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跳上车子,忍不住回头。夏日的雷阵雨又来了,噼啪落在车玻璃上。他们俩却还站在屋檐下目送她。
她心里有两股情绪混合着。一种是因为见到破晓而产生的。她原本以为重逢会让自己深觉震荡,没想到却只是很淡的伤感。而想到他认真地问自己他的缺点,她又有些心疼。这毕竟曾经是她的爱人,朋友,甚至可以说是亲人。离开他的日子里,她愈发能看清他的缺点,更欣赏他的优点。
另一种情绪是因为见到了朱春眠引起的。毕业多年,她以为他们在学校里所信仰的那些只是书本上的故事,没想到,会让她真的遇到这么一个人,还是自己熟悉的人。她看到了别样的生活状态:坚韧,执著,不掺杂质。正如破晓所说,如果这个世界上能有人让他们真心佩服,一定有朱春眠一份。
想到这里,她对未来有了前所未有的期盼。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起程回S市去了。下午到的时候,梁如笙也已经到了,抓紧时间跟美方开了个小会,通报了一下最新情况。敏知发现梁如笙很会说话,开完了会美方已经很被说服,跟他们合作的是K公司顶尖的团队,合伙人超一流,manager也是超一流。
看出敏知的心态,梁如笙轻松地说:“要不是你先前的工作打下基础,你以为我能这么容易耍嘴皮子?我们的客户可都是再精明不过的人。”
敏知抿嘴微笑。
吃过饭她坐在阳台上休息,梁如笙就在她隔壁,举着两瓶啤酒对她说:“喝一杯?”
“好啊。”敏知刚答应,梁如笙就已经从她的阳台上消失了。很快,门就被敲响了。
“梁小姐……”敏知才开了个口,梁如笙就笑着制止她:“别这么叫我,感觉很像在叫一个古板的老女人。叫我如笙吧。”
“嗯,如笙。”敏知念了一次,想起她的姓,嘴唇上勾,漂亮的酒窝若隐若现。
“鬼丫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从小就有人问我,你是写武侠的那个梁羽生吗?我说我不是,我其实是古龙。”
敏知低头忍笑。开了一会玩笑之后,梁如笙问:“你对这个S火电厂感觉怎么样?”
“硬件条件不错。我觉得不比美国的一些工厂差。可是敬业精神不足,从管理阶层到工人,都少了一点热情,很懈怠。我想这也是Daniel他们一直心存疑虑的原因吧,管理跟不上,自然也就不容易让人觉得可以信任。”
“嗯,的确如此。不过庞大的市场还是足够吸引外商了。还有什么别的感想吗?比如,会不会觉得自己像个观光客?”梁如笙歪着脑袋问,好像一个故意考较学生的老师。
“观光客?”敏知重复一次,突然觉得这个词太贴切了,到底是经历过的人,一下就抓住了敏知所有的感受。她连忙点头:“对,对,就是一个观光客的感觉。总觉得对中国真实的状况、对大多数人的生存状态、对各种问题的存在的具体状态我并不了解,尤其是心理上,感性上的认识太少。老是隔着一层,他们看我也是一样的。”
梁如笙笑着点点头:“慢慢来吧,别着急。其实这样也不是完全不好。至少提供给你一个客观的角度去看待问题,尤其是在你所熟悉的语言文化环境里,这种客观冷静就更有意义了。”
“嗯,有时想想自己真的挺幸运的。正好有机会到处去看看,长了见识。通过受到的高等教育得到了很多不错的社会资源。”她想到朱春眠,对自己的工作感激起来。
梁如笙笑着说:“说你是个理想主义者,真没错。别误会,这次没有那个‘但是’了。”
敏知赧然。
梁如笙伸展开腿,舒服地靠在椅子上:“你想的刚好也是我想的。所以我很喜欢这份工作。”
“北京office好还是上海office好?”敏知好奇地问。
“都好。”梁如笙狡黠地笑,又摆摆手,“这可不是为了政治正确而拿出来敷衍你的答案。对于我个人,我更喜欢上海,但是整体来说,我喜欢北京,因为我先生在这里。”她眨眨眼。
敏知突然感觉不到自己是在跟上司对话了,她笑嘻嘻地问:“原来纯粹是为了家庭原因才调来北京的啊。”
“那可不是。我都差点以为自己要一辈子独身,想着搞个试管婴儿来陪自己,哪知道突然遇到这么一个人。他哪怕要去非洲部落我都要跟着去。”
敏知立刻联想到破晓,心里一阵伤感。梁如笙敏锐地觉察到她的心思变化,问:“恋爱不太顺利?”
“我在想,我会不会也有这么幸运遇到这样一个人。”
“你希望你的另一半是什么样子?”梁如笙饶有兴趣地问。
聪明,冷静,成熟,体贴。敏知心里一下冒出很多词,都可以用来形容破晓。可是似乎都还不够。
在分手这段时间,她也一直在想,他们之间的问题是什么呢?破晓真的是她想要的那个人吗?直到此刻她都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自己一定把什么东西给漏掉了。
“我想,就是要有感觉吧。”她吞吞吐吐地说,又摇了摇头,苦笑着说,“感觉是什么,似乎很抽象。我以前好像一直太贪恋一些小温柔小火花,而故意对一些更重要的东西视而不见。”
“这往往是女人的通病。”梁如笙慢悠悠地说,“比较纠缠细节。”
敏知笑出声来,梁如笙还真是犀利。而被刺了这么一下,她仿佛豁然开朗了,说:“我想,我希望我的另一半能跟我一起相互支撑,欣赏面对这个世界。”她擦擦鼻尖,“我知道还是很抽象,不过就是那个感觉。比如说,我遇到什么难题了,不用多想,走过去拉着他的手悠闲地走走,就不再烦恼的那种。他不需要多温柔体贴,他只需要在那里给我一种安心的力量就好了。”
梁如笙笑了:“说得我都嫉妒了。比我想的还要好。”
敏知笑:“不能光我说啊,你也说说。”
“我给你说我的恋爱故事吧。我第一次遇到这个人就觉得这三十多年白活了,刷地被通了电……”梁如笙喝了一大口啤酒,说。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他们聊了整整一个晚上,到十二点才意犹未尽的分手。敏知以前总以为自己的感受是独有的,现在终于有人跟自己经历过差不多的心路历程,她觉得释然和愉快。
接下来敏知的工作很轻松,谈判的内容都是技术方面的细节,她不需要在场。梁如笙也飞回了北京。
S厂背后有个很漂亮的湖泊。工人们下班后都会沿着湖边散步。而上班时间人自然很少。敏知戴了顶大大的凉帽在湖边悠闲地走着。
她的心很空,仿佛什么都没想,又很满,仿佛过去所有的事情都涌了上来。
她想起雍和宫那虔诚的叩首,想起最后道别时破晓站在路灯下的样子,想起高瞻背着她俯瞰的风景,想起G城雷雨的傍晚不期而至的邂逅。
她感觉这几个月的沉淀终于到了一个临界点。对于工作,对于爱情,对于生活的其他林林总总的方面,她都有了不一样的想法,而这些想法互相影响着,改变着。虽然知道自己还有很多缺点,她却对自己突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满意感,那是因为她的视野开阔了,她可以去想去做的事情更多了。
天上的云又压低了。眼看着又是一场暴雨即将到来。她却站在湖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水波。雨水打在身上,脸上,模糊了视线。昨夜的酒好像现在才开始起作用,她觉得全身的血都燃烧了起来,眼泪也汹涌而下。
“关敏知,你很好。”她孩子气得在大雨里大声喊叫。
关敏知,你很好,不需要你妈妈来告诉你,也不需要何破晓来告诉你这一点。
这是事实。
她仰着头哈哈大笑,一路飞奔回招待所。在大厅门口,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不顾众人诧异的眼光,径自往里面走去。
“关小姐。”却有人唤住她。她一回头,看到秦自强的笑脸。
“省里打电话过来,叫我们过去再作一次报告。”
谈判成功,工作告一段落,美方已经回国,而敏知也回到了北京。
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敏知取了箱子,刚走两步觉得拖不动,蹲下去一检查发现轱辘掉了一个。她箱子沉,天气又热,走了一会后背就湿了。手机在响,她放了箱子去看,却是卫颖发来的,说什么我忍痛割爱云云。她一头雾水地转身,箱子已经在别人手上。那个人个子高高的,皮肤是漂亮的棕色,明明是个大男人,笑起来总带点孩子气:“嘿,你也太大意了,被人抢了包可怎么办?”
敏知愣在那里,心里挺高兴,就是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好半天才打招呼:“嘿,大远。”
高瞻笑笑,打量她,她瘦了不少,也黑了不少,可是精神状态相当不错。他想赞美两句,话到嘴边却是:“幸好我过来了。你自己提箱子多费劲。下次没人接就叫个小红帽帮忙,别傻提。”
敏知微笑着答应:“嗯。”
“怎么样?”他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敏知却知道他在问什么,言简意赅地答:“任重而道远。”
高瞻带着她走到车子前,打开后备厢,把箱子放进去。他的小臂曲线异常漂亮,尤其是在用力的时候。敏知转过眼,他合上后备厢看着她:“我们国际能源虽然一直有自己的一套处理污染系统,不过现在也打算跟美国合作,更新改造旧有设备。”
敏知来了兴趣,坐到车里一面系安全带一面问:“那你会参与吗?”
高瞻嘿嘿地笑:“无可奉告。”
敏知扑哧笑了出来,重逢的陌生感和尴尬消失了,再不需要聊工作才能谈话。
“我琢磨着想换一辆车。”敏知说。
“哪儿不满意?”
“就是觉得太耗油,不环保。”
高瞻爽快答应:“没问题。什么时候想去看车买车就找我。”又问,“你都去了什么地方?”
敏知把他们第一站去的西南小城告诉他。
“这地方我去过。”
“你连那里都去过?”敏知好奇。
高瞻笑着瞅她一眼:“别忘了我们是国际能源,既然是能源,煤炭也算吧?我去过那边的矿上。不过去J城却是私事。J城的香辣酥鸡可是那一带闻名的。”说着食指大动,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真的吗?哪家店?”
“杨家正宗鸡最出名。”
敏知一回想,可不正是当初自己和美方进去的那家店,然后又灰溜溜地逃跑了?她嗫嚅道:“我还真进去过,可是实在太脏了。”
高瞻不以为然:“你看他们那里有小孩儿,也没生病吧?告诉你一个诀窍,小地方好吃的东西往往就在你看着不够干净的地方。”
敏知轻轻地咝了一声。他笑嘻嘻地转过头看着敏知,眼睛里有调侃的神情。
敏知又说了几个地名,高瞻都去过,说起饭馆了如指掌。
敏知泄气地说:“还有什么地方你没去过的?”
高瞻咧嘴一笑:“我当初一定要加入国际能源,就是因为这份工作可以去很多地方,不单单是城市。”
“你这么一说,我可后悔了,当初没有信息,否则应该也应聘你这样的工作。”
高瞻沉默一会:“其实跑来跑去也挺累的。女孩儿不适合这份工作。”
“看不出你还挺大男子主义。”
“我有个同事,女的,就是一开始觉得这份工作很有意思才加入的。我们有次被困在山里,她太累了,过一个山沟的时候脚下一软,在对面等着拉她的人没拉住,就那么滑了下去。”他尽量用最简单平和的语气描述,眼睛直视着前方。
敏知愣住了,从他的叙述里她感到深深的悲痛和不一样的感情。她很想问那是你的女朋友吗?又觉得这实在不是一个合适的问题。
“这,这是意外,跟性别没有关系。你别太难过。”她对客户的冷静从容消失了,笨拙地试图开解他。
高瞻看她一眼,笑了笑:“别误会,我跟这个同事只是普通的朋友。应该说,是要好的朋友。我们同年进去的,大家相处得很好。但是那是我第一次,幸好也是唯一一次,失去同事。那真的,太难受了。你这样的体质,就更别想着干这个工作了。”
他说话很少这么没条理。敏知略一琢磨就明白了,失去同事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他挺害怕出事。尤其是把敏知这个人一代入场景,他就更紧张了,老想着会不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她为他孩子气的担忧而感动。看着他漆黑的发线说:“好吧,我承认,我是叶公好龙。其实我是不会选择这个行业的。”又问,“你是从小就爱跑来跑去吗?”
高瞻咳嗽一声:“我小时候就爱满世界跑,体力特别好。后来被老师拉去搞过一阵子长跑。”
“哈,专业的?”
“嗯,二级运动员。不搞长跑我也许还上不了我那个学校,我高中成绩只是一般,幸亏体育加分。后来进去了以后发现学习还是挺重要,这才专心读书。”
到城里开始堵车。隔着玻璃可以看到前后左右的司机都一脸不耐烦,有的还生气地直按喇叭。
高瞻却还眉飞色舞地跟她说着事情。讲故事原来是他的特长。据说是当年被父母委托哄妹妹的。敏知听了直笑,敢情用对付你妹妹那套来对付我。
可是哪怕不听内容就听他说话也挺好。他的普通话里带着北方口音,听上去十分硬朗舒服。
敏知一路听一路笑,再抬起头已经到了楼下。
卫颖抱着手站在门口,看见敏知下车忍不住乐了:“打非洲回来呢这是?”
“别损我。卫颖,你多少糗事都官方记档了,下次师兄要调阅我不保证会拒绝。”
卫颖哈哈大笑,走过来用力拥抱她一下,又对高瞻说:“跟我们一块儿吃饭吧。”
高瞻摇头:“单位里还有事儿,我是特意请假出来的,晚上还得接着干点活儿。”于是告辞跳上车绝尘而去。
卫颖扬扬得意地邀功,“怎么样?给您抓了一不错的壮丁吧?看人家这么忙还要奋不顾身地去接你。”
“切,你偷懒还找借口。”
卫颖笑嘻嘻地说:“这么想我也不回北京,周末就往自己老家跑,你羞愧不?”
“咱俩来日方长啊。”敏知也逗她。奔到屋里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整个人软下去,“哎呀,还是家里好。”
卫颖却去拖她:“我妈准备了好多菜给你接风。好好也过来。”
次日敏知回公司报到,Frank浏览了她的工作报告后说:“考察结束了,但是后面的工作还非常多。我希望你继续跟进。”
“当然。”
“我会让罗伟来协助你。另外,有两件事情我必须跟你谈谈。”
敏知坐直了身子,Frank沉吟片刻,在办公桌后用一种复杂而欣慰的神情看着她:“关,你这次做得非常好。我一直认为这个项目适合你,不仅仅因为你的专业能力,而更在于你对你的事业以及你的国家有深厚感情和热情。我希望你能永远保持这点。”他站起来,伸出手,“恭喜你,关敏知小姐,你从今天起正式升任这个办公室的senior manager。希望在不久的将来,你会成为中国地区最年轻的合伙人。”
敏知握住Frank的手,一时百感交集,并不是因为升职,而是因为Frank的评语。
Frank微笑着等待了一会儿,给下属一段平复心情的时间,又说:“另外一件事情是,你会有新的工作。”他无奈地摊摊手,“我知道你能够处理。”
敏知笑了,老板派工作什么时候含糊过?早知道刚才那么大一顶高帽子不是白戴的。套句“武林外传”的话,再累再苦,就当自己是个二百五。
“国际能源将在美国申请上市,他们指定由你负责这个项目。”
敏知精神一振。
敏知本来打算通知高瞻自己要去国际能源跟客户交流,想了想又决定先不告诉他,给他一个惊喜。然而去了一整天都没有碰到他,包括中午在员工餐厅吃饭。她心里隐约有些失望,收拾了公文包走出来,琢磨着该去哪里吃晚饭。
刚到停车场就看见高瞻抱着手站在那里,他身后是夕阳钩了金边的云。
她定定心神走过去,摇摇手里的钥匙:“晚饭?”
他挑眉:“要不我干吗等这里?走,给你接风洗尘。”
一辆车缓缓经过他们,司机按了按喇叭,摇下窗户冲他们俩乐,可不正是国际能源的CFO曹书仁?
“小关,小高,去吃饭?行,不打扰你们年轻人了,吃好玩好。”
曹书仁眼中的促狭之意让敏知脸微微一热。转头高瞻正专注地看着她,她咳嗽一声:“我饿了,快走吧。”
“你想吃什么?”
“川菜、粤菜吃多了,得换换口味。”
高瞻取笑她:“可是你每次都不太能吃,眼泪鼻涕一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