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您今儿个不是去南山寺敬香了,怎的这么早就回来了?”张思琪少爷的随身侍童小福子此刻正依着回廊上的柱子发呆,一个闪神的功夫就这么突然得看见出现在书院中的大奶奶,脸上掠过一丝惊慌,一边机灵的高声迎合着凑上前去,步子有意无意的阻着半分。
看着无意挡在自己面前的小厮,季轻言眉头皱了皱,转念又想到这是自小在思琪身边伺候的人,他也一向惯着他,平时不犯大错便也由了他,于是也不多说,只是绕过他去不作停留得向着书房的方向,随口问了句“少爷的身体怎么样了?”
今天是父亲亡世一年忌日,本来张思琪作为季府的入赘女婿,应该陪着她这个夫人一起去南山寺敬香为父母祈福的。可是早上思琪说昨日贪凉染了风寒,便让她自己乘了车子独去南山寺。
她一来实在惦念着夫君病体,二来出门不久车辕便无辜折了,她心里不宁,敲着小鼓七上八下的就跑了回来,心想着来到思琪身边或许能安稳些,改日带着思琪再为父母敬香告罪,想必父母也是不会怪罪的,便由着性子早早回来。
“夫人,少爷服过药已经睡下了,夫人满身尘埃,还是先去洗漱更衣去再来看过老爷吧。”小厮见夫人绕过他,便着急的又挡上前去。
季轻言见小厮百般阻挠,愈发放肆,也有些不乐意了,面色有些不愉道。“我的事情哪里还需要你来问过?”
“是,这里是季家。我们是入赘的奴仆和少爷,夫人的事情,我们是没资格过问的。小福子,退下吧。”书房的门吱呀的一声,清冷得声线如这三月寒霜了冻得季轻言一个激灵。
只见一个身着墨绿长袍的男子从里面施施然得走了出来,面目清俊,他那样冷冷清清得站在那里,正如他长袍上的墨竹,笔挺而坚韧。
张思琪随手带上房门,目光穿过她却没有她,此刻就那么孤零零立在那里,表情说不上是寂寥还是落寞,蓦地,季轻言的心底有些心疼,这就是思琪,她一直爱惨了他这种孤寂,总觉得他满心满眼的忧伤,看着他她的心总是抑制不住的颤抖,为他心疼,为他心伤。
“思琪,你知道的,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的。是小福子他……”小厮已经退到了一边,季轻言慌忙解释着上前,并试图拉上张思齐的袖口去缓和这样的误解,她害怕她随口的快语伤了他。
张思琪也不理她,只是甩开袖口的阻碍,大步向着门厅走去。
季轻言就这么呆呆的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她实在想不通,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居然相距的如此遥远,她想去追,又怕再伤了他的尊严他的面子,就这么踌躇在原地。
“夫人,还是先回吧,少爷只是心里有怨,还没有想通,等他想通了就会明白夫人的好了。”小厮面上划过一丝不忍,劝解了两句便赶紧向着自家少爷的身影追了上去。
是啊,他心里有怨,只是鹊桥会上偶见,她便心归他属,暗暗决定非卿不嫁。
后来父亲为她招婿,便央求了父亲招他入赘。当时只是顾着自己的喜欢,想到索性要嫁人,便不如嫁他,自己才学品貌也算良好,日久必能见她心。
父亲早年丧妻未娶,膝下也就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孩,父亲病重身体每况愈下,她一无弟兄,二无姊妹照拂,如果不招她个上门女婿,要是父亲走了,怕是诺大的家业也必将被叔嫂们吞占,自己一个小孤女也必不能独活,所以父亲也就顺了她的意,靠权势欺压他这个普通书生做了上门婿。
思及过往,季轻言也只能化作无尽叹息,她希望弥补,她希望朝夕相处,她希望来日方长。
现如今她已将家业全权委托给了思琪打理,自己也一概不参与张弛,一心相夫。只希望他终有一日能理解她的难处,体会她的不得已。
“夫人,该用晚膳了。”丫鬟翠如轻声上前唤道。
卧房里,还是轻言少女时的摆设,张思琪几乎不曾来过,仅有的几次也是象征性地做给人看一样闲话家常两句。父亲死后,他更是不曾来过半步。她进一步他退一步,她甚至不知道要如何跟他相处。
“老爷呢?”季轻言从往事中回过神来,有些怔忪。
翠如心疼的看了眼日渐憔悴的小姐依言回道,“小福子刚刚传话来了,说闲清小姐来了,他们兄妹二人要久别长谈,就不叨扰夫人用膳了。”
季轻言接过翠如端着的青花瓷碗茶盅,温热的感觉顺着杯沿爬向指尖,几口茶香,压下了些许心底的烦躁。
“小姐。”翠如突然跪了下来,笔直的脊梁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
季轻言有些恍惚,这个称呼已经好久没听到过了,自从嫁给了张思琪,夫人这个称谓就像一把不快乐的枷锁,深深的锁住了她跟张思琪两个人,如今再听到,竟有些恍如隔世。
见季轻言也没什么反应,只是依旧是端着茶碗走神的模样,翠如试探的说了几句“奴婢跟了小姐十二年了,小姐当初救奴婢一名,奴婢一直牢记在心。小姐是奴婢的主子,是奴婢的恩人,看您伤身伤心,奴婢着实不忍,有些话一直憋在心里,想劝劝主子,可有些不当讲。”
“不当讲还说。去准备晚膳吧,我不想听。”季轻言从深思中回神,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丫头,当时她还是别庄上仆役家的闺女,父亲嗜赌成性,为了赌资将要将她母亲生生卖入青楼,她要阻拦,差点被活活打死。直到她这个季大小姐路过,才将她救了下来,从此跟在身边为奴为婢,对自己照顾也算尽心尽力,但丫头有点不好,就是性子太过耿直,不懂得把握分寸,刚过则断,刚极易折,迟早会害了自己。
“闲清小姐早到了适婚年龄了,要避嫌,您不能总由着她跟老爷这样亲近了。”见小姐不理,翠如有些着急地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
“多嘴!主子的事也是你能置喙的么?”季轻言啪的一下合了了茶碗,颇有些愠怒。这些她当然知道,但思琪除了这个远房妹妹再没有别的亲戚了,这偌大的季府,也就她一个知心的了,她又怎忍心断了他的联系呢。可谁又知道她心底的不甘?
“奴婢心里只有小姐一个主子,您一心一意对他们,可思琪少爷跟清闲小姐是怎么对您的?这些话奴婢憋在心中大半年了。当初老爷在时,他们还有所收敛,姑爷虽然待您冷冷淡淡,但总归知些事理。可如今呢,闲清小姐来了不来先拜会您,反倒去先找姑爷,他们二人青天白日便可如此毫无顾忌,要这府里一干下人如何看您,竟将您的颜面置于何地呀。”翠如积攒了大半年的不平既然开了个头,索性将剩下的也一股脑的全斗咯出来,满眼也有水花荡开了,她八岁就跟在小姐身边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小姐就像她的亲妹妹一样,她一直照顾呵护她。可如今那兄妹对小姐如此目中无人,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她一定要提醒小姐。
啪,茶碗炸开在翠如头上,一朵血花就这么蓦地在翠如雪白的额前绽放。屋里屋外的丫鬟妈子们均吓得跪倒在地上,季轻言气的全身发抖,指着翠如大骂道“放肆!就是有你这样的奴才,姑爷才在季家抬不起头!就是因为你们,他对我越来越戒备,越来越远离!敢嚼姑爷的牙根,今天!我就要你们记住!什么叫主仆有别!看你们以后谁还敢对姑爷不敬!”
季轻言气的两眼发昏,似乎想到张思琪那决绝的背影,似乎又想到那兄妹二人亲密的把酒言欢,她双手竟颤抖的不能自已。也许,又也许,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突然忘记了什么,此刻,她只是想发泄,也许,又或许,思琪就是在下人们眼里受尽了委屈,才会待她不公的,又或许翠如是真的心疼她,但是这又想到这大大小小跪着的一地……
于是,一切的理智,都被怒气掩埋了,她冲着门外大喊一声“来人啊”
“夫人,有何吩咐?”听了里面的动响,易妈妈心里也有个七八了。暗道可惜了翠如傻耿直的性子,姑爷那是小姐眼尖上的人,看的比眼珠子那还要胜过几分,她今个这番顶撞下来,怕是讨不得好了,也挑开帘帐赶紧跑了进来。
“把这分不清主仆尊卑的丫鬟拉出去打十大板再找个地发配了吧,如今我不想再在季府见到她。传话下去,再让我听到谁说姑爷的不是,重罚!”季轻言头痛的倚着床帏,烦躁吩咐着。
“夫人,翠如姑娘好歹也在您身边服侍了十二年啊,您看……”易妈妈想替翠如求上那么几句,只是话刚出口,便马上在季轻言的怒目下戛然而止了。
“就是因为你这种倚老卖老仗着在季府呆的久了的老人,才使得姑爷抬不起头的。出嫁从夫!翠如,她就是我的天!我的天塌了,你要怎么样?”季轻言闭着眼,还未干的泪痕颇有些沧桑凄苦。
翠如额头依旧淌着血,也不去遮掩,就这么满脸是血的看着她心中唯一的主子,于是蓦地深深的叩首“小姐保重,翠如领罚。”便随着易妈妈下去了。
季轻言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就着身后的靠枕依了下去,她突然觉得好累。就着昏暗的灯光,她只觉得意识越飘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