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竖立的石碑写着“崇木凼”三个字。那么，这儿就是传说中的崇木凼了。
村头的山上有满山古树。最大的古树要四人合围。这些树树干粗大，高耸入云。但就像古话说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高耸笔挺的树干数百年来经风抗雨，树梢大多数已经折断了，但新的枝丫在每一个老树杈、每一个隔年的新枝处萌发，在初夏的阳光下，那些新绿郁郁葱葱，无比鲜活。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我们经历过一场大炼钢铁的运动，那个时候，山上比较粗壮的树都被砍尽，塞进了炉膛。六、七十年代，农业学大寨，到处挖梯田。把整山整山的树木连根拔掉，将那些自古就没有种植过一粒庄稼的地方开垦成梯田，是一个十足疯狂的举动。但毛主席教导我们，“农业学大寨”，而毛主席的话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虽然大寨在山西，我们在湖南，一个北方，一个南方，地理环境不同，气候也有差异，但没有人敢像 叶皇帝的新衣曳 里那个孩子一样说真话，指出皇帝其实什么也没有穿。八十年代解放思想，改革开放，但提倡“靠山吃山”。真正的山里人吃什么呢？当然只能吃山里的树林了，于是，将小树卖给造纸的，将大树卖给做家具的，将竹子卖给做一次性筷子的……就我所知，真正封山育林、植树造林，也就是近二十年的事情。而这个时候，人们也开始真正走向富裕了，砖瓦房改成了水泥楼房，做饭用上了液化气，烤火使用电烤炉，人们不再需要向山林索取什么了，林木自然就长得茂盛了。
但十年树林，百年树人。我们生活中许多东西都能造假，一棵生长的树却是不能造假的。树将年轮记在心里，一岁一道痕迹，铁证如山。然而在这山上，满山都是数百年树龄的古树，有一棵最大的还要好几个人合抱。这简直是奇迹。
于是，我感到好奇，向旁人打听。
果然，当地流传着一个关于这些树是如何幸存下来的故事。
大炼钢铁的年代，山外砍树的人也到了这个村子。眼看着四围高山上的大树都被砍尽了，砍树的人又把眼睛盯上了村口这座山。
这座山就在村口，和村子隔着一个水塘，孤零零地立在田野的中央。然而这座山不是普通的山，而是村里人的祖山。这里的人有自己独特的生死观。人死了，并不过于悲伤，而是把他埋在山上，在死者的坟头种一棵树。村头这满山古树，在另一层意义上，也就是村民们的祖先。于是，老村长让村里所有的人都到山上去护树，每个人抱住一棵树，什么话也不说，就是死死不松手，谁若想砍树，斧头先得从人的身上斫下去。
全村有多少个人，就护住多少棵树。
这样的抗争是无声的，更是无畏的。就因为全村人这无声而无畏的抗议，村头山上的古树保住了。
人们保护大树，大树也回馈人类。
如今，时间又过了五十年，这一山古树，成为了当地独一无二的风景。于是，许多人慕名前来看古树。当听到村民们护树的故事的时候，游人无不对这些树和人充满敬意。
这是一个敬树如神的民族。他们生活在海拔一千多米的崇山峻岭之中，人口不足六千。他们不记得自己的祖先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迁徙来的。但这儿的女人爱在头上盘硕大如斗笠、颜色艳丽的头帕。这头帕是用橘红、艳黄和纯白的线缠绕而成的。她们的上衣只选用白色和天蓝色，腰上系彩色绣花的腰带，下穿用她们自己的巧手挑花刺绣的筒裙。筒裙上的花纹随心随性地挑出来，完全没有固定的图案和花样，全凭女人们的心灵手巧。因为她们艳丽的衣饰，这个民族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花瑶。其实他们和瑶族并无多少关联。但这个民族崇拜树，有古树的地方，就有他们的村落。
在崇木凼，还流传着另一个关于树的故事。
在这众多的古树中，有一棵粗壮的青？木树和一棵挺拔的栗木，这两棵树组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像一幅让你看一眼就忘不掉的画。在泥黑的地上，青？木树发达的根系，像一只只饱经风霜的手，团团层层包围着栗树，在那看不见的地下，相信它们的根一定紧紧地缠在一起了。两棵树并肩生长着，一直高高向着蓝天，向着白云。在树干的上部，快靠近树冠的地方，青？木树再生出一根横枝，像一只手臂，把栗树的肩揽住，上面的树冠，像它们的头，在风里互相厮磨，叶片发出瑟瑟的声音，像说悄悄话。瑶山人把这两棵树叫“夫妻树”。
从前，花瑶族的头领不允许族里的青年男女和外族人通婚。有一个花瑶族小伙子爱上了山下的一个汉族姑娘，请求头领允许他把汉族女子娶回山上来。头领说什么也不同意。小伙子就把头领叫到“夫妻树”下面，指着那两棵树对头领说：
“你看看这两棵树，一棵是青？树，一棵是栗树，可是，它们在山上长了好几百年，它们的根交结在一起，它们的树干搂抱在一起，它们的树冠在天空中说着话，树是我们的老祖宗，老祖宗告诉我们，两棵不同种类的树能相亲相爱，两个不同民族的人也可以呀！”
头领看着这两棵奇特的树，心里也受到了触动，于是点头同意了小伙子的请求。
在山顶的北坡上，我看到一棵巨大的树倒伏在地上。大约因为年代太久，树干被虫蚁蛀空了，树身斜躺在坡上，树根断裂处留下一个巨大的树墩。然而，就在倒下的巨大的树干上，我看到枯枝处又发出了新叶。新叶郁郁葱葱，在春日温暖的阳光下反射出点点光斑，微风轻拂，一派欣欣向荣的样子。
多么顽强的生命！在春光到来的时候，即便倒下了，树根断了，依然不负时令，绽放新绿。
山上的每一棵树，都像一本教科书。树虽然无言，但是，我们从树的身上，从它坚硬的木质，从它们折断了的树冠，从它断枝处发出的新绿，从它斑驳的树皮间，无不读到关于生命的寓言。
还有崇木凼，这是一个多好的名字啊，它告诉我们这里是崇拜树木的地方。这山虽是村民的祖山，却不见坟墓，只见参天巨树。祖先的生命在树的身上延续，一棵树就是一个灵魂，生命在大地上生生不息。
