“你妈沉!”

没等空军老姚抓,他就没影了。

空军老姚还领我们去他家,指镜框里的照片。他戴肩牌,大盖帽。“我当年是空军。”他说,“你们好好学习。”他又说,手里拿一把彩色铅笔。外边什么颜色,芯就什么颜色。我分一枝橙色的铅笔。

“你长大当什么?”他笑着摸我脑袋。我语塞,从未想过长大当什么,胡乱说:“空军。”

“好!”他又给我一个浅蓝色的铅笔刀。

“我也当空军!”六猴子、虫子、粮本和富达喇达纷纷喊,假装娇羞地钻进他怀里,要铅笔刀。

“好啦好啦”。空军老姚用手抚弄他们头发,笑。

他媳妇也笑,一绺头发卷垂,遮住半边脸。那时粮本还没往她大波浪里撒尿。

焉优

焉优就是一种紫黑浆果,豆粒大,一吃甜而染牙。因此吃完了不能乐。兵工厂墙内杂草中有焉优,星期三下午不能去摘,他们打靶。

而焉优是文太瑞邻居家那个孩子的外号。

他傻,站当街对过往人说:昨天我爸又骑我妈身上了。

人听了一愣。焉优张着嘴“哈哈”乐起来,涎水像过年火锅的粉丝一样沾在条绒衣裳上。他知道说这个别人能愣。

焉优父母是研究所的,戴手表,有裤线。他妈素洁,走道轻飘的,说话时脚往后撤一下,脸微红。

马杏核有一次偷偷问焉优:你爸咋骑你妈身上啦?

焉优振作了,“我爸啥都不穿,……”

“啪!”胡三给马杏核一嘴巴,“操你妈!问这个干啥?流氓。”

马杏核右脸“唰”地鼓起几道棱子,嘴唇哆嗦,费半天劲才把话咽回去。胡三练摔跤,板带把腰煞得精细。

焉优不明白马杏核为啥挨揍,伸脖子看他的脸。

那天下班时,焉优又说“我妈裤衩是花的。”等着人们惊讶。

正好他妈下班,拽着焉优就往家里跑,一只手罩在脸上,粉纱巾掉在地上也不回头拣。

瞿四他奶奶常常瞅着焉优说:

“焉优啊,焉优,你可多可怜啊!”

焉优说,“我不可怜!我有黑枣。”说着从兜里掏一把黑枣,嘛哒嘛哒吃。他兜里总有黑枣,吃完把核给我们看,扁而黄,像一片鱼鳞。隔一段,罗锅子老头挎小筐在焉优家门口喊:“枣啊,黑枣,黑黑枣!”他年年说自己90岁。

虫子长这么大都没吃过黑枣,也不跟焉优要。焉优一出来,虫子就跟着,攒黑枣核。他洗干净枣核,在窗台晾,用蘸水笔在每个核的扁面上写一个“长”字。

秋天,虫子把枣核种在水文站房后,这件事只有我一人知道。

有一天

有一天,我非常烦闷。看《海底两万里》,趴窗台画岳云的两把银锤,在午后射到炕上蓝塑料布上的光线中用手势做动物剪影。还烦闷。

我把我爸的军功章找出来,它们放在红箱子底下鹿茸糖的铁盒里,绸布包裹。我戴上一枚,特意晃动上身,收颌看它光芒。

粮本最先看见的,跑过来,“谁的?”

“我爸的。”

“你爸是英雄?”

我没吭声。然后粮本追随我。在虫子家门外站一会儿,虫子和他爸用铁锹挖土豆。

“勋章。”粮本指我。

虫子他爸根本没抬头,虫子悄悄瞅两眼。

后来到洋井那儿站一会儿。又到小卖店。小卖店的女售货员聊谁对象眼睛大,粮本偷一把盐放进兜里。他给我几粒,舔盐也挺舒服。

我突然明白,必须创造一个奇迹。烦闷其实是创造奇迹的先兆。我把奖章放回去,从炕席下边找一把铜钥匙,锉成沫,铜沫立刻成了新的。要是我姐回来,就说是金子沫。第二步呢?往金子沫里倒点酱油、醋、白糖、我爸喝的甘草剂,在锅里煮。一边煮一边念咒。我没学过咒,就念:“豆芽豆芽朝天锥。”过一会儿,揭开锅盖,它有可能变成——玻璃、灵芝草、一种能融化一切的试剂——估计是三种之一。揭锅盖前,我临时跪地磕了三个头。磕头时想,我姐这时千万别回来。

揭开盖,只有黑水冒着热气,我取一勺洒在台阶的青石板上,看石头能不能炸开,没有。我醒悟了,这一切必须等到九九八十一天之后。于是,把这些赭色发黏有甘草味的水装进空瓶,把锅底的铜钥匙沫一点点拣进去。

我准备把它埋在电线杆子底下,挖好坑了,又想,拿瓶左转十圈,右转十圈。

转。闭上眼睛念另一个咒语:“窟隆窟隆咔!窟隆窟隆咔!”这是现编的。

“干啥呢?”

我大惊睁眼,见蚰蜒、富达喇达一帮人站在文太瑞家小棚上笑嘻嘻地看我,起哄。

完了!只差两圈就转完了。我拎着瓶进屋。过了很长时间,我见他们退去,把这玩意儿匆匆埋好。我记得瓶上写着“西凤酒”,瓶底一只白凤凰。

我祈祷,瓶里的水一定会变成神奇之物,至少洒在马杏核脸上可以把他变成麻子。要是真成功了,我就上北京,把它献给毛主席。

马杏核

马杏核突然把我棉帽子摘掉扔在地上,拿脚踩,别人看好玩,也上去踩。我被这场事变震惊,上前推马杏核,他一拳杵我前胸。

“你爸是内人党!”

我脑袋“嗡”一下。我爸的棉袄胸前,就是缝新四军胸章的地方,缝一块白布,上写“内人党魁”,他自己写的。上下班就穿着,不遮盖。

原来我爸是军官,他们都尊敬。而且我的棉帽子也是军队的,平常他们借戴一分钟都非常幸福,谁敢踩?

他们盯着我看,蚰蜒、虫子、粮本、文太瑞等。我要拣帽子,蚰蜒一脚又踢远了。回到家我哭了一场。我本想告诉我妈这件事,到马杏核家说理。但他们面色怠倦,没敢言声。

这时我才感到家中发生了变化,厄运笼罩着家庭。我姐好像早就了解了这一点,她干活麻溜,不时瞟妈爸脸色。而他们不说话,草草吃饭,睡觉。

原来他们把痛苦留给了我自己处理。那一夜睡不着,我想出这么一种委屈或悲伤的原因来自一种威胁,即我被剔出阵营。而阵营是除家之外另一个生存的空间,理由在于我爸是内人党。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疏离主流之外,看大伙玩东玩西只好眼馋。

瞿四他大哥对我挺好。有一天他告诉我,马杏核他爸其实是傅作义的后勤官,这在造反大楼的大字报上写着,还上了漫画。

傅作义?他不是国民党吗?我太高兴了。小卖店处理黄花鱼那天,家属院的人差不多都在排队。我发现了马杏核丑恶的脸,他正用红玫瑰烟盒纸跟王志换瓜子。我冲上去把他拥个大前爬子,大声喊:

“你爸是傅作义的军需官!”

马杏核爬起来,连身上的土都不敢扑落,看看这个、那个。他的脸变成了另_二个人,畏葸苍白。

我很解气。但我坐在水文站那艘铁船想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时,觉得即使这,也不能完全抵消,因为我爸是内人党。

过了几天,马杏核在第七小学门口等我。我以为他想揍我,但他送给我两张烟盒纸,压得平整,不缺碴,红大刀和牡丹,还要送我一张邮票。

看我收下了,马杏核挺高兴。

实际上

实际上蚰蜒在南箭亭子不应该有地位,他爸当过伪满的什么,他妈是地主小姐,他们上班都低头走路。“文革”时,吃香的都是贫农成分。蚰蜒外号叫蚰蜒是因为他坏。夏天,我们穿裤衩坐在阴凉地,瞿四奶奶说,小心蚰蜒钻屁眼子里。我们一齐撮肛,怕这种多足的虫子。米分培他老婆,马杏核他妈都是贫农,扬着脸,谈吐非凡。

蚰蜒的江山是自己打的。钢铁大街从盟委到十一粮站的路灯,基本上是蚰蜒用弹弓打碎的,特准。打仗吧,他个小力薄,但手捏砖头子蹦高给你脑袋砸一口子。谁都怕他这手。

蚰蜒有大哥,但谁也没见过。二哥烂樱桃。他二哥崇拜日本鬼子,自命山田大佐,用劈柴削个战刀,双手拄在跨下。说话第一句,“你的”。有一天,他正拄战刀在当街瞭望,瞿四他奶奶扫树叶子,文太瑞他嫂子用钢叉垛麻黄,木头电线杆子在风中嗡嗡发声。胡三过来了,撇着八字脚,这是跟他师傅学的。他师傅唱戏。

蚰蜒他二哥对胡三说“你的,什么的干活?”

胡三飞起一脚把战刀踢到大虎家猪圈里,捏他腮帮子说:“什么他妈山田大佐,你配吗!纯粹烂樱桃。”

烂樱桃这名挺新颖,大伙无不称奇。但胡三不过妙手偶得。后来,他就成了烂樱桃,原来那帮心仪鬼子作派的小崽子,弃他而去。

蚰蜒常有奇异之举。一次,我们在磨刀石那儿袖手晒着太阳。有一女人从水文站出来,大辫儿一左一右在腰上摆,拎着好看的小包。她快走近了,蚰蜒悄悄说:“我敢摸她腚。”然后嗖嗖爬上小卖店的铁门,紧嗓子。他有一绝技,咳唾极准,而且远。这是往下水道铁盖的小眼里飞唾练出来的。

女的过来,蚰蜒在门上“吭”地一口,一团唾沫蛋落在女的臀上。她站住,转身看,往上怒目。

蚰蜒突噜下来,猫腰,撩衣襟给人家擦,假装说“你看看,你看看”,向我们挤眉弄眼。

女的用高跟鞋一跺,“哼!”把他推到一边。蚰蜒举臂飞奔,学苏联红军“乌拉——”

有一天中午,辽河I程局机关大烟囱顶上影影绰绰有一个人。底下众人麇集仰望。工军宣队的人轮番喊话。这人在上面远远地望着,头发四散。人说他早先是局长。他家里人在很远的地方站一堆儿,军人看管。他老婆用手绢捂着脸,孩子垂手肃立,默默看着似在云端中的父亲。老太太不哭,拄棍抬脸,白发纷纷。

接着的事我记不清了。好像老太太从头上拔一根银簪,举着,说“儿啊,儿啊,你看看。”

蚰蜒说,“你给我!”

他取簪跑到大烟囱下,蹭蹭爬了上去。下面大哗,人们更兴奋了,有人把蚰蜒他妈找来了。他妈连哭带骂,跺脚擤着鼻涕,说“你个王八犊子,你们老赵家没一个好种……”直至昏厥。

蚰蜒上到顶,把银簪给了那人。不一会儿,他们慢慢下来了。下的时候,蚰蜒特慢。到地面,这小子裤子湿了。他不承认尿裤子,“没有!这是烟囱冒的水蒸气”。瞿四说,“别牛×了,你们家烧煤的烟囱冒水蒸气啊?”

为什么送上银簪,那人就不想自杀了?蚰蜒说,“那个老婆子教给我说,你妈养你容易吗?”

“就这一句?”

“嗯。”

可能簪子里有点事,我们认为。“联络暗号”虫子说。朱旦红踹他腚,“你们家在大烟囱上联络?”

蚰蜒他妈醒来,见小儿已在地面,咬紧牙根冲过去要揍他,蚰蜒上墙,一翻身就没影了。但他晚上回家肯定逃不过挨揍。

大烟囱那人下来后,立刻被绑起来,按着脑袋押走,老太太扑了几次没摸到儿子。而他家人,刚才不敢言语,此刻一起放声大哭。

头几天

头几天,我妈在那屋对我媳妇说:“他们小时候,姐姐要是病了,原野一会儿跑出去一趟,买头发夹子、纽扣,偷偷塞到姐姐枕头底下……”

小卖店在煤核大坑后边,里面宽,敞明亮,货架上的脸盆、被面和香烟红红绿绿,显出非常富足。靠门口齐腰高木柜装大粒青盐。主任是转业军人,戴茶晶眼镜,系巴掌宽的皮带,一直勒到最后一个眼。一女售货员近视,觑目,像眼里进了灰尘。一女售货员高鼻梁突然从半路下弯,像要啄米。我最喜欢玻璃柜子里的小玩意。指甲刀上的图案一共有七种,喜鹊、凤凰、梅花、桃花、猴子、香蕉、红旗。我还喜欢纽扣,它们放在不同的纸盒里,像宝石。啄米的女售货员说,你的手把玻璃污涂了。在童话里,喜鹊和暖壶上的梅花鹿,半夜会在小卖店翩翩起舞,纽扣宝石烁烁发光,青盐粒全都变成了冰糖。

“这个孩子两个头发旋。”觑目女售货员说。我瞪她一眼,依依不舍走出小卖店。“一个旋儿横,二个旋儿愣,三个旋儿打架骑板凳。”她在后边说。

我姐生病的时候,整天睡觉,脸蛋在枕头上红红的。我妈叫她吃药,她坐起来,用一只胳膊支着身子,想哭又哭不出来,然后再睡觉。

我把攒的钱都给她买了好东西。还有一小盒胭脂,盒盖里有一小粉扑,散着微微的香味。钱花尽了,向曾祖母要。她把炕席揭开,白花花一片钢镚儿。曾祖母管钢镚儿叫“图格里克”(元),我妈纠正之后,她叫“巴嘎图格里克”(小元)。

揭开炕席,钢镚儿像星星一样向你眨眼,那情景让人欢喜。

曾祖母把裹着烟嘴儿的嘴唇松开,放出一股轻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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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中,你们觉得最不该做的事是什么?可能会很荒唐,可是他就这么做了。十几岁的少年,竟对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有了爱慕之心。那一声甜甜的“哥哥”,戳中了他的心坎。却在月色中,相识又相别。像是一场梦,她似不曾来过,他只得把她藏进记忆深处,如珍宝般呵护着。
  • 紫藤花盗贼(天下无贼系列)

    紫藤花盗贼(天下无贼系列)

    明明第一次见面,就撞见那美丽的少年在偷东西。一厢情愿执意信任的结果,换来的却是期骗利用伤害背叛。有着清艳之姿的少年,惯于游离的看待人间。温柔的笑容背后、是犹若恶魔的冷淡。就算所有人都认定他是不能靠近的黑幽灵。唯有被恋爱充盈了视野的少女,依旧不顾一切的奉献热情。
  • 王牌男神:傲娇萌妻跟我走

    王牌男神:傲娇萌妻跟我走

    他,是掌握着世界经济命脉的夜氏总裁,高富帅,做事果断利落,却极尽冷漠。她,是掌握着一个国家命运的高冷女王,有着倾国倾城的容颜,却十分霸道。“我喜欢你,做我男朋友吧!”某女一脸霸道。“我还不想答应你……”某男一脸坏笑。“呃……我不介意……只要你跟我在一起就行了”某女很爽快。某男在上面卖力地运动,某女则在下面打着手机,某男终于忍无可忍:“老婆,能不能先把那东西挂了?”“为什么?我还有话没说完呢”某女惊问。“因为它影响了咱们的性福……”某男一脸委屈的说道。
  • 倒立的大学

    倒立的大学

    在天上的大学前面,是一条水泥路,水泥路的意思就是每当你走过,裤腿上就都是水,鞋面上便都是泥。除非你是头头们。这条路已经很久了,久得可以让我得到一个命题,这个命题说世上本有路,走的人少了,路还是路。我对这个命题的推论是,世上本有路,走的人少了,有人还在走。因为只要你不是头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就会到达真相。
  • 古古还你余生

    古古还你余生

    遗落在契灵界的一缕孤单魂魄,被魔咒执念所召唤,杯心仙草来筑身,机缘巧合留下姑苏古一缕魂灵……她,承载着不同的命运,一心想要解脱意界之行,为爱,曾想过舍弃自己,却不曾想换来一世炎凉……剑尖刺进了她的心脏,契约被毁,一个现代女性回不到现实,心碎的她,有了一个漫长的等待……只为一个结果!
  • 末日新世界之生存

    末日新世界之生存

    末日之后的新世界伦理泯灭,礼仪崩坏弱肉强食,尔虞我诈所谓的道理便是强者的拳头所谓的秩序只是胜利者的把戏活着是一种奢侈但死亡也是一种解脱是有尊严的死去还是苟且的活着就在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