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非常清楚,如果不是去了最艰苦最糟糕的地方,他一定会给自己打个电话。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她所企求的,不是耳鬓厮磨的相守,却是远隔天涯仍然心有灵犀的默契。而那些争执不满,也早已云淡风轻。
她在任何时候都开着电视,或者在网上看直播新闻。在忙碌的每一个间隙,她都要仔细地看着屏幕,寻找高瞻的身影。
张青蓝的朋友打电话回来,也跟敏知仔细地说了一下情况。大男孩在电话那边语气凝重:“高头儿是我们这里唯一一个有专业登山技能和野外营救的人,我们回到这里救援,他跟着解放军去了更里面。”
“那一路情况怎么样?你实话实说。”
男孩沉默片刻说:“前面来的人说塌了好多次方,余震太多了,好多车都被砸在下面。因为路况很遭,他们随身带的补给也不多。”听到敏知不说话,他急了,“小关姐,你别着急啊,我也是不想瞒你,因为……”
“我知道。”敏知的语气十分镇定,“他能走进去,他当然会去。拖一秒也许就是一条生命啊。快一周了,当然不能放弃。”
“小关姐,”男孩顿了顿,“高头儿是好样的。”
“换了你也会这么做,不是吗?任何一个人都会这么选择。”敏知坚定地断言。
每个善良的人身上都有热血,每一个善良的人都能成为英雄。通过这近百小时,敏知毫不怀疑。
只是刚刚放下的心又悬到了嗓子眼。她在网上看到那损毁的道路和坍塌的山体照片,突然想起高瞻脑后的伤疤,觉得胸口一阵阵发紧。
母亲打电话过来问,敏知支支吾吾地说高瞻在前线做志愿者。
母亲依旧直白地问:“他有这个能耐吗?没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儿。瞎逞个人英雄主义,去了还给国家添乱。”
“妈,他有专业技能,所以,所以去的地方还是最艰苦的地方。”
母亲沉吟片刻:“敏敏,你是不是这两天都没睡好?你嗓子都哑了。啊?哦,老头子在旁边挤眉弄眼的要我告诉你,别太担心了,自己的身体要照顾好。等这孩子回来,你带他回趟家吧。有你爸你妈帮你去寺里拜佛,他会没事儿的。”
“妈……”敏知含着泪笑了,“你不是唯物主义者共产党员吗?”
“唯物主义者共产党员就是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嘛。”母亲笑着说。
敏知终于忍不住咧开了嘴,一腔忧虑暂时抛到脑后。
msn上突然有人给她发了个消息,正是她在美国留学时的同屋江宁。江宁在香港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工作繁忙,两人已经好久没有联系了。
江宁开门见山地说:“敏知,我听说你在筹备物资送到前线?”
“是,我们有人去了,也有自己的运输方式。”
“你看我这里筹集到一些钱,如果委托你运送物资,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
江宁告诉敏知,自己和朋友很早以前注册了一个非营利公司,帮助国内的孩子和妇女,但是因为她一直很忙,并没有实际参加运作,直到最近。她说:“前几天你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过的,我刚好有些空闲时间,全都用来看新闻了。很多时候我走在街上,看见人们若无其事地生活着,都会没来由地觉得烦躁和愤怒。”
敏知一凛:“你得注意心理健康。”
江宁打了哀伤的脸:“这大概就是灾难后遗症吧。当年‘9·11’的时候我在纽约,的确很让我震惊难过,也知道很多美国人因为观看电视而产生心理疾病。这次到底是自己的国家,那份痛加了百倍不止。我出去跟人谈判的时候,老觉得自己分裂了,一个在那里说着些场面话,一个在旁观。有时想想,这么大的痛苦和灾难,会觉得生命真没有意义。”
敏知愣了一愣,同屋两年,她一直觉得江宁是个性格泼辣果断的女子,没想到她心里有这么多自己完全不了解的感性一面。她一面感动着,一面劝说:“所以你得做点什么。活着的人不能消极,要更努力啊。”
“嗯,这也是我最近帮忙筹款的原因。我得做点什么,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老沉浸在里面,同时也尽自己的一份力。”
两个女子都同时用了那个拥抱的图标,隔着网络感受到彼此心里相似的那个部分。
“我常常在想,灾难过去了,救援的人员都走了,对于灾民来说,痛苦才刚刚开始。我完全无法想象,有的城市,失去了那么多孩子,那么多老人。我看CNN的报道,记者站在废墟上,他说起这个城市,It is history。我实在太难过了。逝者已逝,活下来的人该有多么痛苦。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要面对的太多太多了。”这些话,敏知不能跟怀孕的卫颖说,也不能跟生病的好好说,现在终于痛快地倾诉出来,一时间情绪难以控制。
“所以我们在筹划一个长期的项目,包括很多方面,比如对孤儿和失去孩子的家长的心理帮助,残疾孩子的义肢问题等。”
“是吗?这真是太好了。我觉得民间能大量有这样的关怀组织,比仅仅依靠政府的力量要好太多了。我能帮你们什么忙?”
江宁给她一个笑脸:“我刚才就想提来着。我们缺大陆的行政人员,如果你愿意的话,热烈欢迎。”
“当然愿意。”
结束了谈话,两人都有一点释然感。死亡带来的悲痛太过巨大,唯有依靠对肩上担子的认识来减轻这份焦灼痛苦。
敏知在后方的物资筹备工作复杂而琐碎。她干脆请了两天假专门处理这些事情。卫颖也坚持要参与进来。好些人走到了一起,成了一个临时指挥部。
有时敏知在繁忙中抬起头看着周围的朋友,不敢相信仅仅短短几天人们就能如此卓有成效。他们一起看电视。超过一百个小时还有人被救出,在欢呼的同时他们深深为生命的顽强而感到敬畏。
他们更看到那些可爱的孩子,有的救出了自己的同学,有的背着妹妹翻山越岭逃离危险,有的甚至自己锯断腿爬出废墟,还有的年纪小小就能镇定地组织起成年灾民们领取物资:“大家要排队,不要抢,否则别人下次就不再送吃的给我们了。”
他们面面相觑,继而感到无比欣慰和敬佩。
这,就是我们民族的未来和希望。
卫颖把手放在腹部,热泪盈眶。
他们谁也不会忘记五月十九日那天下午两点二十八分,距离地震整整七天的日子。他们站到窗户前,跟所有人一样肃穆庄重。楼下环城公路的车子同时停了下来,齐齐鸣起喇叭。
五星红旗下半旗,举国默哀三分钟。
对于这个民族而言,这伤疤也许永远不能愈合。只是一个瞬间,天崩地裂,数十万人失去家园,无数生命被埋葬。
那是我们血浓于水的同胞。
那是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孩子,我们的朋友。
热泪落下,溅在这片热土之上。而哀痛过后,更多的人抬起头呼喊出了“加油”的口号。
我们的民族,早已习惯了伤痕累累之后重新站起来。
在后来的日子里,敏知一直记得那个老人说的话:“既然幸存活了下来,就要好好地活下去。”
最初的痛苦已经过去,更艰难的道路还在前方。
“大远,震后的重建工作一定非常漫长,也许要十几年,二三十年,甚至更久。我们正是年富力强的一代,这担子将会被我们挑起来。我感到这是至高荣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敏知推开窗,看见久违的星光,发出了这样一条短信。
很快电话就响了起来。敏知像是有所预感,一把抓起手机。
“敏知。”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一点疲惫喊。
听到他声音的刹那,敏知突然平静了下来,就好像他还在北京时无数次的通话。她轻轻地问:“你好吗?你受伤了没有?”
高瞻在那边笑:“没有。”又急急地补充,“真的。回去让你亲自检查。”
敏知笑出声:“你这个家伙。”然后就说不下去了,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高瞻紧张了:“我可不是故意不给你打电话,也不是故意不回去,可是,我不能走。”
“嗯。”
“敏知,我不想跟你形容这里的情况。我……形容不出来。”这是第一次,敏知听到高瞻的哽咽。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他从没有离开,她的心生出温柔的臂膀,飞越千山万水去安抚他的煎熬,自责。
“我觉得自己特别没用。很多人,我们都没救出来,眼睁睁地就看着这么走了。有孩子,有老人,有年轻人,有……”这样刚强磊落的男子,终于在电话那头痛哭失声。
这个时候,敏知可以想象高瞻的样子,当然更知道自己为那些逝去生命所感到的切肤之痛远远不如高瞻那样直接和具有冲击力。刹那间脑海里流过无数的画面,她跟着他一起痛彻心扉。
“不会的。大远,你已经尽力了。”敏知知道自己的安慰有些苍白,但是仍说了一句,“真的,我为你骄傲。想想那些被救出来的人吧,他们终于活下来了啊。”
过了很久,高瞻平静下来,说:“我只想告诉你,任何一个人看到这样的场面,只会做一件事情,救人。前两天军队还没到,来不及给你电话,我道歉。我看到你的短信了,当然只是很快地看了一遍。你说了荣誉,我也觉得这是荣誉,能在这个时候留在这里,和军队在一起,哪怕做后勤也好。”
“我明白。”
沉默了一会,高瞻又说:“那个,有件事儿,我可不能答应你。”
“什么?”敏知诧异这个时候他还跟自己蘑菇。
“就是那个,关于××的事儿嘛。”他中间两个字说得极含糊,敏知大奇:“关于什么?”
“求婚。”他没好气地吼了一句。
敏知笑了起来,听他说:“当然是我来求婚了。你的短信作废。”
“你这个赖皮。”
“嗯,就这么定了。挂了,不说了。等我回来,别担心我。”信号时断时续,他果断地说了一句,电话里传来一阵忙音。
敏知握着手里的电话,许久舍不得放下。
短信来了,电脑上朋友QQ上也发来消息。敏知先看手机,徐澈只写了简短的几个字:“我家宝贝儿要出来了。”
而再一抬头,QQ上一张无比美丽的照片映入眼帘:一个胖胖的小婴儿戴着粉色的帽子红色的衣服,正睁大乌亮的眼睛抬起头,看着那个怀抱自己的,正在咧开嘴笑着的年轻士兵。那绿色的军装,如同春天枝头上最明媚的一抹颜色。
眼泪终于痛痛快快地流了下来。在这个五月的夜晚,关敏知放声大哭,如同滂沱大雨,而心里,却念起了一首晴朗的诗。
这是一个百年难遇的严酷寒冬。无数的生命消逝了,太多的希望变成了绝望。整个世界都在叹息。
可是人们却看到,这个地球上有一个国家,在最危急的时刻,最危险的地方,有人离开,却有更多的人前往和自愿留下,灾难不可夺其志,撼其勇。作为这个国家的一员,除了自豪,别无他想。
这本身就是最茁壮,最顽强,最鲜活的生命力,因为我们永远不放弃,永远不抛弃。
灾难会过去,痛苦会过去。很久之后人们回头,记得的只会是感动的泪水,真诚的情谊,不变的信念。
纵然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未来,永远值得期待
致我的亲人朋友,我所有的读者,我亲爱的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